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车里,行驶在从火车站前往德布罗意给陈慕武准备的住处的路上,几个月不见得两位好朋友,先是互相介绍了一下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彼此的生活情况。

陈慕武说自己在结束了索尔维会议之后,回到剑桥,不但做出了基态氢原子的施特恩-格拉赫实验,也写完了毕业论文,顺利地完成了答辩,拿到了博士学位,同时也拿到了剑桥大学的教职。

他这本是无心之言,但是一说起博士这个词,德布罗意也很高兴的告诉陈慕武,从德国拜访爱因斯坦等一众科学家回到法国之后,自己也拿到了博士学位。

这就让陈慕武有些奇怪了,没有了物质波的论文,德布罗意是怎么拿到博士学位的?

在接下来的聊天中,德布罗意进一步地揭开了谜题的答案。

估计是任谁都知道,一个博士学位要读到第六年的话也太丢人了,所以无论是他的导师朗之万,还是他的大哥莫里斯都暗中发力。

最后他们让德布罗意到莫里斯的私人实验室里去蹭了一个有关X射线的实验,写成论文,然后就拿到了他的博士答辩现场。

背后有朗之万和莫里斯的上下打点,德布罗意这次勉强算是获得了自己的博士学位。

听到他毕业的过程如此之艰难,陈慕武愈发觉得自己好像对不住眼前这个人。

但在汽车上,刚刚取得博士学位的德布罗意却很兴高采烈,一口一个地用“道克托陈”来称呼他,陈慕武也就只能像过家家一般,用一口一个的“道克托德布罗意”来回应。

和上次来巴黎时不同,德布罗意这次给陈慕武换了一个住处。

和上次前往布鲁塞尔参加索尔维会议时住的那一套别墅相比,这个新的住处有一个很大的院子,与其说是别墅,更像是一座城堡了。

一进门,陈慕武就在院子的一侧,发现了那个已经挖好了的标准泳池。

比起剑桥游泳俱乐部的会员们在康河边挖的那条五十米乘五米的寒酸丐版,小贵族直接安排人挖的是五十米乘二十五米的高大上版泳池。

德布罗意甚至还骄傲地向陈慕武介绍道:“这是我专门请来的本届奥运会的施工队,让他们完全复刻了本届比赛场地的尺寸,虽然条件有些简陋,但我想应该足以让你提前熟悉比赛环境了。”

乖乖,这得花了多少钱?

陈慕武扪心自问,他面对朋友,是绝对做不出来这种大手笔的。

贝斯特知道贵族很有钱,但却不知道贵族能这么有钱。

他显然也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没有想到陈慕武的这位朋友出手会如此大方。

仆人早就收拾好了房间,众人各自选了一间住了进去。

德布罗意说反正自己夏天也没什么事情,干脆也就留在这里,跟陈慕武住到了一起。

……

德布罗意的乡间别墅环境优雅,房间整洁,饭菜可口,服务优质。

哪里都好,只有一点不尽如人意,那就是位置离巴黎市中心太远。

对陈慕武和贝斯特这种整天在泳池里训练的人来说当然无所谓,但对叶公超这种爱热闹的人来说就不一样了。

他是第一次来到巴黎,头一天在别墅中,倒是看哪里都新鲜。

但是等这种新鲜劲儿过去了之后,叶公超就开始有些不自在了。

所以到了巴黎的第二天,叶公超就和陈慕武告了个别,带着行李搬出了德布罗意的别墅。

他说自己在来法国之前,就通过巴黎中国学生会的关系,找好了位于巴黎市区的房子。

叶公超打算这几天先搬出去住,熟悉一下校园周边的情况。

等陈慕武开始比赛了,他再到现场为他摇旗呐喊,加油助威。

陈慕武本想着有叶公超这个美食家在自己的身边,训练结束之后,想要吃什么饭更方便一些。

但是德布罗意根本就没给叶公超下厨的机会,他觉得陈慕武每天训练的运动量太大,所以总是让厨房变着花样地端上各种美味佳肴。

虽然现在和一百年之后相比,在生活上确实有种种不便,没有网络、没有电视、没有高速的火车和汽车……

但是在美食方面,现在和未来的差距却很小,人们的口味也没什么变化。

贵族不愧是贵族,餐桌上的这些东西,全都是陈慕武上辈子当穷学生的时候,可望不可即的高端玩意儿。

但是现在的他,害怕会因为一时的贪嘴在比赛前弄出什么幺蛾子,也就只能对面前的每样美食,都浅尝辄止一些。

除了训练之外,陈慕武还想着给那个Scie Ton Fa写封信,请他来到德布罗意的这间别墅,或者自己找个时间去见见他,聊一聊有关开幕式的问题。

德布罗意知道陈慕武的这个打算之后,就再一次地把他给拦了下来:

“陈,即使是在巴黎同城,像你这样写一封信,从邮寄到投递到对方手上,也需要花上一两天的时间。而且我这里离市中心太远,干脆派个仆人,按照这个人的地址找上门,直接给他捎个口信,邀请他上门做客不就得了?”

于是在来到巴黎的第二个晚上,陈慕武就在德布罗意的别墅里,见到了这位Scie Ton Fa。

此人大概四十多岁的年纪,嘴上留着上翘的八字胡,长相兼具东方人和西方人的特点,似乎……是个混血?

陈慕武拱了拱手:“老先生,劳烦您亲自跑一趟,晚辈就是陈汉臣。”

“陈先生果然一表人才,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老朽谢东发,茳苏省江宁人士。”

“谢先生请!”

“请。”

分宾主落座,又聊了几句才知道,谢东发的父亲谢大铭,在1878年随大清出使英、法两国大臣曾纪泽一道,漂洋过海来到法国,并就此落地生根,在当地做起了瓷器生意,还娶了一位法国妻子。

谢东发虽然自称是江宁人,但他从1880年出生开始,就一直生活在法国巴黎,只曾在1902年回到上海一次,并在那里取得了大清朝的国籍。

谢东发有巴黎大学的法学博士学位,又凭借中法混血的身份,无论是在法国人那边,还是在中国人这里,他都混得很开。

1919年,《大公报》的记者胡政之单枪匹马来到法国,报道当年的巴黎和会,聘请谢东发成为自己的助手。

中国代表拒绝在凡尔赛和约上签字,便是率先由两人向国人公布开来的。

从此谢东发便投身报界,此次能参与跟踪报道奥运会,也是他亲自找到巴黎奥组委报的名。

没想到报名成功之后,奥组委又委托他了另外一项任务,也就是成为中国代表团的随行专员。

这个消息让谢东发是又惊又喜,他才知道自己只见过一次面的祖国,居然也派出了运动员来参加奥运会。

在谢东发拿到的中国运动员参赛名单上,除了英国的“陈汉臣”,还有四个美国华侨报名参加了本届奥运会的网球比赛。

所以谢东发在向陈慕武拍报邀请他来参加开幕式的同时,也向那四位美国华侨拍了电报。

但是到最后,却只收到了陈慕武一个人的肯定的回复。

余下四个人虽然也从美国给谢东发拍回了电报,但电报上的内容却是一个令人很遗憾的消息:这四个人将留在美国,全力备战七月底八月初的戴维斯杯网球比赛,所以放弃了来巴黎参加本届奥运会的打算。

陈慕武头一次听说,居然有中国人报名参加了本届奥运会,这触及到了他上辈子的知识盲区。

可能是因为他们只是报名了,却没有最终参赛,所以才并没有在中国奥运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吧?

不过,谢东发又一脸为难地和他提出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如果这四位美国华侨不来的话,奥运会开幕式上,就只能让陈慕武一个人来代表中国出场了。

在谢东发的思维里,现在的中国人,即使是已经在国外留了几年学的留学生,在面对大场面时,可能也会表现出一种畏首畏尾的小家子气。

所以他很担心,把开幕式这个大场面只交给陈慕武一个人,他会不会怯场。

这个问题,在谢东发心中似乎很严峻,但是在陈慕武这里,则完全不是个事儿。

从当初上海工部局讲堂里的《申报》记者赵君豪开始,到最近一次英国庚子谈判会场上的范源濂。

无数和陈慕武接触过的中国人,对他给出的评价都是,这个人带着一种在国人身上很难看到的骄傲和自信。

陈慕武很崇敬那个在1932年孤身一人漂洋过海,去参加洛杉矶奥运会的刘长春。

虽然最终失败了,但还是能从他身上看到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大无畏,看到“面对强大的对手,明知不敌也要毅然亮剑,即使倒下,也要成为一座山,一道岭”的亮剑精神。

更何况,此时不同彼时,陈慕武现在有足够的自信,能在比赛上拿到金牌。

那么自己独自一个人参加奥运会开幕式,又有什么不妥?

所以陈慕武身上的这种自信,再一次于谢东发面前展现。

他宽慰后者放心就好,在开幕式上代表中国进场,自己绝对没问题,也不会出现任何差错。

……

送走了谢东发,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陈慕武继续在德布罗意家的泳池里训练,贝斯特拿着秒表和纸笔,在一旁为他的训练提供帮助和意见。

而无所事事的德布罗意,先是让人搬了一把椅子,在泳池旁观摩陈慕武的日常训练。

不过他的好奇心,也像叶公超那样很快就被消磨殆尽。

于是德布罗意就又让人在泳池边支了张桌子,随机挑选了三名幸运仆人,陪他一起打上了麻将。

又过了两天,最新一期的《物理学年鉴》终于从德国的柏林,运送到了法国的巴黎。

正在麻将兴头上的德布罗意,起初并没有在意,只是把这本期刊丢到了一旁。

在午餐后的休息时间,他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回事,于是打开《物理学年鉴》,准备简单浏览一下开篇的目录,看看过去的一个月里,物理学家们又有没有什么新的发明和发现。

德布罗意是法国和德国的双料贵族,从小又接受过良好的教育,所以德语对他来说也不成问题。

他忽然惊喜的发现,这期的《物理学年鉴》上面,又有陈慕武的名字。

“陈,你居然又在《物理学年鉴》上偷偷摸摸地发表了一篇论文!这种事情怎么不提前和我说一声?这次的这篇论文,又是关于什么内容的?”

已经吃饱喝足,休整完毕,打算继续开展下午的训练的陈慕武,不想在德布罗意的这个问题上浪费太多的时间。

因为他知道,关于这篇论文一旦打开了话匣子,那一时半会儿就收不住了。

“喏,如你所见,题目上写的明明白白,就是关于量子力学的。至于量子力学是什么,你可以读读这篇文章,我觉得还挺有意思的。”

等陈慕武结束了下午的训练,再次从水中来到陆地上时,就看到了德布罗意没有和仆人打麻将,而是坐在桌旁一语不发。

“路易,你怎么了?”

陈慕武明知故问。

“陈,你的这篇论文太难了,我……我根本就看不懂!你是不是投错期刊了?这篇论文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物理学年鉴》上,你应该去那些呆板的数学家那里碰碰运气!”

德布罗意一脸郁闷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