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没多一会,丰儿就有从门外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另外的一个脚步声。

“哟,今天的饭不错嘛?”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陈慕武先听到了一个操着邵兴乡音的声音,转过头来,就发现门口出现了一位身材不高,留着标志性一字胡的中年男人。

这个人他可太认识了!

鲁迅同样也看到了坐在客位上的陈慕武,于是他向周作人问道:“二弟,这位先生是……?”

“豫才先生,晚辈陈慕武,表字汉臣,我的大哥是陈慕侨,他和周二哥是在日本留学时的同学。”陈慕武连忙起身,对着鲁迅拱了拱手。

“原来是家乡来了人,我说怎么能在今天的饭桌上看到新鲜的冬笋,已经很久都没有吃到这道家乡味了。你大哥郑相可好?”

“托先生的福,我大哥很好。”

听这个画外音,似乎鲁迅先生也和陈慕侨是旧相识?

真人不露相,自己大哥的交际面还真是广!

不同于印在课本上的照片那样横眉冷对,眼前的这个真·鲁迅的眉眼间却是笑意盈盈:“二弟,这种难得的好东西,母亲那里送去了没有?”

“送去了送去了,这次汉臣送来了三斤冬笋,足够!”

看着眼前二人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谁有能想到再有不到半年的时间,他们兄弟俩会决裂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呢?

鲁迅拍了拍陈慕武的肩膀:“等了很久了吧?坐,坐。”

说罢,他坐到餐桌上为他预留的位置,拿起筷子,从盘中夹起一块新鲜的冬笋,边夹还边评论道:“我在家乡住了二十多年,最得意的就是笋的这一口鲜味,你大哥费心了。”

说罢,他把笋块送入口中,细细地咀嚼良久,还闭上眼睛仔细品味着其中的味道。

半晌之后,鲁迅才悠悠说道:“嗯!好吃!要说这鲜笋的滋味,确实是笋干所不能比的。

“西历年前,有不少在北平的邵兴同乡都来送过笋干,我不知道我们邵兴古时候究竟遇到过多少回大饥馑,竟这样地吓怕了居民,仿佛明天便要到世界末日似的,专喜欢储藏干物品。有菜,就晒干;有鱼,也晒干;有豆,又晒干;有笋,又晒得它不像样;菱角是以富于水分,肉嫩而脆为特色的,也还要将它风干……汉臣。”

“什么事,先生?”陈慕武还正处于聆听教诲的状态,没想到鲁迅说着说着就点起了自己的名字。

“你听没听说过去探险北极的人,因为只吃罐头食物,得不到新东西,常常要生坏血病?”

“倒是有这么种说法,旧时候远洋轮船上的水手们也是因为吃不到新鲜蔬菜,才容易得这种脚气病。”

“你看,我就说那不如换成我们邵兴人前去北极探险,只要带上足够多的干菜,恐怕可以比他们走得更远一点吧?哈哈哈哈……”

还以为鲁迅一本正经地叫自己名字是有什么事情,没想到这位大先生前面铺垫了那么半天,却只是为了讲一个冷笑话。【1】

中午的饭局,一直都在这种轻松愉快的氛围里进行着。

酒足饭饱之后,鲁迅问陈慕武此行来京有何事要办。

“胡适之教授邀请我,到北大来办几场相对论的讲学。”

“好,好!后生可畏,等我有时间,一定回去给你捧场!”

吃罢了午饭,又被留下来喝了几杯茶,天南地北地闲聊了几句天。

直到酒足饭饱的鲁迅先生连打了几个哈欠,陈慕武意识到,到了自己该告辞的时候了。

于是又是一阵的客套寒暄,两位周先生一起把他送出了院门,直到目送陈慕武再次坐上一辆洋车远去之后才转身离开。

在返回东板桥胡同马宅的路上,陈慕武在路边上看到了一个卖面人的摊位。

他想起来今天早上在马裕藻家看到的那两个小男孩儿,于是让车夫暂时靠边停下车,从摊位上买了一个孙悟空,一个猪八戒,当做是给小朋友的礼物。

再次进入到寄寓的马宅,两个小孩子接过面人之后,果然欢天喜地。

“汉臣,你这个人就是太宠小孩子了。那点钱拿来干什么不好,非要买这种不能吃不能碰的样子货。”

“幼渔先生,你看两个小朋友玩的多开心!开心就比什么都重要。”

刚从北大回到家的马裕藻假装埋怨了一句,再次把陈慕武迎入到客厅喝茶。

“幼渔先生……”

“欸,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你大哥之间的关系,跟我还见什么外,跟你大哥一样,也叫我二哥就好了!”

马裕藻在陈慕武的称呼上挑了眼。

比陈慕侨还大上七八岁的马裕藻是光绪四年(1878年)生人,陈慕武是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生人,两人之间的年纪差了两轮二十四岁,都已经是一代人的差别了,陈慕武的这句二哥真是叫不出口。

“二……二哥,北大那边的最新情况如何?”

马裕藻摇了摇头:“唉,蔡校长这次是去意已决,已经买好了下午的火车票,今天就要离京。”

历史上的蔡元培在北大校长的位置上动不动就辞职,前后共计有八次,但只有这一次是一去不复返。

“那学校那边谁来主持工作?”

“这个问题更是吵成了一锅粥,有人说请林宗孟来,又有人推举胡适之,还有说不如等教育部另派新人。不提这个闹心的事情了,你大哥最近怎么样?家里面一切都安好?”

这之后,又是一系列你来我往的客套话。

一天下来连着拜访了两家的男主人,陈慕武在心中对这两位的态度是截然不同。

他去八道湾,主要是为了结识鲁迅先生,所以才不得不对后来成了汉奸的周作人虚与委蛇。

但在东板桥,他却是真心想和大哥的另一位朋友马裕藻交好。

因为就冲日后投靠日本人接受伪职的周作人,也想拉马裕藻下水,遣人送去劝进信,处在穷厄困境的马裕藻能对来人说出“周作人是谁?不认识!”的这番话,便值得他陈某人敬佩。

天一直聊到晚饭时间,饭桌上,马裕藻也对鲜冬笋赞不绝口。

但他也只是尝了一筷子,就把剩余的全都留给了自己的太太和内弟。

真是个不声不响的好男人!

饭后,马裕藻又叮嘱陈慕武,遇到什么事情千万不要客气,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一样,陈慕武连声诺诺。

同主人一家分别,回到自己的房间,陈慕武这才着急起来。

离第一场讲座还剩下两天的时间,他却连讲座的题目都还没敲定!

果然,deadline才是第一生产力吗?

……

【1】笔者注:鲁迅确实说过这段话,出自《华盖集续编·马上支日记·七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