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办公室,侯德榜一边在纸上画图,一边向陈慕武简单介绍了一下,利用索尔维制碱法合成纯碱的工艺。
他完全不怕陈慕武是来碱厂偷师,等窃取到核心机密之后,再到别的地方办起碱厂来,和永利分庭抗礼。
一是索尔维制碱法虽然写在课本上的化学方程式很简单,但具体的操作流程和制作工艺非常复杂,温度压强等等核心数据,陈慕武根本就接触不到也掌握不了。
二是侯德榜本来就不是一个喜欢藏私的人。
他在彻底掌握了索尔维制碱法之后,曾动笔写了一本制碱学专著在美国发表,把这个方法完完整整地公之于众,让全世界的人们得以从碱业巨头的垄断中逃脱。
一边听着讲解,陈慕武的大脑一边飞快地运转,仔细回想着从化学课本上学到的知识,还有曾经在《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上做过的各种习题。
当听到侯德榜在介绍中提到,永利碱厂购买的这套设备,其中循环利用的物品是阿摩尼亚和二氧化碳,产生废物氯化钙时,陈慕武终于记忆起侯氏制碱法和现在的这个索尔维制碱法中的区别。
“侯先生,为什么我在工厂中,看到了不少装有氨……阿摩尼亚水的桶?这个办法中的阿摩尼亚,真的可以循环使用吗?”陈慕武提出了他的问题。
阿摩尼亚,英文ammonia的音译,是现在对氨的旧称。
这个称呼实在是太过绕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改成方便简洁的氨字。
“这个……”侯德榜似乎被戳到了痛处,“理论上是可以回收循环利用的,但是我们实际操作了几次,发现不管是阿摩尼亚还是二氧化碳,每次循环中的损失都不小,所以还是要预备大量的阿摩尼亚水和石灰石才行。唉,听说现在欧洲已经有了不少的合成阿摩尼亚的工厂,要是什么时候我们也有钱建一个就好了。”
“确实如此,有了合成阿摩尼亚工厂,不但可以提供阿摩尼亚,还能提供二氧化碳。这样一来既不用阿摩尼亚水,也不用了再烧石灰了。”
侯德榜在刚才的介绍中提到,永利碱厂用到的石灰石出产自从唐山卑家店的石矿。
石灰石经过高温加热灼烧后产生的二氧化碳,作为制碱循环中大量损失的二氧化碳的补充。
“不烧石灰怎么能行!”侯德榜果然上了套,“没有石灰乳,就不能让阿摩尼亚气循环利用了!”
灼烧的另一种产物生石灰,会加水使其变成石灰乳,然后再将其投入废液池,产生循环利用的氨气,以及包含有大量氯化钙和氯化钠的废液。
“侯厂长,恕我才疏学浅,不过我觉得,现在这种生产方式,似乎陷入了一种怪圈。
“说是能循环利用两种气体,可还是要在生产中不断进行补充。
“石灰石也大量浪费,生成许多毫无用处的氯化钙,处理起来还很麻烦。
“既然阿摩尼亚总归是要不断补充的,为什么不干脆舍弃掉循环中往废液中加入石灰乳这一项呢?”
陈慕武终于图穷匕见。
侯德榜似乎参透了陈慕武的弦外之意:“你是说,就把阿摩尼亚留在废液中?可是氯化铔又有什么用?”
Ammonium,现在被翻译为铔,也就是后世所称的铵,氯化铔就是氯化铵,这又是一处民国和现代音译的不同之处。
“我想,可以把氯化铔分离出来当氮肥,施到地里面,帮助庄稼的生长。这种能卖钱的副产物,总比白白扔掉的氯化钙要强许多。”
“施用氯化铔之后,不会让土地的酸碱度变低吗?”
“可以把氯化铔卖到南方,当做是水田的专用肥,流水加上频繁的降雨,能很好地带走氯元素,不让他们留在土壤里。”
侯德榜沉思了良久:“汉臣,你这倒是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只是,要是能最终实现你这种设想,我们就需要比现在更多的阿摩尼亚。
“据我所知,现在一套合成阿摩尼亚的设备可价值不菲,关键是有价无市,即使你有钱,外国人也不一定愿意卖给你。
“就连我们现在这一套制碱的工艺流程,都是范总经理花了大价钱才从外国人那里偷偷摸摸搞到的。”
确实如侯德榜说的那样,在这个一吨纯碱和一盎司黄金等值年代,外国人是绝对不会把发财的机会拱手让人。
陈慕武知道,合成氨工厂在二十年代绝对算是个全世界最高端的玩意儿。
虽然煤经过干馏后,其产物中也有粗氨水,但比起合成氨工厂的效率来,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他给出的这个方案,好处在于是能够取消石灰窑,同时也不必再产生没用的废物氯化钙,但也正像侯德榜所说,这样一来就需要采购更大量的氨水,陈慕武不知道从经济上考虑,到底哪种方案更合适一些。
他也不知道该安慰他什么,只好说了一句电影台词:“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临走之前,陈慕武向侯德榜提出来,他在来的时候,看到那些反应釜的元件内锈迹斑斑。
他建议侯德榜一定要彻底清除这些铁锈,否则的话,很可能会把洁白的纯碱染色。
拒绝了侯德榜晚上宴请他的好意,陈慕武趁着天色还亮,离开了永利碱厂,回到了停泊在招商局码头“新铭号”的舱房之中。
“天机”已经在不经意间泄露了出去,但需要多久时间来参悟,就要看侯德榜的了。
但愿他这个货真价实的哥大博士,面对自己未来的研究,会产生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进而加快研究的进程吧!
陈慕武很钦佩范旭东、侯德榜这些创业者,但如果让他下场搞实业,走实业救国的老路,他一定会毫不犹豫选择拒绝。
现在北洋政府还算可以,至少梁任公能帮范旭东免了几十年的海盐赋税,让他不至于太被金钱所制约,能把全部身心都投入到自己的事业之中。
但等城头变幻白太阳旗之后,永利系的化工厂就开始举步维艰。
范旭东到最后是怎么去世的?
抗战胜利后,一心想恢复化工产业,把永利重新做大做强的他,向美国进出口银行申请贷款一千六百万美金。
在朋友陈光甫的四方奔走后,美国银行最终同意了这笔贷款,但要求必须要有国民政府的担保。
结果范旭东连着向行政院打了无数封申请担保的报告都石沉大海,最后竟然得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行政院长宋某某派人传话说,只要他宋某某能当上永利的董事长,他就立刻指派中国银行在纽约的分行签署担保协议。
范旭东自然毫不犹豫地就拒绝了这一无耻之尤的要求,然后行政院也立刻发回了“不予批准”的批复。
可怜一代化工之父急火攻心,就此陨落。
连范旭东都落得如此下场,又有哪个不姓蒋、宋、孔、陈的狠人,能在民国把生意做大做强而不被别人惦记?
当然,陈慕武也确实姓陈,可他的陈是上虞陈,却不是那个俣兴陈,照样不行。
越想越心烦的他没什么胃口,只让茶房胡乱送上来两客炸猪排,吃饱之后就躺在**进入到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