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慕武在今天晚上还要去找卢瑟福的原因,是要去和自己这位老师说一说,等几天后索尔维会议开完,他不会跟着大部队一起去学校,而是要带着赵忠尧和考克罗夫特,一起直接从比利时去瑞典,到那边儿参加一个“交流访问”,顺便等着十二月份的到来,到斯德哥尔摩市政厅把诺贝尔奖奖金和奖章领回来。

陈慕武话语中所谓的交流访问,其实就是要在斯德哥尔摩自己的那所学校里,偷偷摸摸地给制作回旋加速器进行一些准备工作,并看能否在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内正式开工。

在他对居里夫人的描述中,卢瑟福愿意让陈慕武离开卡文迪许实验室,去瑞典建造这台更加先进的回旋加速器,是因为剑桥大学拿不出那么多钱来,于是只能让自己“往更多幸福的地方飞去”。

实则陈慕武在这里撒了个小谎,卢瑟福根本就不知道陈慕武有建造回旋加速器的打算。

陈慕武曾经自己在心中预演过这件事,如果他在卢瑟福从新西兰回来之后,向老师提出自己要建造回旋加速器的计划,就算卡文迪许实验室的经费足以拿出回旋加速器前期一万英镑的准备金,估摸着小心谨慎,精打细算的也不太会愿意掏这一笔钱。

如果陈慕武再次强调,说这台回旋加速器确保利用一万英镑就能做出来,那么卢瑟福或许最终可能会答应他的请求。

但如果陈慕武实话实说,一万英镑的经费只是初期资金,后续如果经费花完的话,还需要再次追加。

那估计就算自己像蒯文通那样能言善辩,说破嘴皮子也不一定能说动卢瑟福内心的固执。

等斯德哥尔摩的王子学院最终建成并正式投入使用之后,陈慕武觉得自己一定会渐渐把身心越来越投向瑞典一些,早晚都有离开剑桥大学,离开卡文迪许实验室的那一天。

那就把建造这台回旋加速器当做一个开始,之后如果想要补偿一手把自己培养出来的老师卢瑟福,那就再回到剑桥大学,帮他们建造一台回旋加速器好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在今天这场诺贝尔奖的庆祝晚宴上,多喝了几杯酒的卢瑟福红光满面,他很高兴卡文迪许实验室在自己的带领下,又出了一项成绩。

见到陈慕武又来找自己,喝多了稍微带着些醉意的卢瑟福看自己的这位好学生,那真是越看越喜爱。

如果不是陈慕武在开尔文勋爵的基础上想出来了一个好点子,卢瑟福觉得卡文迪许实验室能制造出来粒子加速器的时间,肯定要比现在晚上个四五年。

——他的估计还真是准确。

所以看到了陈慕武以后,他很痛快的打了声招呼:“陈,你有什么事情?”

如果不是顾及到这是一个正式晚宴的场合,卢瑟福真想张开双臂把陈慕武搂进怀里,狠狠地给他来上一个熊抱。

陈慕武向自己的老师表明了他的“来意”,说离诺奖的颁奖仪式也就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如果会议结束之后先回英国,待不了几天就要再次动身,漂洋过海到达瑞典东边的斯德哥尔摩。

与其这么折腾一趟,回到剑桥大学只能待上几天,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里也做不出什么学术成果来。

刚好自己收到了瑞典王储的邀请,请他在十一月份到斯德哥尔摩讲学一个月,那不如就索性在开完索尔维会议之后,直接去瑞典那边,还能节省许多的路上奔波的时间和体力。

陈慕武提出来的请求合情合理,而且就算稍微不合理一些的话,说不定卢瑟福仍然会答应,谁让陈慕武是他最得力的助手,也是他最喜欢的学生呢?

卢瑟福点头默认了这件事,他还向陈慕武开玩笑道:“这位瑞典将来的王位继承人,倒是比我们英国的威尔士亲王要更热爱学习一些。

“陈,看起来你和王储殿下的关系不错,听说你在斯德哥尔摩还和他一起办了一所学校。如果将来有一天,他邀请你离开剑桥大学,去瑞典任教的话,你会怎么选择?”

“这……”

听到卢瑟福提出来的问题,陈慕武竟一时语塞。

他不知道老师这是有意还是无意,是开玩笑还是借着开玩笑的口气,早就看穿了他的真实意图。

最终他还是选择了实话实说:“老师,虽然很感激在剑桥大学在这几年时间里您对我的帮助,但如果真像您刚刚说的那样,有这种情况发生,我可能还是要选择离开卡文迪许实验室,去斯德哥尔摩。

“这并不是因为我对您或者是对实验室有什么意见或看法,只是因为剑桥大学对我的束缚还是太大了些。

“之前这几年有您的帮助,我每年都能从中国国内带来几位聪明的学生进入到剑桥大学学习,在这一点上我对您感激不尽。

“但如果将来我想带十名、几十名甚至上百名的学生来欧洲学习,我觉得剑桥大学一定不会允许这么多人入学,相比之下,瑞典的学校才是最佳选择。”

事已至此,陈慕武干脆就把话全部说开了。

刚刚还高兴得合不拢嘴的卢瑟福,在一瞬间就醒了酒。

他表情立刻变得严肃起来,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道:“所以,陈,你这是在向我告别吗?”

陈慕武先是摇了摇头,随后又重重地点了点头。

卢瑟福脸上的五官变得一动不动,他想摸出随身携带的烟斗,往里面装满烟丝狠狠地吸上一口。

手在身上摸索了几下,才发现对面站着的人是陈慕武,只能放弃了这个念头。

他沉默半晌,最终开了口:“陈,这几年你在实验室里做了那么多成果,可一直都顶着一个博士的头衔,说起来,这绝对是剑桥大学对不住你。如果这次索尔维会议结束之后,剑桥大学给你一个教授职位,甚至是终身教授职位的话,那你还会走吗?”

卢瑟福的眼神当中稍微又有了些希望,如果陈慕武能在这件事情上点头的话,那等回到剑桥大学,那他就一定会去找学校评议会那帮尸位素餐的官老爷们拼一个鱼死网破。

陈慕武仍然是摇着头:“老师,这不是教职不教职的事情,无论是博士也好,还是教授也好,我对这种虚名的头衔不怎么感兴趣。

“在卡文迪许实验室里和您还有其他的同事同学们一起工作,是我人生当中很难忘的一段时光。

“只是比起自己进行科学研究,取得一个又一个成果,获得越来越大的声望,我的身上还肩负着另一个使命,那就是让更多的中国人能够获得知识,并不只有我一个人。”

卢瑟福从陈慕武的眼神中,看到的满是不甘和坚定。

再联想到之前的种种事情,比如他把自己的家人从中国接到了英国,却迟迟不肯在伦敦或者是剑桥郡买房安家。

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学生看来是去意已决,怎么劝都劝不回来。

卢瑟福只能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话的声音中稍微带着一些恳求,也有一些语无伦次:“那我会好好珍惜你最后在实验室里的这段时光。假如以后你去了瑞典——还好你以后去了瑞典,那个地方离英国不算远,等寒暑假的时候,你能不能多回实验室里转一转?”

气氛都已经这样了,陈慕武也被老师搞得有些动情。

他的双眼噙着眼泪,郑重地向卢瑟福保证:“卡文迪许实验室就像是我这辈子的第二个家,以后只要老师您有需要的话,一声呼唤,我绝对会在第一时间赶回到剑桥大学。”

本来只是想和卢瑟福请假,说等会议结束之后带着赵忠尧和考克罗夫特两个人去瑞典,却没想到提前把自己要离开的这个老底给揭了出去。

陈慕武不想让房间里的气氛再持续地压抑下去,找了个理由告辞离开。

等他走了以后,卢瑟福一袋又一袋地独自抽了好几袋烟,直到随身携带的烟丝袋中的烟丝见了底。

卢瑟福摘下嘴里叼着的烟斗,心中咒骂那些英国人,尤其是剑桥大学的校监贝尔福,到底还是如他们所愿,把陈慕武给逼走了。

或许这个学生在离开自己身边以后,也能像玻尔那样闯出一片新的天地吧。

卢瑟福在心中宽慰着自己。

只是自己今年已经五十六岁了,也不知道将来还能不能来得及,能不能再培养出一个像玻尔和陈慕武这样的天才学生?

一日之内,陈慕武的心情跌宕起伏,就像是在游乐园中坐过山车一样,先后经历了赵忠尧和考克罗夫特获得了诺贝尔奖的高兴,王景岐到访后的愤怒,还有和卢瑟福谈话之后的感伤。

他拖着有些疲惫的身子回到自己这几天在索尔维宫内住的房间,打开门之后才发现,自己忘了还和爱因斯坦约好,晚上要讨论有关量子力学的事情。

笑容既不会凭空产生,也不会凭空消失,只会从一个人的脸上,转移到另一个人的脸上。

进门之后,陈慕武发现坐在沙发一端的爱因斯坦,脸上满是颓废的样子。

相反坐在沙发另一端的狄拉克,脸上却罕见地出现了一丝笑意。

这又是怎么个情况?

陈慕武调整好脸上的表情,和房间里的两个人打起了招呼。

“爱因斯坦那教授,很抱歉,我和卢瑟福爵士多聊了几句,稍微耽误了一点儿时间。您等我简单洗个脸清醒清醒,之后我们就一起讨论有关量子力学方面的问题。”

在来索尔维会议之前,陈慕武就做好了在这次开会期间,一劳永逸地解决和爱因斯坦之间有关量子力学、有关不确定性原理之间的争论。

不让爱因斯坦得到一个满意的结果,那么这位固执的老头儿肯定就会一直纠缠着自己不休。

陈慕武不说这几句话还好,他刚把话说出来,爱因斯坦就变成了一个被点着了的爆竹,突然就炸了膛。

“讨论什么?已经没什么可以讨论的了!陈,你们是不是早就提前串通好了,和卢瑟福爵士去谈话是假的,真实的目的是想让我和这块木头人一起聊量子力学?说真的,你的这位室友比上午的那个哲学小子还难缠,你如果再不回来的话,他马上就要把我给逼疯了!”

“教授,还请您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陈慕武悄悄走近了狄拉克,嘴里说着的话也跟着无缝切换到了英语。

“保罗,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就在刚刚,我刚回到房间,爱因斯坦教授就敲门进来了。

“我才刚刚和他客气了几句,教授就用法语开始问我有关量子力学的问题。

“他说他找到了量子力学的漏洞,构建出了几种既能同时测量位置,又能同时测量动量的情况,并试图用这几种情况来说明不符合不确定性关系的。

“因为不确定性原理,是你提出来的量子力学最基本的原理,所以我就很感兴趣地向爱因斯坦教授提出来,想要看看是什么情况。

“然后我就逐一从指出了他在那些想法中所犯的错误,于是爱因斯坦教授就从刚开始一直闷闷不乐到了现在。

“我以为我们只是单纯地讨论一些学术上的问题,却没想到……”

听了狄拉克回答的语气越来越委屈,陈慕武很想笑,但却不能当着当事人的面笑出来。

他一开始真的只是想在自己去找卢瑟福的这段时间,让狄拉克陪着爱因斯坦这位客人说说话。

没想到都不用自己出手,狄拉克就已经把爱因斯坦当局者迷想出来的那几个思想实验给逐一击破了。

这真是一个意外之喜!

高兴归高兴,但陈慕武还是要赶快安慰爱因斯坦,向他“承认错误”:“教授,您还是先消消气,看来我们剑桥大学,不但做实验厉害,研究理论也很厉害。

“要不然我给狄拉克博士也出一个题目,看他解不解的出来,你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