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尔伯特虽然对罗素的信不以为然,但是当冯·诺依曼听到说老师手里拿着的那封信当中,有陈慕武还未发行的那篇论文的核心思路,他还是对信的内容产生了好奇。

冯·诺依曼今天早上读到这条新闻,并没有被《哥廷根日报》改的那个煽动德国人对英国人仇恨的标题遮蔽双眼,而是直接透过现象看到了本质。

按照报纸上的意思,如果这篇论文最后被证明是正确的话,那将不啻为一次摧毁数学根基的行为。

都是同龄的二十多岁的年青人,也都曾经被冠以过“神童”的美誉。

陈慕武比冯·诺依曼早脱颖而出了几年,后者固然很佩服前者,可年轻气盛的心中,多多少少还是存在着一些希望有朝一日能够一较高下的心思的。

他之所以答应希尔伯特给他布置的那个任务,愿意去严格论证矩阵力学和波动力学两者之间是等价的,也是因为有这种心思存在。

你陈慕武做不好的工作,我冯·诺依曼却能做好,那是不是说明我比你强?

冯·诺依曼最近心里一直都是这种争强好胜的心态,结果却发现,陈慕武不好好研究物理,反而发表了一篇数学论文?

之前你在物理学上取得那么多成绩也就罢了,毕竟你是物理学家出身。

但现在居然又发表了一篇数学论文,而且还在媒体上如此大肆宣传。

这让冯·诺依曼多多少少有些不服气,但同时也意识到,和陈慕武碰一碰的机会,这不就来了吗?

他打算等新一期的《自然科学会报》一寄到哥廷根,就第一时间去图书馆的期刊阅览室里通读全文,看看是否能找出来陈慕武论文中的错误,给他来个绝地反击。

冯·诺依曼带着报纸来找希尔伯特的意图也很明显,只要老师一声令下,自己绝对会做第一个冲出去的开路前锋。

希尔伯特此时云淡风轻的态度,更给冯·诺依曼带来了信心。

老师只是看了简单的核心步骤,就能指出陈慕武的论文是错误的。

看来真的像他老人家所说的那样,物理学家只要好好研究他们的物理学就得了,千万不要妄想自己能搞懂数学,否则的话就是螳臂当车、蚍蜉撼树,不自量力,最终肯定会贻笑大方之家。

“老师,那封信能不能也让我看一看?我也想知道陈博士到底有了什么异想天开的想法,才让他自以为能够否定伟大的希尔伯特计划?”

“喏,拿去拿去,”希尔伯特一边把信纸递给冯·诺依曼,与此同时还不忘点评几句,“能很明显地看出来,这个陈慕武的数学基础很薄弱,完全就是一个半路出家的人,他有的地方繁琐得太过繁琐,有的地方简单得又太过简单。不过有一说一,他的思路还行,如果当初学的不是物理而是数学,估计也能成为一个,嗯,三流的数学家。”

他的脸上带着笑容,那笑容里多少有些轻蔑的意味。

冯·诺依曼也一脸陪笑地接过信纸,随着目光落到纸上的文字,他脸上的笑容逐渐僵硬,因为笑舒展开的眉头,又慢慢聚到了一起。

把信递出去之后,希尔伯特就开始处理自己手边的工作。

半晌之后,他忽然觉得有一些不对劲,自己这个学生为什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带着疑惑的他刚一抬起头,就看到了冯·诺依曼一脸严肃的表情。

“出什么事情了吗,约翰?你怎么一声都不吭。”

“老……老师,陈……陈博士的论证,我感觉很可能是对的。您设想当中的那个系统,大概可能真的是不完备的,希尔伯特计划,似乎、真的被推翻了。

“但我也不确定事情是不是真的如此,还是要等论文的全文问世之后,再去读一读它里面究竟写了些什么东西比较好。”

冯·诺依曼从希尔伯特的眼睛中好像看到了忽然燃起的熊熊怒火,所以才让他不得不临时在话语最后加上了那么一段话。

“我以为你身为苏黎世联邦工业大学的博士,必有高论,没想到说来说去全是模棱两可的话。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这有什么可纠结的?至于他的这篇论文,完全没有再去看全文的必要,绝对是错的无疑。

“你走吧约翰,你的数学基础还是不足,所以思路才会被这种歪理邪说给带偏。

“不要瞎操心这些空穴来风,有那个时间不如好好完成我交代给你的工作。

“先证明好矩阵力学和波动力学两者之间是完全严格等价的,做完这件事,我们就去把物理形式公理化给完成了。

“务必要给这个狂妄自大小伙子上一课,让他知道数学家们不研究物理,只是因为不愿意去研究物理;

“而物理学家们不研究数学,是因为他们搞不懂数学。”

即使收到了罗素的来信,希尔伯特依然很乐观。

他的这种乐观一直持续到了新一期《自然科学会报》发行,并随着全球的邮政系统,寄递了到世界各地。

因为在期刊发行之前,陈慕武发表了一篇数学论文的消息,就已经通过报纸转载,传播到了四面八方。

并且还越传越玄,说什么陈慕武从根源上否定了数学,陈慕武向全世界数学家宣战等等。

这就导致了陈慕武备受瞩目,就算知名作家在出版新书前在报纸上打的预告,得到的宣传效果都没有这篇论文好。

全世界的物理学家们都等着看乐子,然而他们也分成了两派,其中一派想要看数学家的乐子,另外一派则是想看陈慕武的乐子。

天下苦数学家久矣,他们总是那么自视甚高,又总是认为数学才是科学的基础,瞧不起除了数学之外的其他所有学科。

如果能让这些人吃瘪,那当然是很喜欢乐见的一件事。

而想看陈慕武乐子的物理学家们,理由则是多种多样。

有人觉得“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陈慕武一直以来在物理学上都高调行事,虽然他全是对的,可是感觉依然让人很不爽,很希望他这次能在数学上栽个大跟头。

有的人只是单纯反对陈慕武提出来的一系列概念,什么光是粒子、电子是波、电子自旋、量子力学、宇宙膨胀等等。

因为反对这些概念却找不到反驳批判的理由,就进而开始反对陈慕武这个人,所以期待他这次能被数学界打脸。

而全世界的数学家们同仇敌忾、厉兵秣马、枕戈待旦。

如果真像报纸上说的那样,陈慕武一举摧毁了数学的根基,然后他们应该如何应对?

处在风暴中心的剑桥大学,反而成了最平静的地方。

参与审稿工作,让罗素早就得到了陈慕武论文的全文。

他审稿时不放心,还特意让拉姆塞帮忙确认了一遍。

最终得到的结论是论文中的不完备性定理没有错误,希尔伯特心中的数学大厦,要从根部开始推倒重建。

罗素还专门在三一学院召开了一场学术研讨会,向来参会的数学教授、学者还有学生们传达了这个不幸的消息,并且具体讲了一遍陈博士的论文。

接受了这个事实的剑桥大学数学圈子,成为了世界上最早一批开始研究如何重建数学的人。

至于卡文迪许实验室……

罗素那天过来找人却没有找到,第二天卢瑟福就又把陈慕武喊到了自己办公室。

好学生一时想不开说要去研究数学的这件事,是那天在这间办公室里当着玻尔的面提出来的。

卢瑟福权当是陈慕武每天监工粒子加速器建设,感到无聊打算去散散心,就像他之前去搞劳什子天文学和低温物理学一样。

在他心中,陈慕武去研究的那些数学,可能和当初牛顿研究微积分差不多,不过是物理学的一种计算工具罢了。

虽然微积分前人之述备矣,可不是还有矩阵呢嘛!

这个学生就爱鼓捣一些奇奇古怪的东西,去就去吧,如果真能发现个什么定理出来,那不同样也是一件锦上添花的事嘛!

可卢瑟福没想到找上门来的不是代数学教授,而是罗素。

罗素当然也是数学家,毕竟他的代表作之一,题目就叫做《数学原理》嘛!

可是他的数学,和卢瑟福想象当中的数学完全不同。

一次心血**,他曾经让查德威克帮忙找过这本书,想看看数学的原理到底是怎么样的。

结果,查德维克从曼彻斯特维多利亚大学的图书馆,抱回来了三本大部头的书。

这套罗素和他的老师怀特海,用时十年写成的三卷书,一共有两千多页之巨。

卢瑟福的好奇心,驱使他翻开了书的第一卷,然后很快就被书中各种奇奇怪怪又密密麻麻的逻辑符号给恶心到了。

相比之下,福尔摩斯《跳舞的小人》那一篇中的符号都不算什么了。

卡文迪许实验室的主任,终究还是没能在这本书面前坚持过一分钟。

后来他从报纸上读到了一段轶事,罗素写的这本《数学原理》,还真就是从最基础的数学开始入手,所以他花了三百六十多页的篇幅,才最终定义了数字“1”究竟是什么。

你说陈慕武招惹谁不好,怎么就招惹到他了呢?

卢瑟福支支吾吾,到最后也没说出陈慕武去制造粒子加速器这回事。

他一方面是不想泄密,一方面又是想保护自己的学生。

把陈慕武叫到自己办公室也有这方面的意思,虽然和数学家们打交道是件很麻烦的事情。

但如果惹出这个麻烦的人是陈慕武的话,卢瑟福的第一反应就是替他出面解决问题。

“陈,昨天罗素教授来找你了,你难道又做出了什么奇怪的事情吗?你当初说是要去研究数学,可谁也没想到,你居然想要研究的是这个数学。

“出了什么事都不怕,放心大胆地说出来,你的背后还有我,有整个卡文迪许实验室。”

真有事也不可能让卢瑟福出面,更何况也没什么事。

可老师一番话说得很是诚恳,让陈慕武顿生一种“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的感慨。

“老师,没什么事,我和罗素教授之间相处得很融洽,最近在他的辅导下,我的数学水平突飞猛进。”

“那为什么他昨天来实验室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严肃?”

陈慕武在心里算了算时间,也就知道了罗素为什么来找自己。

“老师,是这样的。不是说我的数学水平突飞猛进吗,所以我就尝试着写了一篇数学论文,投稿到了《自然科学会报》。

“我想可能是会报的编辑部,拿不准我论文中写的是对是错,所以寄了一份给罗素教授,请求他当审稿人吧。他昨天来找我,估计也就是想要和我聊聊论文的内容。”

“原来如此,没什么事情我就放心了。”

听到陈慕武的回答,卢瑟福脸上的表情顿时舒缓了下来。

“对了,陈,你写的那篇论文是关于什么内容的?还有没有后续的研究?”

“只是提出来了一个无伤大雅的小定理而已,论文写完之后,我已经重新投入到了粒子加速器的建设当中。”

这个回答,让卢瑟福彻底放心。

陈慕武“误入歧途”在他这里已经不算个事情,只要别一去不复返就好。

几天之后,报纸比《自然科学会报》更早地刊登了这件事,卢瑟福才反应过来,新闻上说已经撼动了数学根基的论文,正是几天前好学生告诉他的那个“小定理”。

于是陈慕武再次到了老师的办公室,在后者的要求下,讲起来了什么是不完备性定理。

又过了半个小时,卢瑟福收回了他之前提出来的要求。

陈慕武讲得很明白,除了自己听不懂之外,没什么毛病。

之前以为他得罪了罗素,卢瑟福还想着拼尽全力也要保下自己的学生。

但现在才知道,陈慕武得罪的是整个数学界。

那还保个屁!

别说是他自己,就算是卡文迪许实验室,是剑桥大学,都不一定能保下他来。

自求多福吧。

这是卢瑟福目送陈慕武离开自己办公室时,大脑中的唯一想法。

实验室里的众人也在报纸上看到了这条消息,他们同样也很好奇,陈慕武如何推翻了数学。

于是陈慕武又久违地出现在了卡皮察俱乐部的讨论会上,充当了一次前沿知识的宣讲人。

结果大家的表现也和卢瑟福十分一致,这次只花了不到二十分钟,讨论会就变成了一场单纯的晚餐会。

新一期《自然科学会报》送到卡文迪许实验室的时候,大家表现的都非常淡定。

似乎没人记得陈慕武的论文就发表在这期的期刊上,更没人在第一时间翻开期刊,从目录上寻找页数,阅读这篇论文的具体内容。

但剑桥大学如此,并不代表全世界都如此。

数学家们写的信或是发的电报,通过万国邮盟的邮政系统或是架设在铁路线上、横亘于大洋之下的的电报线,来到欧洲,又一次分为两股。

一股奔向了英国的剑桥大学,一股则是去往了德国的哥廷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