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多年以前,宋岚就意识到了上层世界所创出模式的弊端,此次绿洲之行只是帮助他理清思绪。

正如人们常说的,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

即使对于那些最坚定的信徒,他们也无法做到真正的明心静气。

“假设信奉生命之神真的能做到起死回生、治愈残疾,你觉得一个人需要支付怎样的代价才能让生命之神垂青与他?”

『虚无』很少听及宋岚谈论和信仰相关的事,因为据他所知,对方从来都不欣赏上层世界创造出的这套模式,也因此成为了许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如果不是这小子的能力和灵能强度足够强大,『虚无』丝毫不怀疑那些“守旧”的同僚们会想尽一切办法除掉他。

抢夺信徒属于灰色地带,尚且能够忍受,可如果触及信仰体系,便无异于动了上层世界的根基。

现在想来,或许战争的祸种早就在他将宋岚带去上层世界的那一刻起就埋下了。

他仔细思考着宋岚提出的问题,并尽可能地让自己回到从前,那个教会在这片土地上枝繁叶茂,还掌控着世界命脉的光辉时代。

名声、权力、财富?

这或许是大多数人的毕生所求,但是对于上层世界的居民们而言,这些身外之物并无意义,晋升的渠道使人脱胎换骨,同时也意味着他们必须抛弃一切身外之物。

这便是为了迈向更高层次所付出的代价。

“信仰的坚定程度。”

良久,『虚无』说出了他自认为通顺的回答。

每一年,教会都会对于那些最坚定的信徒予以表彰,而据他所知,为了增加信徒与自己的联结,他们的低语往往会更频繁地降临于虔诚者之身。

『虚无』不得不承认,这一切都具有迷人的魔力。

他们的一句话便能左右一个人的思想,改变其人生,甚至能够左右一个城市乃至国家的未来。

这份联结越是紧密,也就越让人沉迷其中。

“没错,可是究竟什么样的信仰才算坚定?”

宋岚进而问道。

这也是当时萦绕于所有教徒心中的疑惑,许多人穷尽一生便是为了证明他的信仰比任何东西都要牢固。

这一回,『虚无』的思考并没能得到答案。

见老朋友久久不语,宋岚便又问道,“如果有一个甘愿放弃身外之物,遵循清规戒律,无时无刻不向神灵祷告,你觉得他的信仰是否算得上坚固?”

“算得上。”

“于是教会就有了戒律。”

当宋岚来到第四区时,教会的条条戒律便已基本成型,密密麻麻的几百余条,几乎细化到了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戒律的制定者们认为,只有遵循了所有戒律的教徒才能称得上坚定。

这是一条由人所制定的筛选渠道,用于评定有哪些人更有几率聆听到来自上层世界的低语。

不过戒律的效果并未能维持太久。

当所有人都遵循了戒律之时,筛选机制便失效了,于是为了证明自己,信徒不得不另寻他法。

“如果有人甘愿忍饥挨饿,饱受痛苦的摧残也不动摇,他是否比其他人更值得得到神灵的眷顾。”

“值得。”

『虚无』自然知道宋岚为什么这么问。

这便是教会苦修者的由来,遵守戒律已无法证明他们的信仰比其他人更为牢固,因此便有人提出苦难才是建议信仰的重要标准,苦修者便要断绝一切个人欲念,甚至还不惜用饥饿疼痛来证明他们坚定不移的信念。

在苦修者们的眼中,这都是神灵赋予他们的考验。

只要能经受住这些考验,便能淘汰掉那些虚有其表的竞争者们。

“但这仍然不是极限,苦修者之中亦有高下之分,有人认为羁绊最深的莫过于亲人骨肉,如果能将这一切也一并割舍,才是了不起的大毅力,他将会成为人人称颂的榜样。”

『虚无』没有回话。

在教会的典籍中的确存在着这样的故事。

这来源于上层世界的一次小小的玩笑,有人用苦修者打赌,猜想究竟多么强烈的打击才会动摇他们的信仰。

于是打赌者从苦修者之中挑选出了人们认为最正直、最虔诚的教徒。

紧接着厄运接踵而至。

一场突发流行疾病夺走了他妻子和子女的性命。

但痛苦并未夺走苦修者的信仰,他依旧每日往返于教会,每日待在祷告室直至深夜,然而他虔诚的祷告并未能换来好运,一场火灾夺走了他的双目,侥幸活下来之后,他的面目因烧伤变得丑陋可憎。

苦修者依旧没有动摇,他相信一切的苦难都来源于神灵的考验。

此时此刻,神灵便在注视着他。

毁容失明后,苦修者终于听见了来自上层世界的低语,只是那低语并不圣洁,而是如同恶魔般终日引诱他背叛教会与信仰,它甚至告诉了苦修者这一切苦难并无意义,只是“神灵之间”茶余饭后寻找乐子的方式。

倘若没有成为苦修者,他本应拥有更好的人生。

苦修者终究经历住了恶魔的引诱。

他终究没能熬过那个冬天,只是在生命的尽头,这位饱受饥饿痛苦摧残的苦修者依旧跪坐在祷告室里。

他的心灵坚定而纯洁,即使他潜在的竞争者们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拥有一个高尚的灵魂。

苦修者最终得到了神灵的认可。

大主教达尔贡-维达在安葬了苦修者的当夜聆听到了来自上层世界的低语。

神灵们注意到了苦修者的存在,称他的灵魂将会在上层世界得到安息。

大主教按照低语的指引,将这个故事记录在了教会的典籍之中,用于激励众人,也让后来者知道曾经有一位矢志不渝的信徒承受住了全部考验,直到他的生命熄灭之时,意志也从未动摇,因此,他被神灵们召回了上层世界。

“但实际上,苦修者的灵魂从未到过那里。”

宋岚说出了这个故事真正的结局。

因为前往上层世界的道路从来都和信仰的坚定与否无关,灵能强度是衡量这一界限的唯一标准。

“没想到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你还是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虚无』自然也从教会的典籍中读到过这段故事,只不过他读书初衷和赌局无关,纯粹只是因为他的这位宝贝弟子也出现在了典籍之中。

在任何信仰体系之中,都有与慈爱圣洁的神灵对应的存在。

而在他们之中,最符合这个定义的便是宋岚。

蛊惑人心的魔鬼。

在苦修者经历考验之时,在耳边蛊惑他劝他放弃,试图让他的信念产生动摇。

这是宋岚的恶名第一次被记录在典籍之中,却不是最后一次。

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扮演着蛊惑人心的恶魔。

同僚们称之为必要的宣传,但『虚无』知道,实际上许多人在背地里就是如此看待宋岚的。

“而你却想让他们从这种无意义的消耗中解放出来。”

这很困难。

主宰命运的感觉如此美妙,那是代表着他们所拥有的至高无上的权力,没有人愿意放弃它。

哪怕他们都知道苦难与考验并无实际意义,但是通往上层世界的通道却牢牢地掌握在他们手中。

他们制定的一切规则与戒律,哪怕并无实际意义,信徒们也必须遵守。

『虚无』只能说,宋岚当初的愿望不切实际,也总有人认为宋岚迟早有一天会妥协,但没有人料到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他先反过来把所有人都“赶”出了上层世界。

“不,我和她只是在从事科学方面的研究。”

宋岚说道。

哪怕抵达了上层世界,他也从没有过悬壶济世的念头,那并不符合一条咸鱼的人生。

不过他却明白了掌握通往上层世界的通道,才相当于真正掌握了话语权,届时,无论他每天躺着、睡大觉还是偷走别人的信徒,其他人都无可奈何。

『虚无』却愣了愣,“科学研究?”

“生命之神。”

宋岚提起了陆湘曾经在信徒们口中的头衔,创造生命、孕育万物,也是神灵之中能力最温和的一个。

但他真正看中的,却是对方的另一个身份。

她是距离上层世界通道最近的一个,每当有意识体强大到完成了晋升仪式,她都知道得最早,因此她常常也是意识体的引路人。

“于是新的问题来了,如果晋升仪式和上层世界现有的框架并无联系,那么最初的意识体是如何在无人指引的情况下来到这里的?”

他们一致认为,只要想明白了这个问题,就能理解晋升仪式真正的奥秘。

事实证明他没有看错人。

陆湘聪明过人,经过了仔细的研究后,她虽未彻底破解上层世界与“下界”联结的秘密,却有了一个重要的研究成果,“老陆她,找到了将上层世界逆向向人类敞开的方法,虽然无法帮助他们完成飞升,却能让他们短暂地借用那里无处不在的灵能。”

宋岚依稀想起,早在上层世界之时,陆湘就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好队友。

好到即使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对方也能独立完成科研工作的那种。

“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从来没对我说过?我们难道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虚无』吃惊地望着宋岚。

他对于两人的研究一无所知,甚至还错过了那场颠覆了上层世界的战争。

“我虽然没有直接告诉过你,但已经暗示过你无数次了。”

“什么时候?我怎么不记得?”

“后来的35届斗蛐蛐大赛,最后一届老陆她都给你演示过一次。”

“难怪,难怪!”

『虚无』这才恍然大悟,“难怪你们无论抽到什么蛐蛐,都能赢下冠军!”

当上层世界的大门向独立的个体敞开之时,他们就已不再属于蛐蛐的范畴了。

这个迟来的真相让他的心里五味杂陈。

一直被蒙在鼓里的不痛快,却又有些难以言明的喜悦——这至少证明宋岚和陆湘之前是通过作弊的手段才赢下了斗蛐蛐大赛的比赛,而他这个兢兢业业的参赛者,从不使盘外招的老实人能拿下第二、三名已经很不容易了。

“好小子,你们俩竟然联起手来作弊!”

“别血口喷人,这可不叫作弊。”

“那你说说这叫什么?”

“这叫掌握了核心科技。”

“去你的!”

『虚无』很快调整好了心情,毕竟上层世界早已成为了历史,而他也早就过了因为斤斤计较往事而和宋岚大打出手的年纪。

“但还有一件事我不明白。”

他想了想又说道,“为什么她要帮你帮到这个程度,你究竟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

这令『虚无』百思不得其解。

从表面上来看,陆湘在上层世界时是受宋岚影响最小的一个。

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都会不可避免地受其影响从而变得缺乏主观能动性,唯独陆湘能一直保持自我,甚至他一度以为陆湘和宋岚是截然相反的存在。

可现在看来,或许陆湘恐怕受到的影响要比任何人都深。

深到为了宋岚和他们的研究,将矛头指向了整个上层世界。

“我是那种人么?更何况迷魂汤对她是无效的。”

无论是上层世界的陆湘还是执法者主管陆湘都拥有着丰富的对付迷魂药的经验,除非她自己愿意,否则谁的迷魂汤都不会对她起作用。

宋岚必须强调,“我们当时是一个非常正经的科研小组。”

“那你倒是解释一下,她究竟有什么理由为了你们的研究成果把整个上层世界都给烧了。”

“因为命运。”

当宋岚说出这四个字之后,两人不约而同陷入了沉默,这沉默长大了数十秒之久。

“你该不会是想告诉我你们命中注定成为恋人,所以必须同仇敌忾地一致对外?老夫劝你三思而后行,我虽然没谈过恋爱,却也不会被这种花言巧语所迷惑。”

“你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宋岚怀疑这老头是不是想恋爱想疯了,“我指的是刚才提出的问题——在无人指引的情况下,最初的意识体是如何来到上层世界的?”

『虚无』怔怔地望着宋岚。

这个问题遥远而缥缈,即使曾经有人提出过,也从未有人得到这一问题的确切答案。

这一切就好比你去询问教会的信徒,人类是如何诞生的?

他们会告诉你是神创造了人类,赋予了他们文明的火种。

但实际上所有人都知道这种理论经不起推敲。

“是命运。”

这便是研究指向的最终结果,“命运指引了第一个意识体的到来,赐予他掌控命运的希望。”

正如那个在上层世界广为流传的预言。

圣子的诞生,将帮助他们实现这一伟业。

小剧场其两百七十六:

某年某月某日周三,傍晚

对于陆湘而言这实在是漫长的一天,想要纠正夜鹭小朋友的人生观实在不容易,她在童年时作为教会的告死天使被丢进了矿坑,和其他同龄孩子艰难地在畸变怪物的袭击中活了下来,指望她养成健康积极的人生观不太现实。

在这个问题上,她不得不夸宋岚几句。

和宋岚相处久了,夜鹭总算不把“杀”、“吃鸡腿”这类黑化挂在嘴边了,在公寓待久了,她成功进化为怠惰的告死天使。

夜鹭已经有段时间没执行过暗杀任务了,她现在与“告死天使”这个称号最近的就是有一次打电话警告偷走她零食的小偷,如果今晚再不把零食还过来他就死定了。

这是宋岚带来的优良传统。

在确认动手前,先通过电话征询一下对方的意见。

“那你呢?夜鹭说她眼里只有好吃的、能吃的和不能吃的,其他人在你眼里都是什么样的?”

陆湘躺在宋岚的臂弯里,好奇地问道。

“好朋友。”

好吧,呆呆鸟的认知体系似乎要比夜鹭更加简单。

见到的每一个人都能莫名其妙地被列入到好朋友的行列。

她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指了指自己,眼神充满期待,“那我呢?”

“好老陆。”

“再给你一次机会。”

“……好老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