中秋一过, 时令便向着深秋去了,这一日,菱月午时歇息, 是被秋雨敲瓦的响动叫起来的。
推开窗子, 是连绵的秋雨, 细细密密地笼罩住整个庭院, 撩起人无限情思。
菱月撑上伞, 顺着抄手游廊去了正房。
七爷正站在房门口负手而立,静静地望着庭院里那淅淅沥沥的秋雨。
他一个人站着的样子, 除却闲适,似也有一些寂寞。
不过,七爷是个冷清的性子,菱月心想,许多时候,七爷是享受这种冷清和寂寞的。
菱月也自有分寸, 七爷回到后院的时候,她也不是时时都和七爷在一处的, 彼此之间适当地留出一些距离来, 反而更有新鲜和神秘的感觉。
菱月撑着伞走到近前, 七爷往里让了让, 菱月却不见收伞的意思,反而笑道:“七爷,我想去外头庭院里的半月湖边上转一转, 您要不要陪我一起去?您要是不去, 我就自个儿去了。”
七爷唇角一牵, 并不拒绝,让丫鬟取了伞来, 七爷接过来,也不让人跟随,同菱月一道撑着伞往外头去了。
两支伞撑在一处,一个高一些,一个低一些,秋日的雨滴淅淅沥沥地敲打在油纸伞面上,又顺着伞骨成串地滑落下来。
菱月看七爷没有说话的意思,也就不去聒噪他,就这样撑着伞静静地走在秋日淅沥的雨水中,似乎也能走出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顾府的庭院里,有一爿人工湖,因形似半月,故得名半月湖,夏日时节,半月湖面上一片绿荷,那景致相当的漂亮,如今时近深秋,荷花已经不见踪影,原本铺满了整个湖面的荷叶也枯了一半,秋日的雨滴敲打在半残的荷叶上,带出一种寥落的况味。
却也别有一番美感。
要知道菱月素日里除却去荣怡堂给老太太请安,轻易是不大出来梨白院的。
主要菱月正是年轻貌美的时候,她自小长在这个大宅院里,也听说过一些不清不楚的事情,且不论是否确有其事,须知光是流言就能杀人,能避着些还是得避着些。
如今七爷撑着伞陪她绕着半月湖走了一圈,这一圈逛下来菱月是心满意足,雨声渐歇,渐渐停住了,菱月也尽了兴,正说要走呢,忽然看见二奶奶带着五姑娘朝这边过来了。
双方碰了面,二奶奶勉强撑开一个笑:“七叔好兴致,下雨天还带着甄姨娘出来玩呢。”
二奶奶是看雨停了才带着孩子出来玩的,打量他们二人的形容,明显与她们不同。
二奶奶的话听起来让人略感不适,顾七脸上淡淡的。
她为着宁姨娘的事对菱月心怀芥蒂,一向对菱月不善,顾七心里有数。
略应了一两句,顾七便带着菱月回去了。
这厢,五姑娘已经待不住了,扭着身子要去湖边玩,二奶奶忙让奶娘等人跟上看着,旁边有个小亭子,二奶奶自去歇着,钱妈妈陪着她。
亭子里,二奶奶望着半月湖,一双眼睛慢慢地红了:“妈妈,二爷从来没有这样陪过我。”
钱妈妈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
二爷是个风流的性子,看遍了各色的莺莺燕燕。二奶奶相貌平常,一向不入二爷的法眼。夫妻二人自来相处漠漠,便是当年二奶奶刚嫁过来的时候,夫妻二人也从没有过浓情蜜意的时候。
二奶奶说着一时竟掉下泪来。
钱妈妈这下慌了手脚,忙道:“奶奶跟她比的什么!她是什么身份,本就是个以色侍人的玩意儿!奶奶是什么身份……”
二奶奶掏出手帕来拭泪,没搭这话。
隔了一日,也许是冤家路窄,这厢菱月从荣贻堂给老太太请过安出来,刚出来院门不久,竟然又遇上了二奶奶。
菱月对二奶奶再没什么可说的,略福了福身子便要错身而过,二奶奶却叫住她:“别急着走,我正好有话要跟你说呢。”
说着二奶奶就欺身近前,她们二人已算撕破脸,二奶奶也没什么可遮掩的,冷笑道:“甄姨娘如今是得意了,可你也不想想,七叔后院里多年来不置姬妾,如今却多了个你,这是为什么呢?”
菱月原本是被迫站住听这些话的,可是听到此处,却不由心中一动。
只听二奶奶接着说道:
“这些事情我都清楚。因为这些年我是眼瞧着的。当年七奶奶新嫁进来,那模样,真是人比花娇,七叔同她又是少年夫妻,夫妻二人别提多恩爱了。可惜老天爷不作美,七奶奶生下七姑娘后身子落下了病根,不得不挪出去养病。便是如此,七叔情深,便是老太太二太太想给他塞人,他也从不肯收。原因都是明摆着的,还不是一心念着发妻,一心盼着七奶奶身子能好起来么?”
“可惜七奶奶身子到底是好不起来了,七叔耽搁到如今,也是没有别的法子了,到底子嗣为大,这才不得不收了一个你。”
二奶奶看着她,快意道:“我奉劝你一句,拎清自己的位置,可别七爷给你三分颜色,你就自己开起染坊来。”
“毕竟,”她又欺近一步,一字一句地道,“在七爷的心目中,你连给七奶奶提鞋都不配。”
说罢,二奶奶退开一步,颇为快意地给了她一道怜悯的目光,从她身边笑着走开了。
二奶奶一行人呼啦啦地从菱月身边走过,铃铛颇为不忿地瞪着这些人。
主仆二人往前走去,铃铛生气道:“回回来寻咱们的晦气,真是岂有此理!姨娘别听二奶奶瞎说,七爷对姨娘的心,咱们都看得真真的,岂是旁人几句话就能颠倒黑白的?依我看,这些全是胡说八道。她就是看姨娘受宠,气不过,存心说这些没影儿的话,一心只想让姨娘难受罢了。”
二奶奶素来不善,菱月又何尝不知。
明知她口中的话不可信,可偏偏又忍不住费心思量,就像明明知道是陷阱,却还是一脚踩进去,菱月微微摇头,试图甩去这些想法。
回到梨白院,在院子门口碰到柳婆子等人。
几个婆子,人人怀里抱着几个漆木盒子,也不知里头都是些什么,一行人正闷头往外头走。
铃铛好奇地问了一嘴:“这是要往哪里去?都是什么东西啊?”
柳婆子笑道:“是一些珍贵药材,像我怀里抱着的是人参、灵芝和藏红花,她们抱着的还有牛黄、天麻,还有虎骨什么的,七爷交代下来让给七奶奶送去。”
铃铛听她这样说,不由看向了菱月,倒怪自己多嘴问这一句。
几个婆子抱着东西和主仆二人错身而过,菱月脸上看不出什么,带着铃铛进来院门,照常回到了西厢房。
午饭菱月用得不多,让丫鬟们收拾了桌子,菱月去歇午觉。
睁眼对着床幔,菱月其实早就养成了午歇的习惯,现下却毫无睡意。
她忍不住思量七爷和七奶奶的事。
这世上,至亲至疏是夫妻。
如顾府这般的高门府邸更是如此。
这世上有许多夫妻是被利益捆绑在一处的,这其中,有的能在岁月里培养出感情,有的则不能,他们会共同生儿育女,对彼此却并无多少情意。
菱月是在顾府这个大宅院长大的人,对这种事情是司空见惯的。
可是七爷和七奶奶是不是也属于这一种,却让人费思量。
若说他们是至疏的夫妻,可是七爷多年来空置后院,梨白院里多年来不进新人,又该作何解释呢?
可若说他们是至亲的夫妻,如今风传七奶奶病重,却也未见七爷对此有多大反应。
菱月实在想不明白。
菱月想到那一日,七爷亲口说喜欢她。
可是他们男子和她们女子不同,他们的心可以分成好几份,可以同时喜欢好几个女子,互不冲突,他们是有这样的权力的。
一忽又想到七爷从不往她屋子来,菱月咬住下唇,一时气恼起来,心想他说不准是在为七奶奶守身如玉呢,这谁能说得准。
菱月午歇起来,一时赌气,让两个丫鬟拿了银子去外头买细棉布去,她说道:“选个素雅的颜色,回来裁成床单和被罩,把**这些绸缎的换下来,我睡不惯!”
两个丫鬟面面相觑,都睡了大半年了才说睡不惯?
菱月心想,反正他也从不来她房里,她干嘛要委屈自己。
当天傍晚时分,菱月一心赌气,索性也没有去月亮门处等着,倒是七爷没见到她的人,心下奇怪,寻到她屋里来。
菱月手里正做着针线,见他寻进来,心里这气才消下去两分。
这才作势往屋外看了一眼:“呀,都这个时辰了,我都不知道。”
顾七看她一眼,便是她忙得忘了,她身边的丫鬟也不可能不来提醒她。
顾七能察觉出她情绪上有些不对,似乎在闹脾气。
不过,他又没有欺负她,梨白院里也没人能欺负她,其他院子的人也不敢欺负他的人。
女子的心,有时候是这样变幻莫测让人捉摸不透的,顾七也不在这上头较劲,只在她身边的杌子上坐下,询问道:“过几日就是你的生辰了,你想怎么过?”
他能来问她这个,可见有心帮她庆生。
菱月心里便是还剩下几分闷气没消,这下子也好了,她脸上不觉露出了笑容来。
一时心中倒有几分赧然。
说起来,一切的起因不过是二奶奶有心挑唆,明知道那就是个不可信的人,她却还一头扎进了坑里去,当真生起闷气来,说起来也让人羞愧。
如今菱月在七爷面前胆子渐大,性子也刁钻起来,就听她笑道:“一定是晴叶提醒七爷的,要不然七爷才不会知道呢。”
头几日,晴叶才来问过她这个事。
菱月想了想道:“大家做生日,左不过就是摆两桌酒,大家凑到一起吃吃喝喝的。其实也没什么意思。依我看,大可免了。七爷若真有心给我庆生,不如抽出一日,带我去府外头转上一转,听说这时节普觉寺的枫树林正是好看的时候,我一直想去看一看呢。”
见她不再闹脾气,七爷脸上也有了笑容,道:“你这是早就想好了?我要是不来问你,你岂不是很失望?”
菱月一手托腮:“那我就不理七爷了。”
一边说着,一边把做了一半的针线活在指间绕着,蓦地又笑了。
她笑容鲜活,让人看了也心情舒畅。
顾七道:“普觉寺的枫树林可以去看,府里的宴席也不能免了。别人做生日都请你去了,轮到你做生日,若是不摆上几桌酒,回请她们,岂不是失礼?尤其今年是你头一年进门,更该多交些朋友,以后也可多个人说话。”
他声线清冽,似秋日的泉水,有种微凉的触感,他是性子冷清的人,偏偏能这般为她考虑周全,两者奇异地融合在一处,有种让人心折的魅力。
他们当下说定了日子,八月二十五日七爷休沐,两人说好了那日一早就出发到普觉寺去,在普觉寺玩上一整天,晚上再回来。
菱月满心欢喜,十分期待,出发的前两日,便早早地定下了当日要穿的衣裳、鞋子,要配的宫绦,要戴的首饰等等细事。
铃铛还笑她:“主子现在是一会儿风一会儿雨的。唉,咱们这些人是猜不明白了。罢罢罢,反正主子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吧。”
菱月也笑起来:“就你话多。我过生日那天咱们院子里发赏钱,旁人都有,就不给你。”
铃铛一听连忙讨饶,绿波拍着手笑:“主子这个法子好,是该使个法子治治她。要不然她没什么话不敢说的。”
西厢房里主仆几人闹成一片。
八月二十四日的晚上,七奶奶的绿玉山庄上派了人过来。
这个时辰,各个院门都落锁了,菱月原本在西厢房待着的,这时候也听见动静,从屋子里出来,就见到两个衣着体面的妈妈,说是七奶奶派来的,两个妈妈很快被请去正房说话,不多时,就见七爷从正房里出来了,衣着整齐,外头还披着带毛的披风,一副要外出的样子。
菱月在西厢房门口的石阶上站着,七爷看见她,几个大步走过来同她说话:“我现在得去京郊一趟,可能得明日才回得来。明日去不成普觉寺了,下回我再带你去。”
菱月也很懂事,这种时候也不东问西问,只道:“这等小事七爷无需挂心。天都黑了,七爷路上千万当心。”
七爷点点头去了,一起同去的还有七奶奶派来的两个妈妈,两人手上都提着灯笼,那晕红的灯笼在秋日的夜色里一路飘**而去,出了月亮门,很快不见了。
夜风吹来,带来许多凉意,菱月遥遥地看着那灯火消失的地方,心头惘惘的。
绿波面露担忧之色:“该不会是七奶奶……”
话未说全,渐渐收了声,后面的意思大家都懂。
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们三三两两地站在一处,显然大家都有许多猜测,夜风吹散了四周窃窃的私语声。
铃铛嘀咕道:“怎么偏偏这个时候……”
菱月沉下脸来,教训她:“这话也是能混说的!还不住嘴。”
铃铛忙把嘴闭上,不敢说了。
菱月转身回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