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竹竿巷, 巷如其名,是条细细长长的小巷子,从大街拐进去右手边第三户, 是个黑漆大门的小院, 林松朝左右使个眼色,看差人们都埋伏好了,轻轻叩门。
“谁?”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露出一张不耐烦的脸,“正睡觉呢, 你有事……”
开门的人话说到一半, 看清林松的官服之后突然瞪大了眼睛, 然后猛地将门一摔, 朝院子后墙跑去。
林松踢开院门,就见一个黑色身影正在翻院墙,他助跑飞踹一气呵成, 黑影惨叫一声从墙上摔下来, 是个高高瘦瘦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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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王夫人是不是你杀的?!”抓住黑衣男子带回府衙, 林松拍桌子大吼, 把旁边看热闹的李靥吓了一跳。
黑衣男子摇摇头:“什么王夫人李夫人的,我不认识。”
“不认识你跑什么?”
“我赶着上工,有些急躁便跑了。”
“上工需要翻墙吗?”
“你不是堵着门吗?”
“你最好老实点!”林松气得揪住他衣领,“少油嘴滑舌的!”
黑衣男子一点也不怕的样子,歪着头混不吝地用手指他, “你最好放手啊,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尚辰坐在一旁看着, 此人身高六尺,身材瘦长, 尤其是腿,看起来比寻常人要长些,他喝了口茶,在两人争吵最激烈时淡淡插言:“王府尹额头重伤,几近致命,可是你伤的?”
“那是他自己撞的!”
“哦。”尚辰站起来,示意林松放开手,“他是如何自己撞的?”
黑衣男子傻了眼,片刻之后低下头:“所有事情都是我一人所为,与马玉川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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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刚第一次跟马玉川在一起的时候,根本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会为了这个男子去杀人。
他自幼家贫,爹娘只他一个孩子,每日辛劳也就勉强能够糊口,后来到了二十岁上,爹娘想给他说门亲事,问他有没有心仪的女子,他才惊觉自己好像对女子不感兴趣,他喜欢男人。
发觉自己有这个倾向之后,杨刚开始觉得处处低人一等,村里人说什么他都觉得是在议论他,歉疚不安之下干脆辞别了父母离开家乡,独自来到洛阳城讨生活,洛阳城人多工作也多,他没什么志向,只是到处做些零工,挣些小钱度日,直到某天帮字画店老板送货时遇见了来卖画的马玉川。
马玉川是个书生,一个穷书生,一个喜欢男子的穷书生,两个人当天就约了去酒馆喝酒,不到半月,杨刚就爱上了他。
从来没有一个男子对他像马玉川对他那么好,体贴又温柔,从身体到灵魂,一切都契合的完美无缺,杨刚相信,这个斯文白净的小书生,就是月老给他安排的有缘人。
可惜好景不长,两个人在一起不久,马玉川在一次诗会上被河南府府尹的千金看中,成了上门女婿。
两个人有半年没联络,半年之后马玉川又找到了他,给他租了这处院子作为两个人私会的地点,每日呆到二更便走,三更之前必须回家,马玉川说,这是王泽雪给他定下的规矩。
“上个月他心情不好,喝酒喝到深夜,他搂着我脖子哭着抱怨,说真想杀了那两个老东西……他既然想,我就帮他做了。”
杨刚跪在偏厅的堂上,情绪平稳,“是我一人杀的,与他无关。”
堂案后,尚辰目光如炬:“如何杀的?”
“我先潜进卧房等着,趁秦氏更衣之时勒住她的脖子,她还以为我是求财,让我饶她性命,拿钱走人,呸,谁稀罕她的臭钱!”
杨刚啐了一口,接着说道,“之后王文博就回来了,我捅了他两刀没捅死,他就哭,哭得丑死了,我让他自己撞桌子撞死,结果这老东西舍不得下大力气,我等不急,就拿绣墩砸死了他。”
“王府尹的宅子有护院日夜巡逻,你是如何进去的?”
“我翻墙进去的!”
“从何处翻墙?”
“……忘了。”
“忘了?你分明就是有人接应,从正门而入!我们不止在秦氏的卧房发现你的鞋印,马玉川与王泽雪的卧房衣柜里也有!你分明是先进入马玉川的房间伺机等候,之后才潜入秦氏卧房,作案后又让马玉川带你离开。”
尚辰对差人吩咐,“把他带下去,带马玉川过来。”
马玉川被带来的时候很是费了一番周折,因为王泽雪一直阻挠,她不相信自己深爱的夫君居然是杀害娘亲的主谋,可是马玉川一直到被戴上长枷都没有正眼看她一眼。
“每次看到她,我都会感到屈辱。”这是马玉川说的第一句话。
诗会上的第一眼,马玉川就不喜欢王泽雪,庸脂俗粉罢了,他喜欢阳刚结实的男子汉,就像人如其名的杨刚。
马玉川的老家在一个很偏僻的小村子,他是家中老小,也是村里最会读书的孩子,他一路考到了秀才,来到洛阳城,想要找立足之地。
洛阳城繁华,车水马龙,莺歌燕舞,马玉川喜欢这里,可是他在村里鹤立鸡群的才华到了这里便不值一提,就算是参加诗会,也连个前十都拿不到。
他只是乡下来的土包子,偏偏王泽雪一眼看中了他,含羞带怯跟在他身后,旁人给介绍说这是河南府府尹的女儿,然后这个清秀书生的眼神瞬间就亮了。
凭着清秀干净的外表和跟女人一样细腻体贴的心思,马玉川轻而易举地让王泽雪对自己死心塌地,不顾父母反对,寻死觅活的要嫁给他。
王文博夫妇疼女儿,虽然看不上这个满嘴空话自视甚高的穷书生,但架不住女儿一哭二闹的威胁,只好同意了两个人的婚事,条件只有一个,马玉川要做王家的上门女婿。
王泽雪不在乎,从小锦衣玉食不食人间烟火的她只知道嫁给了心爱的男人,马玉川的爹娘也不在乎,家里还有两个儿子,生的孩子都姓马,何况亲家是朝庭的大官,有权有势,以后儿孙大事小情,少不得要仰仗。
唯一在乎的马玉川,也有自己的小算盘,他想站的高些,看的远些,河南府尹女婿的身份,跟乡下来的小书生简直是云泥之别,他只要把这个角色演下去,死死拿住王泽雪,总有一天能借着王家的家世出人头地,一飞冲天。
“你们知道躯体腐烂的感觉吗?我感觉自己虽然活着,身体却已经慢慢死了,由内及表,一点一点慢慢溃烂。”
马玉川眼光扫过堂上的每一个人,这些人都不能理解他,他的心里住了一个女人,每次行完夫妻之事,他都会去沐浴,把自己泡在热水里里里外外洗刷干净,他觉得恶心,越来越想念杨刚结实的胸膛,有力的拥抱……
马玉川很快就受不了这种生活,半年之后再次找到了早就思他成狂的杨刚,两个人干柴烈火抵死缠绵,比之前更疯狂,可是无论多晚,他总要回家,躺回妻子身边,睡在一张**。
上个月秦氏从魏州回来,又开始催着王泽雪要孩子,话里话外的嫌弃他没出息,考不了功名不说,连个孩子都不会有,若是这样下去,她就把所有家产都给儿子,马玉川这个上门女婿一分钱也得不到。
“他们一家人都不是好人!王泽雪每日只知道涂脂抹粉,看些才子佳人的戏,庸俗至极!秦氏看不起我,她眼里只有她儿子,那我这个当牛做马伺候了他们家三年的上门女婿又当如何?”马玉川清秀的脸扭曲着,尖着嗓子控诉。
“还有王文博,他最龌龊,靠着秦氏娘家爬到如今的高位,满嘴的知恩图报忠贞不渝,却背地里跟酒馆老板娘勾勾搭搭,不知廉耻!”
“所以你就让杨刚去杀了他们?”林松忍不住问,他万没想到这个几乎每日都能见到的王府尹女婿居然是如此面目可憎之人,恶毒至极。
“杀了他们,王泽雪就只能任我摆布,到时我把她养在后院,让她日日看到我,多好,反正她不就喜欢我这张脸吗?”
林松气得抽出刀要砍他,被好几个差人抱的抱劝的劝,马玉川还在一旁扯着脖子大喊:“来啊,来砍哪!我早就看出你对王泽雪有心思,你砍死我试试,看她会不会嫁给你!”
“肃静!”
尚辰气的摔了惊堂木,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看来河南府衙的确是要好好整治整治了。
李靥在旁边刚刚还很生气,这会儿又激动起来,整个公堂闹出了菜市场打架的氛围,端的是一个自由奔放不拘束。
她运笔如飞刷刷地记着,这可都是上好的素材,回去不光可以写小报,连带着自己准备画的连环画都有灵感了。
“马玉川,你教唆杀人,是本案主谋,该当死罪。”见周围都安静下来,尚辰翻看着刀笔吏递上来的口供,随口说道。
“凭什么?人是杨刚杀的,又不是我杀的!你们不能这么判!”马玉川大声嚷嚷着想要站起来,被旁边的官差死死按住。
“你教唆杨刚杀害自己岳母,又重伤岳父,属伦常之罪,十恶不赦,应判凌迟。”
“你诓我,我朝律法没有凌迟!”
“看来你也算是读过书的,不过《刑统》里没写,不代表没有。”尚辰将口供收了,摆摆手,“先把他押进大牢,找几个人看好了,凌迟之前不许死。”
差人应了声是,把马玉川带下去,他一路死命挣扎着,声嘶力竭地大喊:“不是我杀的,是杨刚杀的,若要凌迟也应是他!”
马玉川被带走,尚辰让人把一直押在耳房的杨刚带上来,看着他悲痛又不可置信的样子,叹了口气问道:“现在可要说实话?马玉川是如何谋划,又是如何接应你的?”
杨刚面如死灰:“是……是马玉川让我杀人的,都是他让我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