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月把梁氏送到了院门, 又让绿波把梁氏一路送回家去。

绿波回来后告诉菱月:“姥姥路上一直在问姨娘日子过得如何,问七爷待姨娘好不好。”

姥姥这称谓,是时下对中年妇人的敬称。

菱月不免问道:“你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吧?”

绿波道:“那哪能呢?咱们只有报喜不报忧的。我对姥姥说的都是好话。”

说到这个, 绿波心下也不免叹息, 七爷什么都好, 待姨娘相当不错, 西厢房里一向赏赐不断, 可唯有一点,七爷是从来不进姨娘的房的, 晚上也从不留姨娘。

自家主子如此美貌,进门两个多月,竟还是完璧之身,说起来也让人纳罕。

菱月心头所虑的也正是这一点。

男女之间,别的都是虚的,真章终究还是要落在床笫上头。

她现在看似现世安稳, 实则脚下雾气缭绕,虚虚实实, 让人看不清楚, 不定什么时候一脚踩空, 就跌个粉身碎骨。

沉思片刻, 终究觉得还是得想想法子,主动出击,万不可坐以待毙。

晚上伴着顾七来到书房, 菱月提出一事, 巧笑倩兮地道:“七爷老是往我屋里送东西, 如今我屋里什么也不缺,就是没有笔墨纸砚等物, 想问七爷借一些,不知道七爷肯不肯。”

顾府对府上姨娘的供奉并不小气,除了每月二两银子的月例,各种日常所需之物都是另算的,只是这里头并不包括文房四宝等物。

这等小事,顾七自然没有不答应的,让顾七好奇的是,这还是菱月第一次问他要东西,顾七便问菱月这是要做什么使。

菱月道:“我想抄些经文给老太太使。再过一段日子就是盂兰盆节了,以往每逢这个日子,老太太都要焚烧经文,好超度这世上的孤魂野鬼的。”

菱月说着又道:“七爷这里的东西就没有不好的,从里头挑些次些的给我用也就很够使了。我的字写得不好,没的糟蹋了好东西。”

顾七听了这话,反命她坐下来,亲自动手在书案上铺好了宣纸,道:“你写两个字给我看看。”

菱月半推半就地在梨花木椅上坐下来,七爷站在她身旁,菱月一时略有两分不惯,她很快定了定神,执起笔来,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地藏经”三字。

这双手骨肉匀停,白玉做的一般,执着竹管狼毫笔,一笔一划的姿态相当好看,可惜写出来的字无棱无角,真的只有“四平八稳”四个字可以形容。

顾七嘴角含笑,点点头道:“这字是得好好练练。”

菱月起身,拿起一旁的团扇往脸上扑了两下风,既是扇风,也是遮羞,半羞半恼地道:“就知道要遭七爷取笑。”

顾七执起一只毛笔,细细地展示给她看,道:“你得这样握笔。”

菱月仔细地去看,果然见他握笔的姿势与她略有不同,当时菱月习字,是同荣怡堂几个丫鬟一道,老太太让一个老嬷嬷一起教她们几个,也不过学个囫囵吞枣,大差不差也就是了,如今顾七仔细地同她讲解个中要领,菱月方体会出其中的微妙来。

他的手修长有力,分明与女子不同,便是手执毛笔,也有着一份女子所不具备的力量感。

菱月移开目光,拿起刚才写字的毛笔,按着他所讲解的那样握住,顾七含笑点头,道:“这回拿对了。”

七爷话里有两分孺子可教的意味,菱月虽说别有目的,一时倒也有两分高兴。

顾七坐下来,在纸上给她做着展示,一边道:“你看,你得这样运笔……”

菱月俯首看得仔细。

顾七做完演示,又起身让菱月坐下,在纸上写写看,菱月拿着毛笔想了想,按照他方才说的,在纸上写了两笔。

顾七站在一旁看着,道:“还是不对。”

他的手覆上来,把住她的手,教她在宣纸上运笔,肌肤相触,有种陌生的温度和触感,菱月稳住心神,由着他的手带着她在宣纸上滑动。

顾七教了她好一会儿,有时候手把手地教她,有时候又松开手,让她自己试试看。

时光点滴流淌。

烛火摇动,书斋一角的熏香炉中送出淼淼的香气,两个人的书斋里,他这样子把手把地教她写字,一时颇有种红袖添香的意味。

红袖添香好是好,却也不可耽误七爷的正事,菱月适时地收了笔,道:“七爷教的我都记住了,回去再慢慢练吧。”

顾七点头道:“是得好好练练。回头我就让人把文房四宝给你送去,你白日好好练一练,今日既教了你,我回头可是要检查的。”

菱月听了,倒觉欢喜。

长夜漫漫,红袖添香,时日一久,倒也不怕不能成就好事。

教习的宣纸上字迹慢慢变干,这可是上好的宣纸,便是背面也一样练字的,菱月珍惜地把这张宣纸折好收了起来。

菱月对绫罗绸缎等物还犹可,倒是对这些纸张书籍之类的东西一向珍惜,从不肯浪费糟蹋的。

第二日午后一场急雨,如今已是初夏,雨点子又急又大,稀里哗啦地砸下来,砸在屋顶上的碧瓦上,劈啪作响。

绿波和铃铛两个都忙活起来,关门的关门,关窗的关窗,菱月倒喜欢这种声响,她开了半扇窗子,有风吹进来,夹裹着雨点子,风吹动了她身上的衣裙,雨点子拂在她身上,带来清凉的感觉。

慢慢地雨势渐小,打在碧瓦上、窗台上,不像方才混杂成一片,那叮当声倒越发能听得清楚,听久了,还有种悠长的韵律。

待雨势变得滴滴答答的,菱月撑了伞去庭院里逛了一圈,春日过去,如今院子里的残红也被打落一片,小草倒在湿润润的土壤里喝饱了雨水,庭院里充斥着青草的味道,馥郁而清新。

这日顾七下值回来,头一回没有在月亮门处看到等着他的人,倒让人纳罕。

顾七撑着伞走进院子,远远地看见院子一角有几道人影,几个人背对着这边,围着那里不知道在做些什么,看着像是菱月身边的丫鬟婆子。

雨声滴答,顾七撑着伞走过去。

走到近前才被人发现,铃铛惊讶一声:“呀,七爷来了。”

几个人都撑着伞,绿波和陈婆子听见回头一看,忙忙地站到了一边去,让开了中间的地方。

菱月在最里头,她蹲在地上,绯红的裙摆落在湿哒哒的青砖上,被地上的雨水濡湿弄污了,她却不曾在意,听见动静她在伞下抬起头来,指着面前的一个洞跟顾七说:“七爷,小猫不肯出来呢。”

她蹲在地上控诉般的指着洞口的样子,有种纯质的可爱。

顾七不由得便也半蹲下来,顺着看过去,院墙砌得厚实,只是年久日深,下头竟不知被什么东西钻出一个洞来,洞口很小,人是再进不去的,可是小猫之类却能来去自如。

很里头有一只橘色的小奶猫瑟缩地趴在地上。

菱月道:“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小猫,竟然选了这个地方来避雨,我想把它弄出来,各种法子都想过了,它就是不肯出来呢。”

顾七也看到,洞口处放了一些肉糜,看样子是想勾着小猫出来,却失败了。

菱月矮下头去,着急地看着洞里:“也不知道它是不是见我们人多,害怕呢。也许我们越是围着,它越是不肯出来了。”

又抬眼看向七爷,让他也帮着想法子:“七爷,你说这可怎么办。”

菱月在这里跟小奶猫耗了有一会子了,她也是实在没法子了,这会儿竟然拿这样幼稚的小事去烦顾七。

她眉眼生动,里面有着真实的着急和烦恼,因着这份真实,便是一时苦恼,也有着别样的动人。

在他面前,她一向是笑脸迎人的,这一份真实,顾七还是头一次触碰到。

这样的她,让顾七久违地想起年前的那场雪夜,那时候的她,也是这样的动人。

顾七唇角微牵,道:“这事儿好办。”

顾七转头吩咐了正房的丫鬟,这丫鬟领命而去,过了一会儿,这丫鬟一手撑着伞,伞下小心地护着一碗牛乳,从大厨房回来了。

顾七接过牛乳,小心地在洞口洒下一些,牛乳慢慢地蜿蜒成一道,一路流淌到小猫跟前。

小橘猫马上低下头去,伸出小舌头一下一下地去舔,舔着舔着就出来了。

菱月脸上不觉露出惊喜的笑容,苦恼了她半日的事情,竟然这样迎刃而解,她真要对七爷刮目相看了。

待小橘猫把地上的牛乳舔得差不多了,顾七伸手把小橘猫抱在了怀里。

这是个菱月没有料到的举动,因小橘猫身上并不干净,雨水混合着泥土,都蹭在小橘猫身上,自然也弄污了七爷的衣裳。

菱月服侍七爷这些日子,知道七爷是很爱干净的,如今他怀里抱着这只脏脏的小橘猫,神情间却不见介怀。

这会子雨点的滴答声也停了,顾七抱着小橘猫,把它一路送到了西厢房。

顾七把小橘猫放在了地毯上,菱月倒出一些牛乳到小碟子里,小橘猫便乖乖地低下头去舔奶喝。

顾七交代她:“先不要急着给它洗澡,先养上几日,等它熟悉了环境,不怕人了,再给它好好洗洗。”

他似乎对猫的习性很熟悉,菱月想起来,他自小也是养在荣怡堂的,而老太太一向爱猫,荣怡堂里一向是养着猫的。

顾七又道:“我会让人交代大厨房,你以后让丫鬟每日里去大厨房取牛乳来,它还小,需用牛乳喂养才能养得好。”

说着顾七的视线在室内转了一圈,除了菱月进门那日,这还是他第一次踏足这个屋子,看屋子里陈设精致,打理得漂亮,顾七也没什么可说的,只是交代她:“你这里要是缺少什么,就去告诉晴叶。”

菱月都答应着。

菱月一双眼睛只管盯着小橘猫瞧,光是看它一下一下地伸着舌头舔奶也看得有趣,这只小橘猫并非什么名贵品种,胜在和她有缘。

它躲在洞里避雨的样子可怜兮兮的,也许是因为她们两个都是这院子里的孤家寡人吧,菱月对它很有一份怜爱之心。

从这日起,菱月每日里都让丫鬟去大厨房里取牛乳来,好喂养这只小橘猫。

牛乳是珍贵的食材,并不易得,这也就是有七爷的吩咐,否则凭她自己想弄来这样的东西也难。

这牛乳原是七爷份例里的东西,只是七爷一向不爱喝这个,早些年就叫停了,如今又恢复起来,全是为了这个小东西。

小橘猫埋头在小碟子里舔着牛乳,菱月一手托腮,笑看着它道:“你这个小东西,好大的福气呀,七爷的便宜也让你占去了。”

有了这个小活物,西厢房里好像一下子就多出许多生机。

铃铛跟菱月讲起方才在大厨房的事情:“刚才二奶奶的丫鬟不小心把二奶奶的牛乳洒了,她没法回去交差,听说咱们的牛乳是要喂猫使的,竟然伸手想拿咱们的,我哪里能让她,当场就把她撅了回去。她没奈何,又想拿银子买,真是笑话,咱们能缺她那点银子使?我都懒得搭理她,端着牛乳我就回来了。”

菱月才知道还有这事,点头道:“你做得很对。二奶奶那边,咱们不要去主动招惹,若是他们主动来犯,也不必怕他们,该怎样就怎样。”

铃铛底气十足地答应着。

如今府里都知道七爷宠爱姨娘,她们有七爷撑腰,如今在府里行走,很不必怕什么人。

看着小橘猫舔完奶,菱月又去练了一会儿字。

说起来,菱月原先提出要为老太太抄写经文,本意只为邀宠,便是七爷肯教她一点,她也想着不过是一种红袖添香的情调罢了。

谁成想,从那日起,七爷每日里都要教她一点,且每日里都要检查前一日的功课。

现今为止,七爷已经把基本笔画都教给了她,包括开头怎么起笔,中间怎样运笔,最后怎样收势,都一一讲得清楚明白。

菱月见他认真,说不得也只能跟着认真起来。

前一晚七爷讲解的内容,菱月第二日每每要练上一个时辰。

要说菱月以前的写字经验,也就是偶尔为老太太抄些经文罢了。

菱月平日里需要写字的地方并不多,她曾经也以为自己对写字兴趣一般,如今逼不得已每日练字,练着练着,倒慢慢感到了些许趣味。

菱月清楚这是一种奢侈的趣味。

先不说这些笔墨纸砚都是好东西,价格不菲,光是七爷正经进士出身的人,居然愿意这样来指点她,这样的机会就实在难得。

远的不说,便是京城顾府里这些顾姓子弟,都难得七爷亲自指点他们一回。

这样的机会摆在眼前,焉能白白错过。

若往最坏处去打算,若有朝一日她境遇实在不堪,介时若她能有一笔还说得过去的字,能给人抄写些东西,也可换些银子维持生计。

故此,菱月每日习字,并不敢懈怠。

初夏时节,天气一日比着一日地暖和起来,这一日中午,菱月让丫鬟把水盆摆在门外阳光下的石阶上,带着丫鬟把小橘猫洗得干干净净的。

第二日七爷休沐,菱月把小橘猫抱去了正房。

小橘猫一向乖巧,如今洗去了一身的脏污,越发地讨人喜欢了,菱月把小橘猫往圆桌上一放,笑道:“它如今吃着七爷的奶,也算是七爷养的,七爷就给它起个名字吧。”

这话听着哪里怪怪的,七爷怀疑地看向菱月。

菱月噗呲一声笑出来。

她这般促狭,七爷倒也不见着恼,看看小橘猫,小橘猫短短的尾巴卷了起来,整只小猫都团成了小小的一只,七爷唇角一牵,当真给小橘猫起了一个名字:“就叫它橘团吧。”

“橘团,橘团,”菱月重复了两遍,心里很喜欢,她伸出纤长的手指,点了点橘团的脊背,道:“橘团,你有名字啦,还不快谢谢七爷。”

橘团转转小猫头,望望七爷,好像真的听懂了似的,竟然当真冲着七爷“喵”了一声,那声调奶声奶气的。

菱月不觉笑起来,阳光洒在她脸上,些许明媚的样子。

顾七一时竟看住了。

过了一会儿,顾七带着菱月去了书斋,因顾七今日休沐,菱月一直在顾七跟前晃悠,并没有时间练字,顾七便让她去书案上练字,他自己则捧了一本闲书去一边看。

漏声滴答,炉香淼淼,一时竟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如此约有半个时辰,七爷会不时过来看一眼。

练字绝非一日之功,不过她是个勤奋的好学生,看得出来他所教的内容,她每日里都有好好练过,进步虽缓慢,却是看得出的。

她人又聪明,他所教的内容,她总能很快地记住,也是按照他所说的方式去练习,其实每日里他只需要对她略加指点,教她并不费力。

顾七在菱月身边站着看了一会儿,而后他走到书格前,不一会儿,一张字帖摆在了菱月眼前。

菱月不知道这是谁的字帖,却看得出上面的字迹相当的好看,就听七爷道:“回头你把这张字帖拿回去,我会让人给你送一沓习字纸过去,你每日里把一张习字纸盖在上面,照着写一遍,每日都要写一张,晚上我要检查的。”

菱月微微睁大了双眼,由不得她不惊讶。

她虽然不懂这里头的门道,却明白能得七爷收藏的字帖,多半出自名家。

名家字帖是多稀罕的东西,老太太那里收藏了几张,轻易都不拿出来示人的。

如今竟拿给她用。

菱月的指尖轻轻抚过字帖的边缘,她抬起视线,一双清凌凌的眸子对上七爷的,菱月问出了盘旋在心底的疑惑:“七爷,您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