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啥,您二位先抽完这一袋,抽完之后我再进来。”
陈慕武在心里是很想这么说的,但是他不敢。
虽然师出同门,但玻尔是客人,卢瑟福又是自己的老师。
这种话如果真说出去的话,就实在是太不知分寸了。
“玻尔教授,这不是巧了吗?过去一年间我们通了不少次信,可是自从在哥本哈根一别,已经这么长的时间没见面。您这次来到了剑桥大学,我也想着看有没有机会和您聊聊天呢!”
说话间,陈慕武假装漫不经心地一步步踱走到卢瑟福的身后,站在窗前,一只手搭上了窗户的把手:“今天外面的天空可真不错!在您没来之前,剑桥郡的天空连着几天阴沉沉雾蒙蒙的。您来了之后,太阳也就跟着出来了!
“在我们中国有一句话,叫贵人登门,即使是用竹子和茅草搭建的简陋房子,也能像用黄金铸造的房子一样,发出万丈的光芒。”
说完了这套恭维话,陈慕武“不经意”地按下把手,推开了窗户。
冬日早晨的那股清新的冷空气,总算是涌进了这间不大的办公室里。
他完全没过脑子的一番话,让玻尔听起来很受用。
但是简单思考之后,玻尔又觉得不太对劲。
不对吧,陈慕武这几天不都一直和卢瑟福还有自己一起,待在伦敦吗?他怎么会知道剑桥郡的天气呢?
卢瑟福看出来了玻尔脸上疑惑的表情,也早就听出来了陈慕武话里胡编乱造的那些瞎话。
“尼尔斯,你可千万别被他给骗了。
“学术、体育……在各个方面,陈表现得都不错,都很好,唯独他的那张嘴,只要你稍不注意,就开始满嘴跑火车!
“他刚才说的没几句真话,只不过是嫌弃你我两杆大烟枪,把这间屋子里弄得烟气太大,想要趁着别人不注意,打开窗户通风罢了!
“陈,你放心,抽完这一斗我们谁也不抽了!”
“老师,我讨厌烟草的味道固然是一方面,可这东西本身对人体也并不好,我劝您平日里还是少抽点烟比较好,别让身体落下一堆毛病。”
卢瑟福的一席话,说得玻尔心有戚戚焉。
他想到了自己此行来英国找陈慕武谈话的其中一个目的,就是问他,当初为什么要在超导问题上骗自己。
因而玻尔也接过了卢瑟福的话题,继续对陈慕武展开批判:
“爵士,您说的没错。之前在哥本哈根,陈博士还和我说,他不想在我的理论研究所看到日本人,所以才把那个仁科骗到了荷兰的莱顿大学。”
“仁科?……芳雄?是叫这个名字吧?”卢瑟福有些不确定地回忆道,“他之前也在卡文迪许实验室待过一段时间,后来就离开剑桥大学,听说是去了德国的哥廷根?还是汉堡来着?尼尔斯,他现在已经到了你的手下工作了吗?”
“是曾经在理论物理研究所学习过。这位陈博士对他说,未来物理学的主流方向是低温物理学和超导,然后就又转头和我说,“未来物理学的主流方向绝对不会是低温物理学和超导,他是在骗日本人!
“结果到了第二年,陈博士就连发三篇论文,而且其中有两篇都包含了物理学或是化学方面的重大发现!
“我这次来剑桥大学的其中一个目的,就是想问问陈博士,这件事情该怎么解释。”
玻尔故意绷起来了一张脸,虽然他的心里对此并不怎么在意。
反正不管陈慕武怎么说,他也不会相信,未来的物理学当中,超导会成为主流。
“玻尔教授,我确实没说错啊?如果低温物理学的前景真的那么好的话,那为什么我在伦敦就只待了半年多的时间,然后就又回到剑桥大学,在卡文迪许实验室里继续研究粒……”
“喀、喀!”
“……继续研究粒子。”
卢瑟福用两根手指头抵住嗓子,不轻不重的咳嗽了两声。
在别人眼中,卢瑟福这好像是抽完烟之后,嗓子里面卡了一些痰。
虽然说科学是无国界的,但老师一直把粒子加速器,当成了卡文迪许实验室里机密等级最高的一件事。
他可能是想让卡文迪许实验室成为世界上第一个造出这种东西来的地方。
或许也有一部分考虑,是想把保密工作做好,说不定之后能凭借对外售卖粒子加速器来大赚一笔。
卢瑟福还特意叮嘱过陈慕武,一定要交代自己的组员,注意保密工作,尤其是那个不靠谱的美国人。
结果那个不靠谱的美国人守口如瓶,反而他最喜欢的、也是手下最聪明的学生,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了他未来的丈母娘。
不过陈慕武也只是和居里夫人说了他们在做加速器,却丝毫没敢把其中的原理给说出来。
除了他们这个小组,实验室里也就只有卢瑟福和负责管理后勤工作的查德威克知道。
其他人或许会知道陈慕武很忙,但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忙。
即使卡皮察曾经问过一次,陈慕武也没有说。
卢瑟福在剑桥郡另外划了一块地方用来建设粒子加速器,一方面是因为老旧的实验室楼确实装不下这个大家伙,另一方面,估计就是出于保密考虑了。
卡文迪许实验室里人多眼杂,隔三差五还会有从世界各地慕名而来的物理学者,到此参观访问交流。
看来即使是面对玻尔,卢瑟福也并不想和他透露这件事。
陈慕武从老师的咳嗽声中听出了不一样的暗示,让他立马就“忘掉”了,粒子后面好像还有一个别的单词。
“玻尔教授,低温物理学真的没什么好研究的,不然我为什么会不答应布拉格爵士的邀请,继续留在伦敦,当那个即将建成的蒙德实验室的主任呢?”
“可就是在这短短的半年时间里,你就发表了三篇论文。这不正可以说明,低温物理学前途无量吗?”
“话不能这么说,玻尔教授。我在几个月的时间里,还发现了太阳系的第九颗行星呢?这难道就能说明天文学的前途无量,其他人同样可以用几个月的时间,就再次找到太阳系的第十颗星星吗?
“不,这并不能,只能说明似乎我的运气比别人稍微好了一点。
“最直观的一点就是,您说我没和您说实话,我是发自内心地认为低温物理学容易出成绩,所以才劝仁科芳雄去了荷兰。
“但算算时间,那个人到莱顿大学已经一年半了,他难道出了半点成果吗?
“还是那句话,这只能说明我比别人稍微多想了一些,运气又比别人稍微好了那么一点儿而已。”
陈慕武说出来的这些话,根本就没人信。
但是又不能反驳他,运气很多时候就是能否得到实验现象的关键。
对于卡文迪许实验室的这些人来说,更是如此。
如果不是伦琴运气好,偶然把几张感光底片放到了他的实验台上,就不会有X射线的发现。
如果不是卢瑟福和他的助手盖革还有马斯顿运气好,偶然发现了用阿尔法粒子轰击金箔的时候,会有一些发生偏转或者弹回来,就不会有原子核的发现。
当事人就坐在这间办公室当中,那么当事人的学生,也靠运气发现了一些物理学现象又怎么了?
而且发现超导体磁效应这件事,后来写科幻小说的那位威尔斯,事后还专门在《泰晤士报》上发表了一篇回忆性文章。
他在里面详细记述了戴维-法拉第实验室里的陈博士,是如何在和自己闲聊畅想太空旅行的时候,因为一个失误发现了超导体磁效应的。
威尔斯身为早就成名的大作家,有他的作证,陈慕武完全造不了假,关键是他也没必要造假。
倒是卢瑟福发现了事情的另外一面。
“陈,那你为什么要骗日本人,在我的印象当中,那个仁科好像是个不错的年青人,在待人接物方面都彬彬有礼的。”
陈慕武从遣隋使和遣唐使开始说起,讲了讲日本人的慕强文化。
近代因为东方衰落而西方崛起,日本人又开始向西方学习,却把昔日的老师踩在脚下,心里完全不念当初的师生之情。
倘若有一天,世界上又有其他一个地方比西方更先进的话,日本人肯定还会做出和之前完全相同的事情的。
接着他又把他之前在哥本哈根怎么和玻尔还有海森堡解释的,又向卢瑟福讲了一遍。
他举的仍然是法国和德国之间,有关阿尔萨斯和洛林那些地方的事情,也同样说了最近几年各种世界级学术会议,都不会邀请德国科学家参加这件事。
为了防止老师像当初海森堡一样,说出“科学家有国界,科学没有国界”这种话,陈慕武甚至还提前举了一个例子:“似乎这些科学家们没有直接参与到战争中来,但是在欧洲战场上首次投入使用的毒气,却正是在这些科学家们的实验台上被研制出来的。”
卢瑟福听完之后,思考了很久。
“陈,你的意思是,因为日本侵占了中国很多领土,所以他才讨厌日本人,不愿意在卡文迪许实验室里见到他们,对吗?”
“老师,正是如此。”陈慕武点了点头,顺便说出来了仁科芳雄给自己写信,推荐他的同胞荒胜文策报考卡文迪许实验室这件事。
他请求卢瑟福一定不要把这个人招进实验室,找个理由把他打发走。
“我还是有点不理解,陈,按理说俄国也侵占了不少中国的领土,可为什么你和彼得,仍然能走得那么近?”
陈慕武本来找了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借口,想把这件事敷衍一下就算完事。
但不知卢瑟福是上了年纪还是怎么样,反而像个硬座车厢里“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的中老年人一样,突然就关心起国际形势来。
这个问题要怎么回答?
总不能说因为仁科芳雄未来要替日本人研究原子弹,但是卡皮察不会吧?
且不说陈慕武为什么能预知历史,单说原子弹是什么东西?
哦,核裂变啊……
可核裂变又是什么?
哦,用中子轰击……
中子又是什么?
他现在敢说出中子,卢瑟福就敢把他关在卡文迪许实验室里,一天不把中子找出来,就一天不让他出门!
陈慕武组织了半天语言,才找到了一个还算能糊弄过去的理由:“呃,老师,因为我觉得日本人绝对不会安于现状,他们未来一定会对我的国家另有所图。”
“那你怎么能保证红色俄国不会呢?他们也是你们的邻国。”
卢瑟福虽然很喜欢卡皮察,但这并不妨碍他对这个新兴政权带有成见。
在卡文迪许实验室里,谈论红色永远都是禁忌话题。
“因为莫斯科离远东太远了,就算苏联觊觎邻国的领土,那也不会是远东,我认为可能会是……波兰?”
“行了,行了,”玻尔不忍看到话题走向越来越歪,于是出声制止做起了和事佬,“爵士,您就答应陈博士的这个请求,不就万事大吉了吗?反正十个日本人也比不上一个陈博士,如果真因为招进来一个日本学生,让陈博士不愿与之为伍,从而离开卡文迪许实验室的话,那我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感到剑桥大学来,把陈博士请到哥本哈根去,并且发自内心地感谢您。”
他又转头望向仍然站在窗边呼吸新鲜空气的陈慕武:“陈博士,你最近到底在忙些什么?大家都盼望你能在量子力学上再搞出些新成果的。结果日日盼夜夜盼,有关量子力学的论文一篇都没有。
“虽然我们哥本哈根理论物理研究所,上上下下都站在你这一方,但是德国的爱因斯坦教授却不这么想。他从英国回去之后,一直仍然坚称量力子学是不完备的,虽然现在还找不出,但等将来一定会找到能支持这个观点的证据来!”
“完备?他们德国人倒是一直都很迷信这一点。从希尔伯特教授那里最先开始,现在又传染到了爱因斯坦教授身上。
“我很尊敬希尔伯特教授,但是却对他在前两年提出来的那个希尔伯特计划不太满意。
“殊不知他的那个计划连根基都不牢靠,就连数学家们引以为傲的数学,都是不完备的!”
玻尔觉得自己刚刚试图结束卢瑟福和陈慕武之间有关国际关系的谈话,把话题转变到正轨上这件事,成功了,但是又没有完全成功。
现在的话题确实不再是什么日本和俄国,可也不是物理,而是再次成功地偏向了更让人头疼的数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