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饭馆靠近柏林大学,所以这家小饭馆就像是冯·诺依曼去剑桥大学的时候,请他吃牛排的那家小饭馆差不多。

就算是年少成名的陈慕武,在那家饭馆的服务员眼里,也和平常人没什么区别。

柏林大学这边饭店的服务员们,也基本上早就习惯了有各式各样的人在里面讨论各式各样的问题。

食客中的那些个长得平平无奇的、秃顶的、戴着厚厚眼镜的、穿着都是褶皱的西服的中老年男人,指不定就是附近大学或者研究所中的什么教授、专家、学者。

但是和剑桥大学那家饭馆不一样的是,地处剑桥郡内的饭馆的服务对象,基本上只有剑桥大学的老师和学生,再加上少部分和他们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本郡居民。

而柏林大学却在德国的首都柏林市内,除了学校的老师、学生和附近的居民,还有着数量众多的流动人口。

今天的饭馆里,除了平时的常客,也有不经意间路过,刚好赶上肚子饿,于是随便走进来就餐的新客人。

能在这样一家深藏不露的饭馆中,见到言论和照片都经常出现在报纸上的爱因斯坦,确实是能很令人惊喜的一件事。

即使大多数人都在平时的日常闲聊中,不太待见这个犹太裔的大物理学家,可那是谁也没在生活中和他见过面的情况下。

真见了面之后,心中的感觉也就又要另当别论。

能和现在全世界当中最优秀的物理学家,在同一间餐馆里吃饭,不说荣幸不荣幸的了,只能说别人想要获得这个机会都没有。

可惜没有手机也没有网,不能掏出来拍照、录像、发X发ins一条龙。

于是只好等待服务员下一次从自己的桌旁路过,到时候向他借用纸和笔,在爱因斯坦博士用餐完毕,准备离开的时候,再请他帮自己签一个字。

然而,然而。

还没等来服务员,却先看到了一个年轻的后生径直向爱因斯坦他们那桌走去,看样子像是打招呼问候,但站了很长时间也不肯走。

爱因斯坦博士同样很和善地,向这个年青人说着什么。

谁也没料到到了最后,年青人却忽然提高了声音。

虽然听不懂什么“变换”,什么“仿射理论”,但是他说话那种颐指气使的样子还是能看得到的,语气中满满的嘲讽还是能听得懂的。

这个毛头小伙子到底是什么档次,居然敢当面训斥爱因斯坦?

只是风暴中心里的这一桌,还不知道饭馆中的其他客人现在是怎么看待他们的。

泡利表达了自己对统一理论不看好的观点之后,爱因斯坦很想深入了解一下,未来的柏林大学物理系主任为什么会对自己的想法。

于是在询问了两位客人的意见之后,他邀请泡利坐下来,和他们在一桌吃饭,顺便聊聊天。

陈慕武对此没什么反对意见,看今天这个情况,估计泡利整晚都要和爱因斯坦讨论他的统一理论,战火不会轻易烧到自己这里来。

那自己就安心吃饭好了,爱因斯坦如果愿意多掏钱再请一个人吃饭,也是他的事,和自己没有关系。

反正德国已经渐渐走出了一战失败等各种原因导致的经济危机,马克的购买力也早就回暖。

退一万步讲,就算爱因斯坦不愿意掏钱,自己帮忙出钱也不是不可以。

奥本海默心中一万个不愿意,但是,既然陈慕武都没意见,那自己也不好意思再说些什么。

这张桌子上,自己才是学术地位最低下的那一个。

虽然看不起泡利,可人家毕竟是柏林大学的准终身教授。

中国的谚语说,在大海中乘风破浪的蛟龙,到了浅滩上被小虾调戏,在深山中称王称霸的老虎,到了平地上被幼狗欺负。

奥本海默愈发觉得自己就是那条龙,那只虎,刚好1904年生人的他,按照生肖属相来说,就是属龙的。

中国的传统文化,还真是博大精深。

泡利坐了下来,今天被泡利宴请的那两位同事,也只能跟着坐了下来。

他们都是柏林大学物理系的教职员工,和爱因斯坦的关系说不上太好太亲密无间,但也总是每天都在系里面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真正让这两个人感到惊喜的,是出现在桌子旁的陈慕武。

他们也在报纸上看到了陈博士在波兰受到的无妄之灾,但谁也没想到爱因斯坦教授神通广大,居然能在柏林火车站,把陈博士截胡,邀请到柏林大学来。

德国菜要比英国菜好吃的多,这是大家公认的事实。

奥本海默觉得,这桌上的菜品,似乎与他在奉天张府宴上吃到的菜品有几分相似。

虽然不如后者精致,毕竟价格和环境摆在那里,但是食材烹饪手法和味道,都和中国的东北菜如出一辙。

而对于吃饭这件事情,陈慕武持悲观态度。

在德国吃的中规中矩,到了法国还能吃上十几天的可口饭菜。

等离开法国回到英国之后,等待他的就是无尽的折磨了。

餐桌上,德国人爱因斯坦和泡利对他们今晚的这顿饭,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

对他们来说,不过就是家常便饭而已,从小吃到大,早就已经习惯了这种故土的味道。

这两个人把精力全部都投放在了对统一理论的争论上。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他们两个谁也说服不了谁,就只能找在场外的第三人评理。

第三人陈慕武只能在一旁边吃着饭,边打太极。

他不得不感慨,泡利的物理学直觉有多么可怕。

一时半会儿间,他虽然不能说出来爱因斯坦的变换理论究竟是哪里不正确,但一直坚持的话语就是说电磁力和万有引力绝对不可能会统一到一起,而且说不定,在这两种力之外,还可能会有其他的第三种力存在。

听到泡利为了否定爱因斯坦的理论,提出来的这种新颖的说法。

正在吃饭的陈慕武愣在了那里,口腔中嚼着的黑面包也随之卡在了嗓子眼。

“陈,你怎么了?”

东道主爱因斯坦在言语交锋中有些落了下风,于是他选择了避战,转头关心起了自己的客人。

“没,没什么事……”

陈慕武也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爱因斯坦的那杯不含酒精的潘趣酒,给他打开了一个新的思路。

于是他也跟风点了一杯零酒精的潘趣酒,只不过是苹果口味的。

陈慕武稍微喝了几口苹果汁,把卡在喉咙处的那块黑面包浸湿之后总算是咽了下去。

“我觉得泡利教授的这个观点还有点意思,毕竟我们现在也还没搞明白,原子核中把那些个同性相斥的带正电的质子聚集在一起的,究竟是电磁力还是引力中的哪一种。说不定就哪一种都不是,而是确实有第三种力的存在……”

泡利很惊讶,他没想到那个自己在心中认为和他一定不对付的中国人,这次居然站到了自己这边,赞同自己的观点,替自己说话。

只是看到爱因斯坦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眉间的皱纹多了几分,一杯酒端平的陈慕武只能又继续改口说道:“不过,即使存在着第三种力,说不定这第三种依然能和电磁力和万有引力统一在一起。

“在未能确认并发现第三种力存在的情况下,我觉得爱因斯坦教授尝试一下他的思路也未尝不可,先找到能把电磁力和万有引力统一到一起的办法,然后再等第三种力发现之后,把这个办法代入套用于其中。”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泡利暗自抱怨道,他心中刚刚萌生出的对陈慕武的好感又**然无存。

这明褒暗贬的手法运用得如此熟练,不愧是只有自己的一生之敌陈慕武才能办出来的事。

其实陈慕武自始至终都不认同爱因斯坦的想法,但他只是不愿意像泡利那样不管不顾,直来直往,在无意间就用话语伤了别人的心,但他自己还不知道。

听到陈慕武替他说话,餐桌旁的爱因斯坦或许一时很开心。

但只要爱因斯坦回去之后仔细想想,就能想明白这件事究竟哪里不正确。

一共十六个独立分量,光是引力就占了其中的十个。

剩下的六个,一开始分配给电磁力这一种力或许还可以,虽然和引力的个数不对等,但也还说得过去。

但假如真的存在第三种力呢?

电磁力和第三种力一起抢六个指标,引力却独占了另外十个,这就很说不通了。

陈慕武只不过说的很隐晦,没有像泡利那么不讲情面,他想的是,最起码要好好吃完今天的这顿晚饭才行。

毕竟刚下火车就被爱因斯坦给拦了下来讨论问题,早饭没吃,午饭没吃,倘若晚饭再吃不好,陈慕武就真要拍案而起了。

饭总算是吃完了,爱因斯坦结完账,泡利就领着他要请的那两个客人先行离开。

爱因斯坦的意思是,继续去陈慕武那里接着聊聊他的统一问题,却被陈慕武以旅途疲惫、来日方长、不差这么一点儿时间等等理由给委婉拒绝了。

想到今天已经磨了陈慕武整整一天,虽然不太情愿,但爱因斯坦也只能暂时离开。

奥本海默又说想要去柏林市区内逛一逛,陈慕武只想求他放过自己。

旅途疲惫真不是陈慕武拒绝爱因斯坦的理由,而是他现在的真实状态。

而且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旅行,估计这位大少爷的内心早就已经躁动不安。

他嘴上说去市区里逛一逛,估计到最后去的地方,不是酒吧,就是舞厅。

反正又送走了奥本海默之后,洗过澡的陈慕武躺在**就是倒头大睡。

等他再次睁开眼,已经是第二天天亮时分。

不知道奥本海默昨天晚上几点才结束了他的游戏人生回到旅店,陈慕武的决定先去吃个早餐,然后再回来叫醒他,等候爱因斯坦的到来。

结果刚到一楼的餐厅,就发现对方已经坐在一张餐桌旁边等着自己。

看上去,爱因斯坦的表情似乎有些不太愉快。

难道说昨晚分别之后,他就已经想到了自己那个变换观点中的不合理之处了吗?

“陈,昨晚睡得怎么样?”

“托您的福,教授,这可能是我在返程途中睡得最踏实的一次。”

“可是我睡的不怎么好,”爱因斯在脸上做出来了一个无奈的表情,“昨晚我真应该留下来继续和你讨论问题,刚回到家里就接到通知,物理系那边希望你去柏林大学走一走转一转。”

哦,敢情这才是让爱因斯坦闷闷不乐的原因。

他觉得去物理系参观,耽误了自己和陈慕武讨论的时间,本来陈博士留在柏林也就只有三天而已。

而爱因斯坦又之所以向陈慕武坦白这件事,就是希望他能拒绝物理系的邀请,接着和自己探讨统一大计。

全世界的物理系大同小异,别的学校陈慕武都可以拒绝参观的邀请,但是柏林大学不行。

没办法,柏林大学物理系的系主任普朗克,对他有恩在先。

就算是爱因斯坦发电报推荐,但假如作为《物理学年鉴》主编的普朗克不拍板,陈慕武的第一篇论文就不会那么容易地发表在欧洲物理学的顶级期刊上面。

早在三年前的1924年,陈慕武跟着卢瑟福到布鲁塞尔参加第四届索尔维会议的时候,他就想在会议结束之后,跟着以朗之万为首的法国物理学家们一起到德国拜访。

只是因为当时卢瑟福催着他回剑桥做实验,准备他的博士毕业论文,所以那一次陈慕武并没能成行。

这次终于能在普朗克退休之前见到他老人家,当面表示自己的感激,陈慕武说什么也不会错过机会。

所以他就装作看不见,一直等他表态的爱因斯坦,草草吃完了晚饭,再回到楼上去叫奥本海默。

他还让奥本海默从行李中拿出两包从中国带来预备送礼的茶叶,当做是和普朗克见面的见面礼。

——之所以昨天没送爱因斯坦,是因为他连喝咖啡都不喝带咖啡因的。

刚刚睡醒不久的奥本海默找出了茶叶,又用光速飞快地打扮了自己。

等他依然打扮得像个有钱人一样走出门外的时候,陈慕武在奥本海默的脖子上看到了一个之前从没出现过的东西——相机。

陈慕武虽然对摄影不怎么感兴趣,对相机也没什么研究。

但他还是在镜头盖上看到了那太过经典的五个字母,“Leica”。

来一趟柏林,奥本海默居然还能淘到这种宝贝吗?

虽然不记得徕卡这个牌子成立于何时,但奥本海默买到的这款,应该是公司早期的机型之一。

留到以后,那也算是一个古董,陈慕武觉得自己也应该买一台来玩玩,为的不是日后升值,而是为了能拍下更多的照片来记录历史。

“罗伯特,你这个照相机不错啊!花了多少钱?”

“不错吧?我也觉得不错!昨天晚上在柏林街头闲逛,忽然想要买点儿本地的纪念品,就进入到了百货公司大楼。挑来挑去,就选中了这么一台德国制造的照相机。和美国那些笨重货不一样,这台小巧玲珑的相机,我是越看越喜欢。只花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小钱,如果去中国之前,我就有一台照相机的话,那么这一路上不知道能拍多少张照片。唉,真是可惜。”

反正只要不是买下世界第一高楼伍尔沃斯大厦,对奥本海默这个富家公子来说,都不算什么大钱。

问不出价格的陈慕武只能作罢,带着奥本海默来到楼下的餐厅和爱因斯坦会和。

心血**的奥本海默让陈慕武并排和爱因斯坦站在了一起,他这个相机所拍摄的第一张照片,就记录下来了兴致勃勃的陈慕武,和闷闷不乐的爱因斯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