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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月日。

离开天侓后的第二天夜里,我们在扬子江北岸的浦口车站下了火车。

无论是在美国、在欧洲还是在上海,即使是坐卧车,长途火车的滋味也都不是那么好受。

万幸的是,在中国,铁路沿线的小吃美食,要比那个食物荒漠英国好吃的多。

而且胜在价格便宜,只要你有钱,就能随时随地在火车停靠车站的时候,从月台上小商贩的手里,买到足够多而且异常美味的食物。

据陈博士所言,我们此次南下的路线,基本上和中国古代一位叫做Ch'ien Lung的皇帝南下巡游的路线相吻合。

这位皇帝可能是中国最著名的一位美食家,他在视察他治下人民生活情况的同时,也在各地吃了数不胜数的小吃。

因而这一路上,我们在火车站月台上看到的小吃,有很多都打着这位皇帝之后称赞不绝的广告。

但陈博士又告诉我,他们的这些广告基本上都是牵强附会,因为皇帝不可能吃过那么多小吃。

这就好像西方很多人喜欢举例子,说某某某道菜是莎士比亚作品中出现过的美食。

但其实你翻开莎士比亚全集,也并不能从中找到这么一道菜——只不过没有人会闲着没事去阅读莎士比亚,所以也就没人会去考证这位皇帝是否吃过这道小吃。

陈博士还说,因为我们是一路南下,所以这个地方美食传说的主人公都是这位皇帝。

假如我们没有南下而是向西行进的话,故事的主角可能就要换成和维多利亚女王几乎同时代的一位皇太后,Tz'u Hsi了。

从浦口车站下了火车,我们雇了两个运送行李的挑夫,马不停蹄地走到火车站附近的码头,在这里登船渡过了扬子江。

扬子江是中国境内第一大第一长的河流。

南京是位于扬子江畔的一座城市,也是扬子江流域仅次于上海的第二大城市。

我们没有在此地多做停留,过江之后就到达了南京车站,在这里又坐上了和前序列车相接驳的晚间列车。

今天再在火车上叮叮当当的折腾一晚上,等明天睁开眼之后,我们就将达到陈博士万里返乡归程的最后一站,全中国乃至全远东最大的城市,上海。

……

虽然在临离开天侓的时候,陈慕武被突然出现在站台上的一组不速之客吓了一跳。

但在看见马裕藻和叶企孙一行人之后,他就立刻洞察到了,这两个人来到天侓的目的是什么。

身边的奥本海默,还有奉军的军人,正在从卡车的车斗里向下搬着他们两个人的行李。

陈慕武就在这一刻也打定好主意,回家的这个旅程中,在天侓停留了两天,已经在自己的计划之外。

这次不论他们说什么,他也绝对不会再折返向北去北平了。

陈慕武先是嘱咐奥本海默,让他和那个军人一起把随身携带的行李搬到车厢里去。

然后他才从车斗中跳了下来,笑呵呵地朝几位老熟人走去。

互相打招呼问候之后,果然就像陈慕武猜测的那样,他们几个到天侓来,就是为了能邀请陈慕武去北平讲学。

除了认识的两位故人马裕藻和叶企孙,陈慕武还在介绍之后,认识了酀京大学的校长斯图尔特和他的助手兼秘书,傅泾波。

陈慕武完全没想到,自己回国还能惊动这么一个人。

北平的情形远比天侓复杂的多。

后者只有一所南开大学,但是前者作为中国的首都,教育资源也是一等一的丰富。

光今天派代表来天侓的就是三所大学,人没来的还有那么几所。

就算是在每所大学只做一场演讲,加到一起也不是一个小数目。

只要答应了去北平,就要在那边兜兜转转最少半个礼拜到一个星期。

陈慕武实在是不想再带着一堆行李折腾一趟了。

如果早就决定要去北平的话,他也不会提前在奉天和瑞典王储一行分别,因为瑞典使团来到中国后的第一站就是北平。

历史上,因为这是第一个对中国古代文化感兴趣的外国元首访华,北平的故宫博物院还专门为瑞典王储解封了一批稀有的文物,供他老人家把玩鉴赏。

瑞典王储在北平如何受到欢迎,那是北洋政府和北平各界学者的事情,陈慕武鞭长莫及。

可从离开英国剑桥大学开始,陈慕武已经在路上度过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这个时间就算不乘坐较快的火车,换做从法国马赛港乘船,都差不多能抵达上海了。

结果他现在仍然漂泊在旅途当中,陈慕武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能早点回到自己家里去。

但是从北平到访天侓的众人,不知道陈慕武的心中所想。

没去南开大学就在火车站站台上遇到了正主,于是大家纷纷展开攻势,邀请他去各自代表的学校办讲座。

和陈慕武关系最不熟的斯图尔特,企图用金钱来“**”陈慕武。

他觉得自己开出了一个不容拒绝的高价,一个星期大洋一千圆。

殊不知陈慕武只是在天侓待了两天,南开大学的张伯苓校长,就准备了五百块银圆的束脩。

斯图尔特虽然号称是一个中国通,给出的价格也还算合理,但多少还是带着一点美国人的傲慢。

而叶企孙则是开始给陈慕武画起了饼。

或许他以为陈慕武这次回国是要留在国内,于是就邀请陈慕武和他一起去建设清华大学的物理系,给国家培养新一代的物理学人才。

他还说在清华大学里也发现了一个物理学的好苗子,一个来自茳苏常孰的王姓学生。

一听到好苗子,陈慕武立刻来了兴趣。

还是叶企孙最懂自己,知道他目前最想要的是什么。

可是叶企孙手下培养出来的物理学人才实在是太多,就算是给出了姓氏和籍贯的两个条件,陈慕武也不知道他说的究竟是谁。

这次他是真的有心想要跟着叶企孙去北平的清华大学看一看,但是看着已经搬上车的行李,和一边看着行李一边坐在车上盯着自己的奥本海默,陈慕武还是有些拿不定主意。

一直等待最后的也是和陈慕武关系极为亲近的马裕藻,最后一个走上前。

他知道北大不如清华和酀大有钱,给不出那么多的报酬,也做不出一起建设实验室的许诺。

但是又想到校长蒋梦麟在自己办公室是那样的拜托自己,马裕藻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

一没有钱二没有技术的他,思前想后决定打感情牌。

马裕藻拉着陈慕武的手,说了半天家常,回顾三年以前,他在北大讲学时,住在马家发生过的点点滴滴。

到最后他才抛下一句极具杀伤力的话,说家里的孩子也很想念他。

马裕藻不说这句话还好,但是当他说完之后,让陈慕武突然意识到,这北平是万万去不得。

过了这么几年,当初马家的几个小孩,到现在都已经过了豆蔻的年龄,变成了二八佳人。

他老陈是个马上就要结婚的人,可不能再给自己惹上一身风流债。

虽然现在的这个民国,讲究的就是“真名士自风流”,可陈慕武还是不想让以后的营销号,给自己编排各种桃色新闻。

刚好这时候,天侓东站的站台上,响起了发车前的准备铃声。

但因为陈慕武是坐着奉军的军车来到站台的,不论是火车站的工作人员还是火车上的司乘人员,都不敢再摆出往常那样对着乘客颐指气使的姿态。

有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走到近前,询问陈慕武现在是否可以开车。

陈慕武毕竟是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他绝对不愿看到因为自己的原因,让整车旅客都不能准点到达自己的目的地,所以忙不迭地点头答应。

工作人员算是给陈慕武解了个围,让他找到了一个脱身的借口。

他只能很抱歉地通知从北平三所大学而来的四个人,自己这次是去不了北平讲学了。

好在返程的时候,他还将在北平路过,如果那时候有机会的话,一定会接受大家的邀请。

在窜上车之前,陈慕武还给叶企孙留下了一张写有自己家在上海住址的小纸条,请他通知那位王姓学生,如果他放暑假回家,有机会的话,请到自己的家里来一趟。

反正常孰离着上海又不远,虽然不通火车,但去上海的途径还是很方便的。

说完这些话,站在车门口的陈慕武就向这几位挥手告别。

他突然很想冒出一句,别了,司徒……

但话到嘴边,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列车员关闭了车厢的车门,火车准点驶离了天侓东站。

他陈慕武,主打的就是一个不给别人添麻烦。

直到下了火车过了长江,陈慕武才趁着候车的工夫,在江对岸的南京车站邮电局,给家里面挂了个电话,通知自己第二天早上就会到上海的消息。

家里人早就知道陈慕武要回国,但是一直都不知道他回国的具体日期,直到接到他的长途电话为止。

陈慕武之所以做这么一出,主要是害怕自己的二哥。

他每取得一些成就,二哥总是要用当下最新潮的方式,登报,来昭告天下。

陈慕武清楚地记得,自己在接受到北大的讲学邀请的第二天,上海最大的《申报》上,就刊登了自己二哥花钱买的一条自己将要去讲学的消息。

估计在国外的这些年,报纸上肯定也刊登过不少有关他的各种消息。

如果这次也在离开天侓的时候,就提前告知自己回家的日期,陈慕武觉得自己二哥也免不了登报。

到时候走出火车站,迎接他的就肯定是各种手拿本子和笔,背后还跟着摄影师的上海大小报的记者了。

陈慕武天生不爱热闹,他觉得这种场景还是少一点比较好。

但就算他没提前通知,二哥也没把这个消息提前登报,但第二天早上走出上海北站的出站口,除了来接站的二哥,陈慕武还是看到了老熟人。

赵君豪,《申报》记者,1923年元旦爱因斯坦工部局演讲,和几天之后沧洲饭店的采访,陈慕武曾经见过他两次。

《益世报》上刊登着陈慕武抵津的全部行程,而《申报》馆又在天侓有记者。

他们从新闻上推断出了陈慕武大致的回家日期,然后就派他的老熟人赵君豪,每天在北站守株待兔。

虽然少小离家老大回的陈慕武在相貌和穿着打扮上,和几年前相比可能会有些变化。

但他的二哥陈慕平是江西路上的一个银行家,也算是十里洋场当中的一号人物。

只需要看到陈慕平接的是谁,就知道谁是那个大名鼎鼎的陈慕武。

于是就在陈慕平跑向出站口外,和他三弟拥抱落泪嘘寒问暖的时候——他倒是没惊讶陈慕武还带回来了一个外国人,因为大哥曾经去欧洲参加过小弟的一个颁奖典礼,说在国外陈慕武很受外国人的欢迎,交了不少的朋友——赵君豪也悄然凑了上去。

他不打算破坏亲人相见的这个时刻,而是想等这哥儿俩互相问候完,准备上车的时候,再上前看能不能采访几句。

陈慕武早就看到了赵君豪,接受记者采访这件事,他是身经百战,见得多了。

西方的哪一个国家他……过?

陈慕武很不想让赵君豪在《申报》上刊登这条新闻,昭告全上海,他本人已经衣锦还乡。

自己这次的返家之旅,本来就时间紧任务重,不想让很多人在得知这件事之后登门拜访,说些没有什么意义的客套恭维话。

随着时间越来越接近1927年,山雨欲来,上海的形势更加复杂。

租界内外忽然就涌入了很多人,分属于各种不同的派别。

陈慕武做出这种举动,也是在乱世之中一种明哲保身的办法。

他和赵君豪保证,只要别在《申报》上刊登自己返沪的新闻,等之后他就会接受赵大记者的独家专访。

这两条消息孰轻孰重,赵君豪还是能分得清楚的。

报导陈慕武返沪,那充其量只不过是一条外勤。

但是如果能像之前在沧洲饭店那次,对陈慕武再做一个独家专访,那就是一条大新闻了。

这两则新闻能从报馆那边领到的报酬,也完全不一样。

于是赵君豪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这件事,《申报》上也根本就没出现陈慕武回上海的这条消息。

虽然赵君豪拍着胸脯保证自己决不食言,但上海的报纸绝不只有他们这一家。

第二天,这条消息就出现在了今年七月三号才在香粉弄创刊的上海四大小报之一的《福尔摩斯报》上。

至于消息来源是谁……

正忙着游说陈老太太放弃自己的产业,跟着自己一起去欧洲的陈慕武,被不断送来的邀请函和名片搞得不厌其烦,只能在家里面称病不出,说自己自欧洲回来之后,就开始水土不服。

大家都知道,陈慕武是在装病。

可对方已经表现出了这种态度,那也不便再厚着脸皮继续骚扰下去了。

毕竟都是有头有脸的上流社会人物。

直到又有不开眼的人,送来了一封订婚宴的请柬。

看到上面写着的一对新人的姓名之后,在家里躲了好几天的陈慕武,终于打算出门去看一场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