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封信写的很是客气,在开头处蔡院长一个将近六十岁的老头儿,还在按照中国的传统礼节称呼陈慕武为汉臣兄。

但对于蔡院长携大学院全体同仁一起联名所写的这封邀请信,陈慕武想都不想的第一反应就是拒绝。

总不能说你让我去,我就去,那岂不是让他老陈一点儿面子都没有了么?

先不说陈慕武根本就不想回国,就算他某一天特别想不开,打算回国,但是中研院也绝非是自己的最佳选择。

该说不说,从1927年到1937年这十年里,虽然国内一直都在打着内战,但至少在高等教育界,还是办出过一些实事的。

然而这项功绩肯定算不到国民政府的头上,因为按照规定应该管理各所大学的教育部内部乱成了一锅粥,隔三差五就因为派系斗争而换上一个新的部长来领导。

每一位新部长又都对民国的教育事业有些自己的想法,从而导致了教育部的政策也不是萧规曹随,而是朝令夕改。

高等教育能取得成绩,完全靠的就是早期那些出国留学然后回国的教育工作者,他们是真的一心一意想要为国家来培养人才的。

可是光有一颗赤诚之心还不够,世界上的万事万物想要得到发展,都离不开钱。

老师们在工资上咬咬牙吃点儿苦没什么问题,可是教育经费不足,却是一个大问题。

虽然即使教育经费照实拨发,也不一定能买来一台卡文迪许实验室出品的粒子加速器。

但要是一点儿经费都不发,一直用各种借口来拖欠的话,那便是任何仪器,哪怕是一根试管都买不来。

未来的中研院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就是这么一种情况。

就算中研院被冠上中国最高等的学术研究机构,但是因为直属于自身经费就不足,还要被层层贪污克扣的教育部,中研院最后拿到手里的研究经费严重不足。

没有经费就不能进行深入研究,只凭着热情自带干粮免费发电可是走不远的。

所以在未来很长一段的时间里,中研院仅仅是名不副实、徒有其表,除了名字高大上之外,一点儿拿得出手来的成果都没有。

相比之下,蔡院长的那位死对头,远在邶平的李院长手下的邶研院,在学术研究上,尤其是物理、化学和植物学这三门学科,比起中研院的水平来要高得多。

这是因为邶研院完全就是教育部为了安抚李院长,专门给他开设了这样一个部门,属于是先有萝卜然后再挖坑。

为了防止李院长一言不合又找上门来打架,把教育部闹得鸡犬不宁,因而在一开始,邶研院的研究经费每年都是足额发放的。

另外还有一点,就是邶研院这些学科的建立,全部都是在北平那些大学的基础之上的。

毕竟北洋政府把北平当了那么多年的首都,教育资源方面肯定会有所倾斜,北大、酀大、清华和南开,这都是传统的老牌强校,邶研院成立之后,就可以在这些地方毫不费力地网罗到一大批教授学者为我所用。

邶研院下辖的各个分所当中最有名气的一个,应该除了物理所之外没有其他的选择。

物理所的第一任所长,是当时北大的物理系主任,李书华。

——陈慕武去北大讲学的时候,曾经和这位北大物理系的教授见过一面。

后来邶平和天侓的几所大学合并成立为邶平大学区的邶平大学校,李院长出任大学校的校长,李书华跟着成为了大学校的副校长。

再后来教育部安抚李院长,让他成立国立邶平研究院,李书华又跟着李院长一起出走离开北大,继续给这位邶研院的院长做副手,具体主持日常任务,并且分管院务。

除了当邶研院的副院长,李书华还兼任物理研究所的所长。

后来可能是因为邶研院内的繁杂琐事实在太多,让他太过繁忙,再加上从国外又学成归来了一批掌握更加先进的物理学知识的人才,李书华就从物理研究所的兼职上退了下来,把所长的职位让给了刚刚从法国归国的严济慈。

相比于中研院物理所的徒有其名无所作为,邶研院物理所在严济慈的领导之下,那可真的称得上是成就卓著。

有人曾经评价说,在严济慈领导之下的邶研院物理所,是“中国物理人才培养和物理研究的一个重要机构”,在抗日战争以前,物理所做出来的研究成果以量来统计的话,在整个中国算是第一的。

不说别的,邶研院物理所能在1932年就率先建立了当时中国国内唯一一个镭学研究所,比在首都尸位素餐的那个中研院,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所以说陈慕武就算是一万个想不开,选择在这个时期回国,他也会不选择在首都南京没权没钱的中研院,肯定是要去邶平,在经费还算充足的邶研院里搞研究。

不过邶研院倒是也有不太适合陈慕武的一处地方,那就是上至李院长,还有李书华副院长,以及后来的物理所所长严济慈等人,都是留法学生,到后来,基本上整个邶研院就变成了留法派的大本营,排外的思想稍微有些严重。

但这对陈慕武来说,应该不成问题,——一切都要建立在如果他真的想回国去邶研院的前提上。

所以对于蔡院长和别人写的这封联名邀请自己回国担任中研院院长的邀请信,陈慕武当然是要拒绝的。

他突然想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没有给蔡院长写回信,而是跑到了剑桥的电报局,给国内的大学院筹备处拍了一封回电。

上面只有五个字,“干不了,谢谢”,算是小小地致敬了一下胡适。

跨大洲往国内发报的电报费,比他平时里往伦敦或者是巴黎、哥本哈根还有斯德哥尔摩发送电报时的花费要贵上不少。

陈慕武觉得等老师卢瑟福从新西兰回来,参加十月份的索尔维会议时,就再和玻尔商量商量,看能不能联合他一起说服他们的老师,给卡文迪许实验室里真的装上一个电报的收发报机。

……

有的时候,人生就是充满着各种巧合。

就在陈慕武往国内回完电后没几天,他在剑桥大学就又接待了一位还是和这件事有关的客人。

这位客人的身份,并不是烤馒头派对常驻在英国伦敦的代表,前来游说陈慕武接受蔡院长的邀请,回到刚刚建立的新政权那边去报效祖国,支持国内的物理学教育事业的发展。

他是从英吉利海峡对岸的法国漂洋过海而来,年纪和陈慕武差不多,所研究学科和国籍也和陈慕武一样。

说曹操,曹操就到,未来的邶研院物理所的第二任所长,严济慈从法国来到了英国。

在今年的夏天,严济慈获得了巴黎大学的科学博士学位。

在原来的历史里,这是严济慈人生当中的第一次赴法留学。

在第一次留学经历里,他和同属巴黎大学的镭学研究所中的居里夫人没有过多的交集,只不过是以一个物理学后辈的身份,曾经慕名去拜访过几次而已。

严济慈回国后不久,就获得了一笔补助经费,再一次拿着钱回到了法国深造。

在这段第二次的留学经历里,他才和居里夫人之间产生了更多的联系,因为这一次他在镭学研究所中应聘到了一份工作,并在那里一呆就是两年多。

然而,历史的轨迹又由于陈慕武的出现而有了偏差。

在严济慈第一段的留学之旅中,他们中国留学生的身份,在巴黎大学变得格外吃香。

大家都认为既然剑桥大学能够捡到陈慕武这样一个宝,那么我们也能从中国留学生里找到更加聪明的学生。

再加上居里家马上就要找一个中国女婿,巴黎还有个贵族物理学家德布罗意酷爱中国文化,渐渐地严济慈也就和镭学研究所那边有了交集。

尤其是弗雷德里克,是他在巴黎大学学习时候的同学。

弗雷德里克成为了居里家的大女婿,严济慈和镭学研究所那边的交集也就随之更深了。

在巴黎奥运会的那一年,德布罗意给陈慕武举办的庆功晚宴上,陈慕武是第一次同严济慈见了一面,这一晃就过去了三年的时间。

前不久,小居里夫妇从巴黎来到英国度蜜月,特意跑到卡文迪许实验室来参观准妹夫盖起来的这座粒子加速器。

他们两位当时就对这个庞然大物赞不绝口,等完成蜜月之旅回到了巴黎以后,就开启了逢人说项的模式。

刚刚完成论文答辩,获得了博士学位的严济慈当然也从巴黎大学的物理系当中听到了这个风声。

原本想着毕业之后直接回国的他改变了主意,在临走之前决定先来一次英国,和陈慕武这位跟自己学科相同的同胞见见面,看能不能从他这里受到些什么启发。

陈慕武完全没想到,他刚拒绝了中研院的邀请,现在邶研院的人又来“找上了门”。

对于严济慈的来意,陈慕武认为他绝对不是来当邶研院的说客,请自己回到国内去北平搞物理学研究。

这当然是因为北伐还没有彻底结束,北平仍在奉系的手里,更别说改名邶平,成了邶研院这件事了。

还有另外一点,就是现在的中研院只不过才开了几次筹备会议而已,李院长可能仍然觉得自己有望当选中研院的院长,心里面根本就没想过要去邶平再开一所邶研院,和蔡院长的中研院分庭抗礼,打打擂台。

“华庭兄,这是什么风把你从法国给吹来了?”

“当然是西风咯。”

“那看来你这次还属于是乘风破浪,顶着西风一路向西而来。”

雪莱写的那首著名诗歌《西风颂》,全诗最著名的一句,当属“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又是冬天,又是西风,很可能让地处季风性气候的国人误以为标题当中的西风,是指冬天受到蒙古高压影响才刮起来的西风。

然而事实是,不光是英国,乃至整个欧洲西部,大部分都是温带海洋性气候,处在西风带里,当然常年都是在刮着西风。

面对陈慕武客套的问题,严济慈选择利用这条地理常识开了个玩笑。

幸亏陈慕武早就已经“发现”了中子和正电子,所以也就把自己之前组装的那些仪器给拆除干净。

不经意间见到他在暑假里留在卡文迪许实验室里偷偷做实验的,只有卡皮察一个人。

没有实验仪器,陈慕武就可以大大方方地把严济慈给请到自己的办公室当中,详细了解一下他这次来英国找自己的目的是什么。

严济慈也不见外,直接开门见山地告诉陈慕武,自己这次就是奔着粒子加速器而来的。

弗雷德里克回到法国之后,把陈慕武在剑桥建造的这台机器,吹了一个天花乱坠。

让陈慕武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都已经在小居里夫妇访问剑桥的那段时间里,刻意营造出了粒子加速器完全就是一台既浪费钱又没人用的废物,可没想到却一点儿都没能改变他们两个的看法。

严济慈都能听到弗雷德里克的夸赞,那么居里夫人岂不是更能听到了么?

他的脑袋里全是混乱的想法,连严济慈最后的几句话都没听清,只感觉好像是一连串的问句。

看着严济慈充满期待的表情,陈慕武只能连声道歉:“不好意思,华庭兄,你最后说了些什么?能不能请再重复一下?我刚刚在思考问题,一不小心走了个神。”

陈慕武的说辞没有让严济慈感到丝毫的不尊重,他反而还认为陈博士不愧是陈博士,脑子里随时随地都装着新点子:“当然没问题,汉臣兄,我是想问,如果有机会的话,能不能也带我去参观一下这台粒子加速器?它的造价又究竟如何?如果不贵的话,我们国内是不是同样也可以安装一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