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尚少卿为追查上元节纵火一事, 放弃休假提前开印,只用一天时间便锁定了真凶,并将其缉拿到案。
圣上龙颜大悦, 嘉奖赏赐自不必说, 还亲自前往尚府探望在追捕过程中受伤的尚少卿,连赞几声尚卿夙夜在公尽职尽责,实乃朝臣楷模。
写了这件事情的《鲜果小报》一经刊印,就传遍了京城各宅邸,虽说文章写的虚虚实实, 但圣上赏赐是真, 御驾亲临尚宅也是真, 恰逢尚少卿的母亲子书郡主也难得来了京城, 于是这几日的尚宅便成了个热闹所在,东京城大大小小的官员贵族,无论之前认识不认识, 相熟不相熟, 皆来拜会。
一则探望尚少卿病情, 二来参见郡主, 得幸进去的便兴高采烈,进不去的也要留下拜帖送上礼物,千叮咛万嘱咐门房一定要送到少卿大人手里,说自己来过了。
子书郡主带着整个尚府上下忙得团团转,待客的茶水点心备了一轮又一轮, 客人来了一波又一波,说话说到口干, 喝茶喝到水饱。
而少卿大人把自己卧房的门一关,养伤, 谢客。
“丹景的伤只当时看着可怕,其实全是皮外伤,这两日伤口结痂,已无大碍。”司空云天仔细检查后对子书灵均行礼,“郡主大可放心。”
子书灵均点点头,又端了一大碗药过来:“皮糙肉厚的,不愧是我儿子,快把药喝了。”
“既然已经无碍,大理寺还有许多事务要处理,我就不在家陪娘亲了。”尚辰面无表情喝完那满满一大碗药——自从娘亲来了,药就没断过。
“前厅还有许多访客,您去忙就好。”
“大理寺离了你还不运转了?”子书灵均示意下人把碗收了,又亲自拿了颗梅子给他,“访客都是冲你来的,有的还非要见你,见见如何?”
“不见。”
“听话。”
“孩儿不想见。”尚辰拒绝,他那日跟李靥一起被埋在月老祠废墟下,所幸很快被救了出来,接着就送去医馆医治。
当时人多忙乱,两人甚至都未来得及说话便被各自接回家,如今已过两日,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有没有砸伤?有没有吓坏?自己要亲自去看望一趟才行。
至于什么无关紧要的访客,他可没心思见。
子书郡主看他那板着脸一本正经的样,呵呵两声,再问道:“当真不见?”
“不见。”
“哦——不见便不见,我去辞了她,你可千万莫要后悔啊。”
尚辰闻言抬眉,直觉这话有深意,正疑惑间,一旁的司空乐呵呵开口道:“我劝你还是见见,不然李娘子又该哭了。”
“是靥儿来了?”尚辰掀开被子就要下床,“我去见她!”
“人家是来探病的,你这生龙活虎像什么话?给我躺回去!”子书灵均见他这没出息的劲,眼睛一瞪命令道,“躺好,小心伤口裂开!”
司空把急着下床的好友按回去:“李学士也一起来了,兄妹俩在前厅跟郡主喝了小半个时辰的茶,后来李娘子提出说想看看你,郡主才来问你的。”
“兄妹俩我还是头一次见,李栀不愧是开朝以来第一华彩美状元,文采样貌皆出众,还有妹妹也是一样出众,我好久没见这么灵的女娃娃了。”
子书灵均来京一趟,对李靥初始印象并不好,毕竟自己儿子先是被她兜头泼了八桶水,后又因为救她弄了一身伤,红颜祸水,大抵如此。
可今日一见,小姑娘水灵灵的喜庆样,一笑两个小梨涡,怎么看怎么都觉得是个好孩子,人也知书懂礼,嘴也甜,她瞬间就改了想法,觉得儿子眼光一流,这要是有了小孙子,得是个多可爱多招人喜的娃娃。
她光是想想就觉得高兴:“你且躺着,我找人去前厅传话,把人带过来。”
“不可。”尚辰一口拒绝,还是下了床,“我无碍,去前厅。”
“为何?”子书灵均皱眉,“你为救她受了伤,来看你也是合情合理。”
尚辰摇头,接过司空递过来的外袍穿好,端端正正给母亲行了个礼:“孩儿已经好了,还是去前厅,方为待客之道。”
子书郡主双手抱臂盯了他半晌,笑着摇头:“我当初让司空带你入江湖,就是想让你活泛些,别跟你爹一样死板,如今看来是没什么用。”
“父亲也不死板,只是守礼。”
“你——!”她抬手就要拍他后背,想到他后背有伤又忍住了,但还是气不过,朝后脑勺拍了一巴掌,“行行行,就当我白操心,咱现在就去前厅,守你的礼,当你的君子!”
然后又踹一脚,“榆木脑袋!”
少卿大人被揍一顿,弯着眉眼大步流星往前厅去,前厅果然被打扫的一尘不染,暖炉熏香,茶与点心皆是最好的。
李靥跟哥哥已经等候多时,见他突然出现,忽一下站起来,红了眼眶。
李栀对于他亲自过来也很惊讶,赶忙起身相迎,细细问过确定真无大碍后才松了口气,深施一礼道:“此次前来一是探望,二是感谢丹景对靥儿的救命之恩,若不是你护住她,只怕瓦砾之下,生死难测。”
他说着把妹妹叫过来,“靥儿,快来谢谢义兄大恩。”
李靥提提裙摆就要跪,被尚辰一把扶住:“你无事便好,不必行此大礼。”
“义兄真的好了吗?”李靥声音有些抖,那日搬开石块重见天日,夕阳下她看到义兄面色苍白如纸,大理寺的衣服是黑色的,染了血也看不出,只后来听医馆的大夫说伤口很多,流了很多血。
“真的好了,皮外伤而已,不伤筋不动骨,休养两天足够了。”尚辰看着快哭出来的小姑娘,笑着轻声安慰,“我身体结实,明日就能去上衙。”
“对,他结实得很,现在已经没事了,你们兄妹也不用把这事放在心上。”子书灵均随后过来,对李靥和蔼道,“他是你义兄,保护你是应该的。”
郡主如此说,李靥也不好再说什么,还想多问几句义兄伤势,却也找不到机会开口,众人闲话一阵,李栀婉拒了郡主共进午膳的邀请,带着妹妹告辞。
“既如此,我也不多挽留了。”子书灵均拉过李靥的手,慈祥无比,“你是我儿义妹,便也不必拘礼,我以后也喊你靥儿好不好?”
李靥点头,乖顺道:“都随郡主喜欢。”
“靥儿真是乖孩子!”子书灵均笑得眉目舒展,越看这小姑娘就越喜欢,“我一直都想要个女儿,偏偏只有个臭小子,如今见了你可真是心生欢喜,这里你就当自己家一样,没事常来玩。”
“多谢郡主,靥儿记下了。”
尚辰跟李栀到大门口,回头见母亲跟李靥还在拉着手聊天,不禁笑笑:“看来母亲跟靥儿还没聊完,咱们且先等等。”
李栀也笑,拍拍他:“伤真的好了?”
“自然。”
“说真的,我刚才还在担心郡主派人叫靥儿去你卧房探视,还在想要如何跟着一起去。”
李栀实话实说,妹妹是闺阁女子,虽说尚辰是她义兄又救了她,终归也是外男,外男的卧房怎是可以去的,但探望是妹妹自己提出来,若郡主真的派人来请,又没有不去的道理。
尚辰很认真:“在昭延兄同意我的求亲之前,绝不会做任何逾矩之事。”
他不会让小姑娘因为他而受到任何流言蜚语。
李栀眼睛一瞪:“同意了也不能逾矩!”
见好友高兴地望过来,叹口气,“你对靥儿用情之深呵护备至,我如今也看到了,只是江南尚家与瑞王府皆是望门贵族,她做你义妹你可护她,若做夫妻——”
他摇摇头,再次叹气,尚辰为了妹妹以身挡险,是爱她护她,今天又带伤相见视若上宾,是尊她重她,这些他都看在眼里,也知道他的心意,只是这位大理少卿家世太高,高攀不起。
他们现在是朋友,是义兄妹,这种种关系归根结底都只需要面对尚辰一个人,但成亲则不同,妹妹嫁给他,面对的是江南最大的氏族还有一个郡主,她自小市井长大,性格不拘小节,若真成了尚家长孙媳,只怕今□□院深锁,规矩束缚,快乐不再。
“做夫妻我更能护她,不会让她被规矩束缚,只让她比如今更自在逍遥。”尚辰见他态度松动,表态道。
李栀还是摇头:“靥儿才十八,你都二十五了,终归年龄大了些。”
尚辰:……
那边郡主跟李靥终于聊完,挽着手走过来,李栀迎过去,经过被自己堵得没话说的好友身边,轻描淡写丢下一句:
“而且也没有义兄娶义妹的道理,若真有心,先把这件事解决吧。”
***
正月二十大理寺正式开印,简单的开印仪式之后,第一件事便是重审杨元魁杀人藏娇案。
上元节灯会纵火真凶已抓到,邱诚济被发妻背叛,由爱生恨,心理已经扭曲不堪,先是冒充匠人悄悄在大型花灯内装入火药,利用断烛易爆的特点将火药引爆,目的是引起火灾烧毁街市,杀害无辜百姓以泄私愤,所幸火被及时扑灭,未酿成大祸,于是他又将仇恨目标转移到曾经帮助过他的李靥身上,将其绑至月老祠,想引来惠华,同归于尽。
只是后来月老祠被炸毁,惠华因为逃离及时毫发未损,邱诚济却被巨梁砸中,双腿生生砸断,如今在牢中日日哀嚎□□,也算自食恶果。
“惠华当年在尚书府时便与杨元魁有些暧昧,只是不甘心做个通房,一气之下出府,嫁给看起来很有前途的邱诚济,是想指望他日后平步青云,自己做个正房夫人”
鲜果社小院,李靥支了个小炉子,一边炖鸽子汤一边讲着,“但邱诚济实在太穷,又总是在书院读书,一年到头也回不去几次,惠华便渐渐生了旁的心思。”
“既没钱,又不见人,是挺难熬的吧。”吴思悠搬个板凳,守着小炉子取暖,“后来呢?她就去找杨元魁了?”
“对,她想起在杨府做丫鬟时的锦衣玉食,便按捺不住给杨元魁写了信,美人投怀送抱,杨元魁自然是乐意,反正邱诚济不在家,两人隔段时间就要幽会,一来二去惠华就怂恿杨元魁带她离开。”
任海遥也坐在小板凳上,时不时用自己的折扇给小炉子扇扇风:“如此说来,惠华是自愿跟杨元魁走的?”
“何止是自愿,她为了能逃离邱诚济,特意买来本《疑狱集》放在显眼处,有意无意当着杨元魁的面翻看几遍,果然她再次哭闹着要离开时,杨元魁便买了个女子来,仿效着书中从事对尸一案,给女子换上惠华的衣服,又砍掉了她的头。”
“后来东窗事发,杨元魁被抓,惠华被接了回来,却再也不肯跟邱诚济回去,自愿卖身进了凝香阁,化名雪儿,成了艳动京城的百花仙子。”
鸽子汤已经炖足两个时辰,香气四溢,任海遥吸吸鼻子,赞道:“都说一鸽胜九鸡,果然这鸽子汤连香气都要比鸡汤浓烈些。”
“义兄受了伤,虽然他说无碍,可我总看他脸色苍白。”李靥将汤盛到一个可以提的瓦罐里,又小心得在外面套了个自己缝的棉套,乐滋滋的,“鸽子大补,要好好补补!”
吴思悠指挥任海遥去拿小碗分分剩下的,自己坐小板凳上看好友忙活:“有没有一种可能,尚少卿他本来就这么白。”
“嘿,有吗?”李靥想了想,摇头,“以前也白,最近几天格外白,要补的要补的。”
“刚刚海遥也说了,一鸽胜九鸡,这东西可是补阳益气佳品。”她捂着嘴嘿嘿坏笑,“你都给人家连炖了三天了,别给补坏了。”
李靥脸一红,回头呸她:“呸呸呸,说什么让人听不懂的荤话。”
“哎你这小娘子,听不懂还能听出来是荤话?”
“我、我半懂不懂!”
“嘿嘿,我就信你是半懂不懂。”
俩人一个通读医书涉猎甚广,一个上辈子已经成过亲,聊起这等事情来倒是荤素不忌,彼此彼此。
所以少卿大人中午的时候,就收获了一个满脸通红的小姑娘。
“靥儿来了。”他收起桌上卷宗,给瓦罐腾位置,边问道,“还是鸽子汤?”
李靥将瓦罐放在书桌上,犹犹豫豫打开,犹犹豫豫盛了一碗,又犹犹豫豫递给他,最后犹犹豫豫道:“不然别喝了吧。”
“为何?”
“因为——因为——”李靥踟躇半天,脸更红了,干脆心一横,直截了当,“会不会躁?呃——上火?”
尚辰拿调羹的手顿了顿,没抬头:“不会。”
“真的?”
“嗯。”他放了调羹,一气闷掉了那碗汤,生怕小姑娘不相信似的又强调一遍,“不会!”
“哦哦,不会就好,不会就好。”李靥看他干了,犹犹豫豫又盛一碗,思悠说鸽子大补,这肯定没错,义兄连喝了三天也没错,可他说不上火。
她看看又在埋头喝汤的义兄大人,心情复杂,难道说年纪大了,有那么一点点虚?
“杨元魁的案子再审,惠华属教唆杀人,性质恶劣,要重判。”尚辰伸手在红着脸神游天外的小姑娘眼前晃晃,“在想什么?”
李靥回过神来,掰了半个馒头一点一点揪着吃,努力控制自己不去胡思乱想:“那杨元魁呢?”
“人是他杀的,当然还是跟之前一样。”
“哦,那杨老尚书那边呢?既然是被教唆,没有再来求情?”
“这件事就有些奇怪,按说杨元魁是杨家长孙,又是杨光赫唯一的儿子,便是再不济,也该想尽办法留他一条性命才对,若说之前还是因着朝中舆论断尾求生,如今风头已过,又查明是被教唆,怎么也该来问问才是。”
尚辰眉宇间有些不解,“总之杨家安静得诡异,好像已经完全放弃掉杨元魁了。”
“义兄~~”李靥把馒头放下,伏在桌子上翻两个白眼,压低声音颤颤巍巍的,“你~~听过杨府院中院的传说吗~~?”
“没有。”他被小姑娘这个样子逗得笑起来,“说来听听。”
“据说,几年前有一日夜里下雨,一个小丫鬟忘了收衣服,害怕挨骂便冒雨跑去收,回来时就发现花园小路尽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座院子,门口屋檐底下还坐了个小孩,背对着他,小丫鬟害怕又好奇,就小声问了句谁家孩子,结果那个小孩身体纹丝不动,只是把头转了过来正对他。一张脸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嘴……”
李靥说着自己害怕地搓了搓肩膀,“然后小丫鬟就病了,没几天就死了,大家都说她撞了鬼,再后来又有几个下人在雨夜看见了那个神秘的院子,要么吓得大病一场辞工回家,要么就跟小丫鬟一样病死了,久而久之,杨府的下人们再也没人敢在雨夜去后院了,而那个只在雨夜出现的神秘院子,被称为院中院,是谁也不敢提的禁忌。”
“没人敢提,你又如何知道的?”尚辰见她吓得那个小样子,好心拍拍自己肩膀借给她,“而且这跟杨元魁有什么关系?”
李靥扭头看看院子里没人,小心翼翼把头靠了上去,高兴地蹭了又蹭,像个撒娇的小猫。
“当然有关系呀,你不是说杨元魁是杨光赫唯一的儿子吗?”
“嗯,既是长孙又是独子,不该轻易放弃才对。”
“若杨老尚书其实有很多很多儿孙呢?”李靥靠在他肩上,挥着小手比划,“据说那个院中院啊,里面有很多仙女,那些仙女生了很多很多孩子,每一个都是杨老尚书的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