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说陈慕武幸运吧,他赶上了一场大罢工。
你要说陈慕武不幸运,他又成了英国历史上最大一场罢工的见证者。
罢工的根本原因,当然是矿主和工人们之间阶级矛盾。
但是直接原因,则是各种因素汇聚到了一起。
英国是第一次工业革命的发源地,从那时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百五十多年。
蒸汽时代,人们用燃烧煤炭的办法驱动蒸汽机。
电气时代,人们又用燃烧煤炭的办法来发电。
纵使是老天爷赏饭吃,给英国这个不大的岛国赋予了充足的煤炭资源。
但是经过一百五十多年的开采,煤矿浅层的那些较易获取的煤炭,基本上被开采了个差不多。
虽然浅层之下依然有着大量的煤炭资源,但是开采起来的难度就大了不少,英国的煤炭产量也就跟着逐年下降。
到了一战开打,英国的战争机器全速运转,全国各地工厂的产能拉满,英国的煤炭就主要供应国内。
再加上战争导致海路不通,煤炭出口量大幅降低,进一步刺激了其他国家煤炭工业的发展。
英国的煤炭产量虽然一年比一年少,但总的来说,还是供大于求。
战争结束之后,国内的煤炭需求量下降,英国想要继续出口剩余煤炭来换钱,却发现美国、德国甚至波兰都成了煤炭大国,自己家的煤,没人买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美国为了拯救德国的经济,搞出来的那个道威斯计划中有一条,让德国用出口免费煤炭的方式,来偿还法国和意大利的战争赔款,进一步拉低了欧洲煤炭的价格。
“重铸带嘤荣光,吾辈义不容辞”的财政大臣丘吉尔,又非要恢复英镑的金本位地位,让汇率虚高的英镑过于坚挺,更不利于英国的商品出口。
种种因素加到一起,英国的煤矿主发现,自己的利润怎么就突然变低了?
利润变低,那就只能压榨煤矿工人。
不但要降低他们的工资,还要延长他们的工作时间。
这件事情越闹越大,最后直接闹到了英国政府那里。
工会联盟和英国政府之间展开了拉锯式的谈判,直到1926年5月1号,国际劳动节这一天,谈判破裂,罢工最终开始。
罢工的主要人员当中,除了受到不公正待遇的煤矿工人之外,还有声援和同情煤矿工人的其他行业的工人。
按理说,这次罢工对剑桥郡这个既不是矿产城市,又不是工业城市的学术之城,影响应该是相当之小才对。
唯一不方便之处,可能就是交通会受到罢工的影响。
但偏偏就是这一点,还被倒霉蛋陈慕武给赶上了。
没拿到订制的加速器零件,陈慕武、考克罗夫特,连同那辆查德威克找来的卡车,都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重新回到剑桥大学之后,陈慕武只能一边把那篇路径积分的论文收尾,一边听身边的各种人,谈论这次大罢工的消息。
交通不畅,邮路中断,同样影响了报纸的运输。
现在的剑桥大学,连《泰晤士报》和《每日邮报》都收不到了。
当然,因为印刷工人也是声援煤矿工人而参与罢工的一部分,所以就连这两份英国发行量最大的报纸,其版面和印数也没能在罢工期间逃离锐减的命运。
但总还有消息灵通人士,剑桥离着伦敦又不远,只有五十英里。
如果乘坐汽车,只需要花费两三个小时。
甚至对骑行健将爱丁顿来说,五十英里这个距离都算不了什么。
陈慕武送给他的那辆改装自行车,让爱丁顿如虎添翼。
让他在一天之内,就能骑着自行车从剑桥去伦敦打个来回。
从最原始信息传播方式——口口相传当中,陈慕武大概了解到了英国各方面在此次罢工中表现出来的具体态度。
英国国王乔治五世,站出来呼吁工人们赶快结束罢工,回到劳动岗位上去。
首相鲍德温也在思考,如何才能和平而快速地解决这次罢工。
凡是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
保守党内,有温和派自然也有强硬派。
强硬派的代表人物,是还不知道自己也是罢工原因中一环的财政大臣丘吉尔。
他觉得首相鲍德温理性得有点过头了,不如直接派出士兵。
而作为最大的在野党,工党同样不是铁板一块。
名字中就带有“工”字的工党内部,自然有一部分人支持工人们去维护自身利益。
但是还有人数更大的另一部分人,害怕这次罢工,可能会让他们和那些声援罢工的苏联共嗯主义者联系到一起,从而损害该党的声誉。
毕竟之前麦克唐纳内阁倒台,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那封季诺维也夫书信,让英国人认为工党是共嗯国际的英国代理人。
他们现在是矫枉过正地不想和苏联人之间扯上一丝一毫的联系,更害怕这次罢工的工人当中,真的出现几个真正的革命者,让英国走上沙俄的老路。
到时候白金汉宫上红旗飘,乔治五世一家被处决,上议院和下议院被解散。
没了议会,哪里还有什么执政党和在野党?工党不也就跟着没有未来了吗?
所以工党中的大部分人,反而对这次罢工还持有很深的抵触情绪。
学术之城剑桥郡,再次被卷入到了这件事情当中。
剑桥大学作为英国最顶级的大学,除了能培养出无数享誉世界的科学家,同样也为英国培养着一代一代地政治家。
那些和英国政府立场一致,希望罢工尽快结束的保守派学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静观其变。
而那些受到红色苏联影响和鼓舞,站在工人一侧的学生们,则是用各种方式声援着工人们。
对政治话题十分不感冒的卢瑟福,在卡文迪许实验室里下了死命令,大家都应该一门心思扑在实验上,谁也不能在实验室里谈论这件事情,更不能对这件事情发表看法。
他虽然没点名,但人们都知道,这位主任针对的是那些经常在实验室谈论共嗯主义的几个人,包括他的爱徒卡皮察。
在卢瑟福的眼里,陈慕武这个一心扑在粒子加速器上的另一个爱徒,比起不让他省心的那些学生来,就可爱的多了。
但他不知道,陈慕武同样是剑桥大学里最激进的一个秘密组织,剑桥使徒社的成员之一。
在使徒社的每周例行聚会上,大家对这次罢工的讨论很热烈。
陈慕武了解到的各种有关罢工的消息,绝大部分都是从聚会中听来的。
这些使徒们不但商量着向工会捐钱,支持煤矿工人们继续和资本家们斗争下去,还打算用真名或者笔名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对这次罢工进行声援。
捐钱这件事,没人来问陈慕武捐不捐。
虽然在卢瑟福眼中,陈慕武这个学生是卡文迪许实验室里最有钱的,所以才游说他放弃麦克斯韦奖学金。
但是在剑桥使徒社的这帮公子哥儿眼里,陈慕武拿到的各种奖金,再加上他靠着陈乔治系列获得的版税,和从企鹅出版社处拿到的股东分红,根本不算几个钱。
不过发表声援罢工文章,他们还是征求了陈慕武的意见。
让大家失望的是,他们的陈兄弟在这件事情上的表现,和之前他参与有关话题讨论时同样消极。
有的人心中甚至开始思考,他们之前只因为陈慕武的智慧,而没考虑到他的立场,就把他招入使徒社,是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
有人支持罢工,就有人反对罢工。
伦敦城内,有一些人把自己的私家车拿来当作共享汽车,方便人们出行。
也有人在这次罢工中看到了商机,组织了私人运营的巴士,企图在这座基本陷于瘫痪状态的伦敦城里大赚一笔。
英格兰的伦敦和苏格兰的爱丁堡,连接这两个英国最重要的城市的火车,也靠着志愿者司机的加入,重新开行起来。
结果那辆行驶在铁路大动脉上的英国最快的蒸汽机车,“飞翔的苏格兰人”号,却因为罢工工人的破坏,在纽卡斯尔附近出了轨。
在这种情况下,陈慕武写完了他的路径积分论文。
卢瑟福不懂,也不想懂这篇论文的内容。
他认为这只是因为罢工导致之前订购的起电机零件,不能通过铁路运送到剑桥,导致后续工作无法开展,所以陈慕武闲着无聊,才去写了一篇理论论文来打发时间。
卢瑟福一直都认为,这种同情罢工应该不会持续多久,除了生死攸关的煤矿工人之外,各行各业用不了多久就会恢复原状。
他给陈慕武的建议是,让他等交通恢复之后,自己再派人把论文送到伦敦的皇家学会也不迟。
可是这个好学生偏不同意卢瑟福的想法,表现出一种很急切想把论文发表的态度。
于是陈慕武找来了卡皮察,让后者开车带自己从剑桥杀往伦敦。
喜欢热闹的卡皮察也早就已经厌烦了被困在剑桥大学和外界相隔绝这种状态,所以很愿意陪好朋友走一趟。
对此,卢瑟福倒是没提出什么反对意见,只是叮嘱这两位爱徒,让他们快去快回,路上注意安全。
一天之内,卡皮察开着车,带陈慕武往返一百英里。
回来之后,大家都感觉去伦敦走了一趟的卡皮察,好像比原来更兴奋了,逢人就说大罢工期间伦敦的景象。
被卢瑟福的大嗓门嚷了几句,他才有所收敛。
伦敦城里,《自然科学会报》的编辑们,面对久违的陈慕武有关理论物理学的论文,没有表现出什么积极性。
这不是因为他们看不懂论文内容,编辑们只是觉得,就算拿到论文后第一时间排版发行增刊,这期增刊也会被卡在同样处于罢工之中的印刷厂里。
尽管已经大幅度缩减版面,但《泰晤士报》和《每日邮报》仍然陷入了事实停摆的状态。
罢工期间,为了传递新闻消息,伦敦市面上出现了两份新的报纸,《英国公报》和《英国工人报》。
《英国公报》是英国政府为了宣传政府观点而创立的临时报纸,曾经当过记者的财政大臣丘吉尔,被任命为报纸的总编。
《英国工人报》则是工会联盟为了应对《英国公报》,鼓舞工人兄弟们士气而发起的反击。
但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为了阻止《工人报》的传播,丘吉尔使用了一招釜底抽薪,他以英国政府的名义,征用了《工人报》的大部分新闻纸。
《工人报》迫不得已,只能将版面从之前的八面缩减为了四面,仍然不依不饶地坚持着斗争。
也是在缩减后的同一天,《工人报》上刊登了一篇声援英国煤矿工人的文章。
文章的作者没有使用笔名,他正是那个卢瑟福眼中从来不刺头的模范学生,陈慕武。
陈慕武在文章中对这些罢工的工人们表示声援,同时向他们介绍在亚欧大陆的另外一侧,中国,他们的工人兄弟们也一直都在和奴役他们的资本家们做着斗争。
去年五月份,上海和清岛的日资纱厂,大批工人举行罢工。
日本资本家的行为,比现在英国矿主们要恶劣许多,他们枪杀了罢工工人,激起了中国国内的公愤。
到了五月三十号,上海的工人们在公共租界举行罢工活动,结果被租界当局大肆拘捕。
但是中国人没有向资本家低头,直到现在,仍然顽强地坚持着斗争。
陈慕武在报纸上呼吁,希望英国工人们像他们的中国兄弟们一样坚持下去,面对资本家们的威逼利诱,决不能屈服。
他之前让卡皮察开车带自己到伦敦去,给皇家学会投稿只是幌子。
把这篇文章送到,才是陈慕武真正的目的。
罢工伊始,他就已经有了这个想法。
在使徒社的聚会上,陈慕武的想法变得更加成熟,只是没和那些公子哥儿们透露出来而已。
他写的这篇文章,既支持了罢工运动,同时借着英国民众对工人们的同情,向他们宣传了一年之前的“五卅运动”。
此前被当做英国教育的典范,频繁出现在英国报纸上,陈慕武算不上家喻户晓,也能算是有一定影响力的公众人物了。
刊登有这篇文章的报纸,在伦敦造成了很大的轰动。
虽然因为新闻纸被征用,让《工人报》没办法加印。
但是架不住人们之间的互相传阅,越来越多的读者们知道,剑桥大学的陈博士支持罢工,也知道了他们的祖国带英,在五卅惨案里,扮演了多么不光彩的一个角色。
通过《工人报》监视罢工动向的丘吉尔,同样读到了陈慕武的这篇文章。
他倒不在意文章里宣传的英国政府在中国办的那些龌龊事,《每日邮报》上有关印度一个叫甘地的老头儿的报道,都报道了那么多年,不也没掀起什么波澜吗?
丘吉尔的当务之急,仍然是处理罢工问题。
他只是生气,陈慕武的这篇文章,很可能会鼓舞罢工工人们的士气,给自己添麻烦。
在心里,丘吉尔已经记恨起这个吃里扒外的中国人,以后找机会,一定要给他一个教训。
刚刚上任的民国驻英临时代办陈维城,十分“感激”陈慕武送来的“上任礼物”,估计自己很快要为这篇文章忙得焦头烂额了。
可是他还不能埋怨,因为他的前任朱兆莘再去意大利赴任以前特意叮嘱过自己,只要服务好这个全世界最有名的中国人,那么未来升官发财不是问题,他就是最好的一个例子。
日本驻英国大使馆紧急开会,连夜商讨针对陈慕武发表的这篇“抹黑”大日本帝国的文章的对策。
苏联驻英国大使馆,则是给国内发去了一封密报。
伦敦的皇家外科医学院里,一个来自加拿大的苏格兰人,亨利·诺尔曼·白求恩,同样在《工人报》上读到了陈慕武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