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素第一开始,完全是抱着一种批改学生作业的心态,在看陈慕武的这篇论文。

这里有点眼熟……

这里很有意思……

嗯,应该是他把之前的提问和思考结合到了一起。

不错不错,举一反三的能力非常强。

然后,罗素脸上的笑容就逐渐消失,表情越来越严肃,态度也越来越认真。

因为他看到了论文上出现了这样的一段话:

“众所周知,数学正在朝着更为精确的方向发展,并且已经导致大部分数学分支的形式化,以至于人们只用少数的几个机械式的规则,就能证明任何定理。

“因此,人们可能猜测这些公理和推理的规则,足以决定这些形式系统能够加以表达的任何数学问题。

“下面将证明情况并非如此。”

陈慕武自发地做课后练习题,这种行为值得表扬。

但你做题就做题吧,为什么要把教科书上的内容给改了呀?

关键是,教科书上的内容还真有问题。

这相当于是陈慕武仅用了一篇论文,就把从世纪伊始,数学家们就一直尝试做的努力,给全部推翻了。

罗素又想起了年轻时候的自己,当时才三十岁出头的他,提出来的罗素悖论,也让全世界的数学家们震惊恐慌了很久。

好像直到前几年,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才被最终提出来。

只是和当初的那个罗素悖论相比,陈慕武这次搞出来的花活更重磅了一些。

如果说罗素悖论,相当于是拆了数学大厦的一幢承重墙。

那么陈慕武提出来的不完备性定理,简直就像是用了足够多的炸药,直接把全世界数学家们辛辛苦苦正在建设中的大厦的地基,给炸了个灰飞烟灭。

罗素刚好也是其中的一员。

这个人,一出手就这么狠吗?

不过罗素又想起来了另外一些事情。

好像陈慕武不光是数学的破坏者,他之前早就已经在物理学和天文学上提出来了许多惊世骇俗的观点,甚至连哲学都没能幸免。

关键是,经过人们反复验证之后,大家发现这些科学上的观点居然还都是正确的,并不是痴人说梦,更不是无稽之谈。

这次的不完备性定理也是一样。

因为之前陈慕武一直都在向他请教这方面的问题,所以罗素只从头到尾读了一遍论文,就已经能够判断这篇论文所写的全都是正确。

可这毕竟是和现在主流观点非常不同的一种新观点,为了保险起见,罗素不但亲自动手验算,甚至还从国王学院叫来了拉姆塞。

他请拉姆塞也看看这篇论文中所用到的数学和逻辑,是否有什么自己还没发现的错误存在。

“罗素教授,这篇论文真是三一学院的陈博士写的?”

拉姆塞脸上的表情既震惊又怀疑,他的心里亦是如此。

作为剑桥使徒社的一员,拉姆塞见证了从今年开始,陈慕武从之前一直不显山不漏水的社团成员,突然对数学和逻辑学开始感兴趣的全过程。

在社团聚会时的讨论上,他经常聊起德国数学家希尔伯特的那个计划。

拉姆塞当时还以为,陈慕武应该是对计划当中希望把数学标准化这件事很感兴趣。

好像物理学家那边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那个提出了相对论的爱因斯坦,不也正在尝试着要把引力还有电磁力这两种基本相互作用力,把所有的物理学规律统一到一起吗?

这让拉姆塞还以为陈慕武要做和爱因斯坦一样的工作,只是在此之前想到数学这边来找找灵感。

结果他就看到了,罗素交给他的这篇论文复制件。

这哪里是找什么灵感,分明就是来砸场子的啊!

可关键是他这砸的有理有据,不容反驳。

“罗素教授,可能是因为我的水平有限,但我确实没从这篇论文中找到有什么错误的地方。”

“我也觉得是这样。”

“所以说……陈博士的这篇论文,直接把希尔伯特教授提出来的那个宏伟计划,给直接否定了吗?”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这件事,但不得不说,确实如此。”

确认论文里的内容正确无误之后,罗素先是提笔,给《自然科学会报》的编辑部写了一封回信。

他在上面说,编辑部拜托审阅的这篇论文里的内容,全部正确无误,没有任何一处需要修改,可全文发表。

公事公办完之后,罗素又用德语,给德国的希尔伯特教授写了一封信。

开头处是简单的寒暄,然后就开始向他介绍陈慕武论文当中的核心观点,并很遗憾地告知希尔伯特,他从1900年二十三个问题开始,到1922年正式筹备的希尔伯特计划,即将在陈慕武论文发表以后,被宣告失败。

写完这两封信之后,罗素感到既轻松又失落。

轻松的是,他完成了编辑部交来的任务,而陈慕武推翻的也不是他自己的观点。

失落的则是,这毕竟是数学界的一次重大失败。

虽然还没达到自己之前那次,用悖论引发了第三次数学危机的程度,但其破坏力比起罗素悖论来只多不少。

也不知道希尔伯特教授在接到来信,并看到论文的正式版本以后,会是什么样的一种想法,对年迈的他来说,精神能不能承受住这样的一次打击。

罗素忽然又很想再和陈慕武聊一聊,他是因为已经察觉到了数学是不可能完备的,所以他来向自己请教那些问题了吗?

他先是去了同在三一学院的陈慕武的房间,却被告知,陈博士一大早就离开学院,去了卡文迪许实验室。

可等罗素去了卡文迪许实验室,打听一圈却发现,根本没人能说得清楚,不在实验室里的陈慕武究竟去了哪儿。

连实验室的主任卢瑟福都有些语焉不详,他当着罗素的面,叫来了自己的助手查德威克。

后者也只是很含糊地说出了一句,陈博士接到一封电报之后就急匆匆地离开了,谁也说不清楚他去了哪里。

卢瑟福和查德威克顾左右而言他,是因为他们不想告诉罗素,陈慕武去了研制粒子加速器的地方。

他们两个巴不得罗素能够别再纠缠赶快离开,以至于谁都没问,罗素此次过来找陈慕武的目的是什么。

卡文迪许实验室里的人大多数都是如此,因为人人都知道,陈慕武这段时间和罗素走的很近,不务正业地搞起了数学。

整间实验室中,只有一个人的感觉很敏锐,他察觉到了事情有些不同寻常。

陈慕武和罗素走得很近不假,但每次都是说前者到后者的办公室请教问题。

只是这一次,罗素找陈慕武,居然破天荒地找到了卡文迪许实验室里来。

这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其他的事。

“罗素教授您好,我是《曼彻斯特卫报》的驻校科技记者,克劳瑟。请问您这次来到卡文迪许实验室找陈慕武,是有什么事情吗?”

罗素心说,真不愧是干记者的,他的嗅觉十分灵敏。

事到如今,也已经没什么隐瞒的必要,即使他今天不说,用不了几天等论文在《自然科学汇报》上发表之后,全英国甚至全世界也都将会知道的。

“确实是来找陈博士的。他在一篇论文中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发现,我就想着过来和他聊一聊。”

“是什么论文?数学吗?那他的发现又是什么,您方便简单说说吗?”

罗素欣然同意的这个请求,跟着克劳瑟走进卡文迪许实验室的会议室,简单讲了讲陈慕武的“小”发现。

许久之后,送别了罗素的克劳瑟,看着自己笔记本上的笔记,觉得陈博士的这个“小”发现,未免也太大了一点儿。

大虽大,只是有些不好报道。

可能是因为数学太曲高和寡,数学家们又自视甚高,从很早之前开始,数学的热度就始终都比不过物理学。

再加上促进社会进步的两次工业革命,都是建立在物理理论知识的基础之上,所以报纸上的物理学家们,也比数学家更出名。

在十九世纪,物理学的媒体红人有法拉第。

到了二十世纪初,又出了一个全世界范围内的顶流top1,爱因斯坦。

相对论无疑是二十世纪初媒体舆论当中最顶流的物理学学科,没有之一。

量子力学打不过,前段时间在英国调动起国民积极性的低温物理也打不过。

虽然陈慕武一直以来,因为物理也好,天文也好,还有去年最火的低温物理学,频繁登上英国的报纸,甚至还被别有用心的记者冠上了“比爱因斯坦还聪明”的称号。

但是如果在英国街头随机采访路人,问他们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人是谁,最少有一半人会给出爱因斯坦的答案。

当然剩下的那一半给出的回答也不是陈慕武,而是牛顿。

《剑桥大学陈博士证明希尔伯特是错误的》。

在纸上写下了这个标题,略作思考之后,克劳瑟在上面又画了条横线。

他觉得英国报纸读者应该没多少人知道德国有一个叫希尔伯特的数学家,即使他是现在全世界数学的领军人物。

《陈博士推翻数学大厦》、《陈博士重建数学基础》……

这些题目起得又太大,很容易让陈慕武被人当成批判的靶子。

而且对于连乘法都算不清楚的普通人来说,谁也不会关心数学基础是不是被颠覆,只要一加一仍然等于二,一英镑仍然能换二百四十便士,那他们的日常生活就不受影响。

大家同是三一学院毕业生,又同在卡文迪许实验室,克劳瑟不想把这位卡皮察的朋友推向风口浪尖。

他突然灵机一动,想到了去年英国媒体是如何报道皇家研究所在低温物理学上取得进展的。

《在罗素的指点下,剑桥大学博士生击碎了德国人不切实际的数学梦》。

虚化他在数学方面取得的成就,重点指出罗素和剑桥大学这两个英国元素,再把矛头对准希尔伯特的德国人身份。

克劳瑟觉得自己取了一个不错的新闻标题,这一定能够助力《曼彻斯特卫报》大卖的。

正像他想的那样,刊载这篇新闻报道的报纸,不但比刊载着陈慕武论文的《自然科学会报》率先出版,而且很快就被其他各家的报纸疯狂转载。

对于不懂数学的人来说,英国再次赢了德国。

但对于懂数学的人来说,大家都在期待着最新的一期《会报》出版。

克劳瑟的这篇报道,愣是让陈慕武的论文获得了和知名作家们同样的待遇。

书还没出,报纸上的预告信息就已经让人翘首以盼了。

新闻传播的速度,甚至比国际信件在欧洲传递的速度还要快。

希尔伯特还没收到罗素给他写的信,德国的报纸上就已经有了克劳瑟那篇报道的转载。

当然标题还是被换成了正常一些的,德国人虽然严谨,但也没有严谨到跟着英国人一起贬低德国。

在柏林,爱因斯坦看到了《柏林日报》上的新闻。

无论是陈慕武,还是希尔伯特,这两位都是他的老熟人。

前者在他眼中,是一个误入歧途的学生。

而后者在他眼里,则是一个已经和解了的仇人。

爱因斯坦原本是很尊敬希尔伯特这位德国的科学前辈的,直到他提出广义相对论的前几个月,1915年夏天。

在6月28日到7月5日,爱因斯坦受希尔伯特的邀请,到哥廷根大学访问了一个星期,期间他曾经做了六次报告,介绍的都是他对广义相对论的研究。

然后希尔伯特的兴趣,就被爱因斯坦的报告给吸引到了广义相对论上。

当时爱因斯坦对广义相对论的研究已经进行到了最后阶段,所剩的目标只有一点,那就是要在数学上给出引力场方程的具体形式。

爱因斯坦已经把抽象的物理概念数学化,而希尔伯特刚好又是数学家,这两个人几乎是一前一后同时宣布,自己是第一个写出场方程的人。

爱因斯坦是在当年的11月25日,于普鲁士科学院做的报告,并且在当天提交了论文,一个星期后的12月2日发表。

但希尔伯特做报告的时间是在11月20日的哥廷根大学,指从报告日期上讲,希尔伯特比爱因斯坦早了五天。

但是他的论文,却发表再小半年之后的1916年3月31日,论文时间比爱因斯坦晚了将近四个月。

这两个人都宣称自己率先发现了广义相对论,并一直为此争论不休。

直到很长一段时间后,希尔伯特才主动让步,承认爱因斯坦是广义相对论的发现者。

因而爱因斯坦也写信给希尔伯特,希望能和他握手言和。

这两个人表面上是和解了,但是心中是否真的放下了,谁也说不清。

希尔伯特在和解之后,还曾经说过一句很傲娇的话:“哥廷根大街上的每个小孩儿,都比爱因斯坦更理解什么是四维几何。不过尽管如此,爱因斯坦还是做成了这件事(广义相对论),而数学家们没有。”

在报纸上看到陈慕武居然在数学方面,击败了那个不可一世的希尔伯特,爱因斯坦嘴上的胡子不自觉地翘高了几分,脸上更是笑意盎然。

这个中国小伙子本质上还是不错的,如果他能放弃在量子力学上的那些不切实际的天真想法,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