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慕武这次来参加索尔维会议之前,特意跟去到剑桥大学拜访自己的卓别林要了签名照,就是为了能带到布鲁塞尔来,和同样要来参加会议的泡利搞好关系。
他这趟破冰之旅的前半程,一切进展得都很不错。
包括在海森堡他们住的这间屋子里和三个来自德国的年轻人相见,一切都在按照陈慕武所设想的思路向前推进着。
结果就因为两个人——主要是泡利——想要在言语上多占一些便宜,说了几句较为刻薄的话语,让原本一直互相看不顺眼的他俩,说着说着就又开始针锋相对了起来。
卓别林的签名照还没送出去,三年之前的赌约就莫名其妙地翻了八百多倍,基本上可以算得上是有史以来科学家们之间打得最贵的一次赌了。
海森堡也挺倒霉的,因为陈慕武和泡利这两次打赌的时候,他都很不幸地刚好出现在了现场,而且每一次,他都是那个两边不能得罪的见证人。
冯·诺依曼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么大的乐子,在年轻一辈的物理学者当中,居然还真有人敢和陈慕武叫板,这多少是有些螳臂当车,自不量力了。
还好奥匈帝国因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当中战败,已经分裂解体成为了那么多个小国家。
泡利变成了奥地利人,而自己则变成了匈牙利人。
倘若奥匈帝国仍存在这个世界上,和这个狂妄自大的人同属奥匈帝国,冯·诺依曼多少会觉得有些丢人。
看着泡利因为生气和激动而涨红的脸,冯·诺依曼总有一种去火上浇油的冲动。
他很想假意装出一种很善良的态度,去拍一拍前者的肩膀。
但是那个时候,冯·诺依曼嘴里说出来的,肯定不会是什么安慰人的话,诸如让泡利“不要和这个满嘴跑火车的中国人一般见识”。
而是劝他赶快在柏林大学理论物理学教授的职位之外,再赶快去寻找一份或者几份教职工作,从现在就开始为将来不得不偿还的那八千英镑的赌约攒钱做准备。
在德国中老年人那边,爱因斯坦要拉着陈慕武继续针对量子力学进行玄之又玄的辩论。
在德国青年人这边,陈慕武又和泡利闹得个十分不愉快。
他感觉自己这次出远门的时候,似乎是没有提前看看黄历,说不定那上面就写了“某某某日,不宜同讲德语的犹太人见面”。
如果赌约刚一立好,陈慕武就直接起身告辞离开,那多少会给人一种他仿佛夹着尾巴灰溜溜地逃走的观感。
所以在海森堡把他和泡利更新完了的赌约小心翼翼地收好以后,陈慕武又在这里盘桓了一会儿,似刻意又似不刻意地同冯·诺依曼讲了几句话,才昂着头起身告辞离开。
“切,看他那副神奇得不得了的样子,好像他已经亲手捏出来了一个带正电的反电子,并且还亲眼见到过一样。
“如果只凭借他用了几张草稿纸,就在上面推算出的那个还不知道正确与否的公式,就能信誓旦旦地指出世界上存在反电子的话。
“那我是不是也可以凭空捏造一个公式,然后宣称我利用这个公式推断出了上帝一定存在?
“真是一个眼睛长到头顶上的骄傲自大的家伙!”
泡利对刚刚离开的陈慕武颇为不满地吐槽道。
因为那不太深厚的同乡之谊,冯·诺依曼一直都在一旁表情严肃地憋着笑。
这个柏林大学的泡利教授,到底是在说陈慕武,还是在照着镜子指责他自己?
如果柏林大学的教职员工都是这个水平的话,那这所建在首都里的学校,就永远不会超过我们尊重真理治学严谨哥廷根大学。
连自己的老师希尔伯特都在被陈慕武指出了错误来之后,很痛快地承认了自己之前的想法确实不对。
他泡利是什么层次,居然敢瞧不起陈慕武博士!
等自己这次参加完索尔维会议,回到哥廷根大学之后,就去找以物理学实验为专长,前两年因为以自己和合作者姓氏命名的那个物理学实验而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的弗兰克教授。
跟他仔细说一说陈慕武的观点,看能不能在哥廷根大学的实验室内设计实验装置,率先找到那个据说是带正电的反电子,给陈博士帮帮场子。
陈慕武在欧洲这几年,除了长时间停留在英国的剑桥大学做研究之外,也陆陆续续地到达过其他一些国家,和法国、瑞典、丹麦、荷兰、苏联以及德国,还有意大利和比利时等国家的物理学界都曾经产生过联系。
——这些基本上就是欧洲有一定物理学研究水平的全部国家了。
虽说还有大西洋对岸的美国,和与美国又整整隔着一个太平洋的日本,他陈慕武不曾去过,以后也并没有去参观拜访的打算,但是这两个国家的物理学者们,和陈慕武之间有联系和交集的都不在少数。
经过几年的时间,他已经从一个上海滩名不见经传的铁路局员工,成长为了在物理学界获得了较高声望,并在全世界都小有名气的青年物理学者。
离开了海森堡他们这个房间,陈慕武原本还打算去拜访更多的物理学同行。
可是他才刚一走出房间门,就在楼道里“偶遇”了自己未来的丈母娘,居里夫人。
索尔维宫内部用以提供客人住宿的房间有限,每个国家来到比利时参会的物理学家的人数也不多,因此这里没能力也完全没必要把让每个楼层都只接待同一个国家的人。
刚刚泡利在最后表现出了一副很是激动的姿态,他的说话声音难免大了那么一些。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有很多人都听到了那番争吵。
恰好来自法国的物理学家们也住在这个楼层,和居里夫人同住一间房,伺候她的生活起居的大女儿伊蕾娜听到了似乎有人在争论一些学术上的问题,就有些好奇地出门找了找争吵声音的来源,基本上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原原本本地和自己的妈妈复述了一遍。
比利时的布鲁塞尔,是小女儿艾芙和陈慕武结识的地方,他们正是在这座索尔维宫前的草地上,开启了一段缘分。
然而三年后的这第五届索尔维会议,居里夫人却强行把小女儿艾芙留在了家里。
她已经是明年就要嫁人的大姑娘了,总要矜持一些。
居里夫人对陈慕武这个准女婿没有任何偏见,也很偏爱小女儿艾芙,她只是有些认死理。
索尔维会议可以算得是全世界最高水平的物理学术会议,是众人研究物理讨论思路的地方,不是用来让小女儿来谈情说爱的。
居里夫人觉得等会议结束之后,再邀请陈慕武取道法国,在巴黎好好住上一段日子,公是公,私是私,这才是正确的处理问题的好办法。
伊蕾娜回来以后,说好像是陈慕武正在某一间房间里,和别人正在因为学术上的问题吵架后,居里夫人就放下了手头正在忙着的事情,走出门外去一探究竟。
等她循着声音找过去之后,房间里的论战已经接近了尾声。
起身离开的陈慕武刚打开门,就和站在楼道中的居里夫人来了个面对面。
“呃,夫、夫人,好久不见。”
陈慕武一开始想的是最后再去丈母娘那里拜访,没想到会在楼道里遇到。
——他哪里知道居里夫人就是故意在这里等着他的。
“怎么一回事?”
居里夫人转过头,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陈慕武刚刚走出来的那扇门,言外之意的询问他为什么会和别人吵架。
“没什么大事,只不过是正常的学术争论而已。那个叫泡利的小伙子,是个学术水平不错的家伙。他只是有些脾气暴躁,因此有些看不起人而已。”
居里夫人对年青人之间的小打小闹不感兴趣,而且参与到其中的一方还是她未来的女婿。
如果居里夫人掺和进去以一个前辈的身份帮忙调节问题,就算她处理得不偏不倚,也很可能会被这些年轻人在背后冠上一顶“帮亲不帮理”的帽子。
——即使陈慕武在哪边,哪边就是理也不行。
居里夫人点了点头,跳过了这个话题。
“陈,你现在有时间吗?要不要到我那里去坐一坐?”
这句话看似是询问,但是也要看说话人的身份是谁。
从居里夫人的嘴里说出来,那就是一个不能拒绝的邀请。
而且陈慕武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更何况不是还有那么句歇后语吗?
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
“当然!就算今天没有遇见您,我也想在会议开始前找个时间去拜访一下的。”
居里夫人和陈慕武一前一后,走回了她在同一楼层的房间。
“你们刚才一直在说的‘反电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陈慕武刚一坐下,就接到了居里夫人抛过来的第一个问题。
他很简单地把自己的量子力学中推导出来的那个方程讲了讲,因为这个方程当中有一个开方的问题,所以才导致了一种带正电的粒子的存在。
“那你就对这个所谓的反电子很有信心么?”
同样在房间里的伊蕾娜有些好奇地问道,她也觉得这个反电子理论实在是有一些天马行空。
“我觉得反电子这种粒子,还是有很大的概率会存在于我们这个世界上的,因为这个方程在解释起其他的一些物理现象时,都能达到很不错的效果,可以说是目前最贴近微观物理学实验的一种理论了。
“在其他方面符合的完美,那我认为就没有理由在带正电的粒子上出现什么幺蛾子。想当初在八十年前,天文学家们发现海王星的时候,不也是先在纸面上用笔计算出了海王星的轨道,然后才在天文万望远镜中观测到了那颗行星的吗?
“还有法国的泊松为了否定光的波动性,计算出来的那个‘泊松亮斑’,当时的微粒说信徒们也觉得在一张圆盘背面出现一个亮点是不可理喻的。可结果是什么呢?那个亮斑不言不语地出现在了它应该出现的位置上。
“爱因斯坦的‘光量子说’和他的质能方程,不都也是先有的理论,然后才被实验给验证了吗?”
陈慕武举这些个例子都很恰当,都是先通过理论计算,然后才在观测和实验当中,得到对应的结果。
没有理由说他们可以用这种办法取得成功,陈慕武却不可以。
只是在海王星发现之前,人们已经知道了太阳系有七颗行星。
在泊松亮斑被观察到之前,人们也已经做出来了衍射实验。
只有陈慕武这个反电子,对现在的物理学家们来说是一点儿头绪也没有,因为此前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先例。这和当初惊世骇俗的爱因斯坦差不多。
如果反电子能够成功被发现,那么陈慕武就成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可是,爱因斯坦的光量子学说,也提供了一个光电效应的实验供别人检验。而应该如何发现反电子的实验,我觉得现在的物理学家们是一点儿头绪都没有。陈,难道你有什么好方法么?”
伊蕾娜本身也是在居里夫人的影响下走上实验物理道路的人,她还想向自己的准妹夫询问更多有关反电子的事情。
有什么好办法?
不但有办法,而且连正电子都已经找出来了。
在云雾室里拍到轨迹的那张照片,此时就在三一学院某间房间的某个柜子里。
可陈慕武本人却是摇了摇头:“我想,只能慢工出细活,仔细检查每一张云雾室的照片,或许在不经意间就会发现其踪迹。”
“好了,伊蕾娜,不要再没有头绪的瞎问问题了。”
有比起这个虚无缥缈的带正电的粒子,居里夫人有更感兴趣的事。
“陈,前段时间多谢你对伊蕾娜和弗雷德里克的照顾,让他们在英国度过了一个记忆深刻的蜜月。”
“夫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自然当仁不让。”
“他们两个回到法国之后和我说,此行前往英国,让他们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剑桥大学的那台粒子加速器,还让我们在巴黎大学的镭学研究所里赶快建设一台。你看……”
得,该来的总是会来。
从刚刚走出海森堡的房间门外,在走廊里看到居里夫人的那一刻起,陈慕武就觉得自己很可能会被提这个问题。
而当居里夫人提到英国,提到蜜月之后,就彻底坐实了他的这个猜想。
看来当初处心积虑,在小居里夫妇到访卡文迪许实验室的时候营造出的那种粒子加速器几欲废弃的假象毫无作用。
要怪就只能怪美国的那个天文学家埃尔维,好端端地非要胡说什么太阳会爆炸。
也要怪那些无良记者们,为了销量在报纸上大肆渲染这件事情的恐怖性,全然不顾这些报道会掀起多么大的负面舆情。
以至于陈慕武不得不在爱丁顿的急切期盼下,又用粒子加速器发现了两种新粒子。
这两个实验结果的发表,让陈慕武以前的伪装全都前功尽弃。
他不得不认真思考,该如何面对居里夫人提出来的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