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没有不怕死的人?

当然有,但绝对不包括温有全。

脸色煞白,白里透青,额头上的血管根根隆起。两条腿软的像面条,踉踉跄跄,跌跌撞撞。

站都站不稳,只能让两个警察架着他……

老二从来不提,东西是从哪掘的,从谁身上扒的,盗洞是怎么挖的,又是怎么遮掩,如何隐蔽的。

温有全从来不问,也不敢问,但至少知道,老二明面上有哪些生意:管道安装、管道维护、地下送风通氧、地下照明……与李定安推断的一模一样。

他确实没有参与盗墓,只管按照老二的安排,把东西从国外买回来,然后请专家鉴定,上拍、竟拍、再请专家鉴定,再上拍,再竟拍……

但有这一条就够了:所有的东西,都是他低价买回来,又高价卖出去的。

也就是李定安所说的洗白和销赃……妥妥的主犯之一。

所以,出不来了……

温有全艰难的抬起头,看了看温曼:泣不成声,泪如雨下。

又看了看付彬:哆哆嗦嗦,颤颤巍巍,战战兢兢……

完了……全完了……

世代发丘,积年倒斗,百年累之,却一朝毁之?

只是因为一场误会?

不!

和女儿任不任性没任何关系,自己贪不贪那一个亿,都是一样的结局。

早就被他盯上了……

他猝然一抖,咬紧了牙关:“你是谁!”

李定安没说话,狐疑的看着他。

“京大的学生?”

“对!”

不可能!

温有全目光急扫,眼眶不停的颤动:法杖、瓷像、花觚、骨灰罐……这些东西,哪件不是荒诞诡奇,冷门文物中的冷门文物,生僻物件中的生僻物件?

在别墅里摆了多少年,又打了多少专家的眼?

省博、国玉鉴、国古鉴,以及故宫……

见过这些东西的客户、同行、收藏家更是多到数不清。

都说只是普通的密宗文物。

换成他,就成了国宝?

还有陀罗尼衾:没揭到第三层,在场的警察、教授、研究员、申馆长、马献明、何安邦……所有的人,都以为就是一道门帘。

最后却成了雍正的裹尸布?

那么多的顶级专家,却不如一个学生?

学生不可能做到,只是通过一块被铅污染过的丝织物,推断出盗洞的走向、长短、深度,甚至能给出明确的侦察方法。

别说学生,专业的警察都不行,至少不会这么快。

不然老二不会安安稳稳、无惊无险的干了这么多年。

学生更不可能指挥着国博的研究员如臂使指,不可能让堂堂处级研究所的所长像跟班。不可能指着公安部处长的鼻子想骂就骂,想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

栽了就是栽了,好像没有必要再纠结这些?

但真的很不甘心……

温有全看了看窗外,怅怀着最后的时光,又惆然一叹:“小曼,记住他!”

温曼泪流满面,用力的点头。

李定安不为所动,张汉光却冷笑了一声。

丫得罪的人多到数都数不清,你排都排不上号。

和林子良比,你这只能算小儿科,你见他皱一下眉头没有?

他挥挥手,曲中书点点头,两个警察架着温有全出了会议室。

温曼跟在后面,泪眼婆娑,一眨不眨,仿佛要把李定安的模样刻在脑子里。

李定安只是摇摇头。

帝陵被盗掘,还是建国后的第一起,可想而知案件的性质?

从重从严,以儆效尤,既便是胁从,温曼也轻不到哪里去。

等她出来,早已物是人非……

叹着气,曲中书和段处长又走了过来:“李老师,何馆,时间紧迫,还要辛苦你们,能不能帮忙鉴识,对物证进行分类登记?”

李定安和何安邦齐齐点头:“应该的!”

“张处长,案情重大,必须尽快向上级汇报,必要时候还会申请部里援助,希望你谅解。”

“没关系!”

张汉光无所谓的摆摆手,“江西那边都还没结案,你就是想让我插手,我也腾不出时间!”

“好,谢谢!”

两人松了口气,张汉光也叹了口气。

想想之前:案子都还没开始查,都还没有给案件定性,质问曲中书的电话倒先打来了七八个?

这那是功劳,这特么是雷,而且是好多雷!

就留给当地自己去头疼吧……

两人雷利风行,该汇报汇报,该审讯审讯,该调查调查。

李定安戴着手套,又扎着耳朵听了听:

曲中书竟然先安排了一队人,顺着他提供的思路连夜去调查了:管道安装公司、养护公司、铅合金建材厂、地下送风设备及照明设备供应商……

他想了想:“我就是随便一猜!”

这逼装的?

随便一猜,都能把温有全吓成那副模样,你要认真点,是不是不用警方调查,就能把案给破了?

温有全是什么都没说,但曲中书又不是睁眼瞎,当然是他越怕什么,警方越该查什么……

下意识的,张汉光又想起了江西那一次:他查了三年,连点头绪都没有,李定安只是随随便便一诈,又随随便便的一猜,竟把公海的那伙武装份子给挖了出来。

更离谱的是,死了十年的林子良被他猜活了不说,又被他给挖了出来?

一想起汇报时,部里领导和总署领导的表情,张汉光就爽的不行。

当时副署长拍着他的肩膀,一脸的不可思议:张汉光,三年了,第一次见你这么靠谱……

也是第一次,他欺上瞒下,弄虚做假,忽悠领导,但事后没受处分,更没挨骂,反倒要给他升职?

福星啊……

可惜,这小子不上道?

张汉光转了转眼珠:“我看你是越干越顺手……要不我再向部里申请一下,把你调过来?”

李定安瞪着他,满脸古怪:“脑子有坑?”

“这叫什么话……你有没有点社会责任心?”

李定安懒得和他争:“我是说你脑子有坑:只要你过了老何那一关,我随便你调!”

张汉光顿时就泄了气:只是一个何安邦?

是他后面的书记和馆长,还有保力的领导,以及后面的国资委:没李定安,保力的百亿项目就得黄。

就感觉,这小子的翅膀是越来越硬了?

而且越来越贼,越来越难忽悠……

叹了口气,张汉光也来帮忙。

李定安、何安邦,马献明负责鉴别,国博的研究员和省博的教授负责分类,舒静好和方志杰负责记录,张汉光和几位物证科的警员标记、装箱,再运到物证室。

轮到陀罗尼衾,看到上面巴掌大的窟窿,张汉光不由一顿:说剪就剪,这下好了吧?

我都替你小子发愁……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转眼就到了子夜时分,曲中书安排人送来了夜宵,并在局里安排好了房间。

入乡随俗,没那么多讲究,几人吃了一点,相继休息。

天刚蒙蒙亮,李定安就起了身。到了食堂一看,张汉光、何安邦、马献明已经开吃了。

“怎么这么早?”

“局里非要给我升职,我不得回去打报告?”

“呵,三天的事!”

张汉光丢过来一颗包子,李定安顺手接住,塞进了嘴里。

何安邦递过来一双筷子:“馆里一堆事,我和老马也得走,你呢?”

“我也得走:保力的考察还没个头绪,学校也要马上开学!”

“不是……你们都走了,那些东西不要了?”

“少吓唬我!”

李定安“呵”的一声,“这儿又不是丰城?大不了我再建座博物馆!”

张汉光冷笑了一下:“我说的是案子:没结案之前,东西就只能躺在证物室里吃灰,你建个嘚儿?”

唏……把这个给忘了?

确实不怎么好处理:建国后的不用说,肯定要交由当地文物部门处理。

当然,该退的钱一分都不会少。

建国前的也肯定会有争议:毕竟出自泰陵,不是李定安想转给谁就能转给谁,国博都不行。

搞不好就会像丰城一样。

关键是涉案,案子不结,东西就只能扣着……

李定安想了想:“一年破不了,三年五年呢?吃灰就吃灰吧……”

我靠,丫的不上当?

张汉光愣了一下,又竖了个大拇指:“你有钱,你牛逼……”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曲中书和段处长联袂而来。

但只是陪在一侧,前面还有几位,正中的那位穿着白衬衣,肩上一枚橄榄枝,一颗四角星花。

三级警监!

张汉光愕然起身:“伍局……哦不,伍市长?”

“张处长,久违……何秘书长,马所,幸会……申馆,辛苦……”

段处长挨个介绍,伍市长一一握手,最后是李定安。

他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遍,好奇中带着探究,好像还有一点儿惊叹。

双手握住,又手力的摇了两下:“李老师,感谢!”

张汉光的嘴角不由的扯了一下:我们只是辛苦,到了李定安,就成了感谢?

确实得感谢,因为他出的力最多,但直接说出来,多少有点不含蓄。

正腹诽着,曲中书冷不丁的插了一句:“张处长,李老师,早上五点左右,一队找到了盗洞,及盗掘赃物的隐藏窝点……因为太晚了,就没有向你们通告。”

好家伙,直捣黄龙,直击要害?

张汉光一个后仰:保定的同事,突然就这么厉害了?

倒不是他带着有色眼镜看人:关键是反差太大。

想想之前,为了抓温有全,曲中书费了多大的劲?

再看看现在:只是一夜的时间,就有了这么大的突破?

用曲中书的话说:这不科学!

但随即,张汉光恍然大悟:“管道安装公司?”

“对,集矿井管道生产、安装、维护,排风、通氧设备销售为一体的工程公司。公司地址毗邻涞涞高速,与西陵的直线距离不到两公里……”

“很深?”

“对,从下到上挖的,最深处距地表十五米!”

“铅铋管道?”

“对,壁厚两公分,可屏蔽所有磁波类辐射信号!”

“地下水位之下?”

“对,横穿易水河与地下暗河……可以完全隔绝声波与地震波!”

张汉光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和李定安说的有什么区别?

何安邦与马献明也面面相觑。

之前就想过,李定安的推测可能与事实很接近,但真的成了事实,心里依旧说不出的震憾。

有了李定安,还要什么警察?

怪不得张汉光卯着劲的想把李定安挖到缉私局……

但最受震憾的,还是曲中书、段处长、伍市长,以及参与调查的警员:李定安怎么说,盗墓贼就怎么干?

感觉他才是那个幕后主使,团伙首脑?

不夸张,冒出过这种念头的警察,不是一个两个……

“所以得感谢李老师,也感谢张处长、何馆长、马所长及各位研究员、教授……谢谢!另外,还要麻烦一下李老师和何馆,小曲!”

“好的局长!”

曲中书忙拿出手机,“李老师,何馆,这是一队的同事在现场拍的,麻烦您们给看一看!”

李定安定神瞅了瞅:是一段视频,好像在一间仓库里,乱七八糟的堆着好多物件,许多都沾着泥,像是刚挖出来的。

黄伞、青旗、青扇、飞虎旗、兵拳、刑杖、朝服、吉服、常服、行服、雨服、花翎、顶带、朝靴、朝带、朝珠……

标准的清代官员的礼服与仪仗,而且挺全,该有的都有。

何安邦瞅了瞅:“青色朝服,五蟒四爪,无爵!”

马献明也瞅了瞅:“海马补子,镂素金顶冠,是武官,但补内无纹,属未入流!”

“无爵与未入流的武官哪来的仪仗?”姚川皱起了眉头,“看这些东西,至少也是皇子规制!”

程永权补充:“确实挺怪?有没有可能,这些不是从同一座墓室中盗出来的!”

“有可能!”申馆长想了想:“但无爵和未入流葬不到西陵!”

几人愣了一下:对啊?

西陵当中,等级最低的也是阿哥,最低爵位奉恩将军,等同于武官正四品,哪来的未入流武官的墓?

张汉光连想都懒得想,捅了捅李定安:“谁的!”

“是弘时!”

李定安的语气很平静,也很笃定。

“雍正第三子,二十四岁时被雍正除爵,收回玉册,削除宗籍,两个月后抑郁而终……雍正未做任何批示,宗人府只能以无官无爵的‘闲散宗室’入敛……”

我去……把弘时给忘了?

闲散宗室,不就是无官无爵?

但毕竟是皇帝的儿子,既然葬入皇陵,该有的仪仗必须得有,所以才会造成这种不伦不类的局面。

“阿哥园也被盗了!”

“早就被盗了,忘了法勺和骨灰罐了?”

“哦对……”

几人有点尴尬,岔开了话题,伍市长和曲中书对视了一眼,又冲张汉光点点头,走到了旁边。

张汉光若有所思,跟了过去。

“张处长,有件事情必须要征询一下你的意见:案情重大,必须向部里申请援助……你看?”

“啊?”

昨晚上就说了,我没时间。

他摇摇头:“抱歉,江西那边还没结案,委实抽不出时间。”

“理解!”伍市长笑笑,又瞅了瞅李定安:“那李老师能不能留下来帮几天忙?”

张汉光愣了愣,表情说不出的古怪。

伍庆山,你大爷?

说话不说清楚,害老子表错了情……

就说案子几乎破了一半,唾手可得的功劳你不要,却拿来送给我?

原来是瞄上了李定安?

确实。

主要嫌疑人落网,又查抄了重要窝点之一,并找到了关键线索……说直白点,只要有李定安协助,给王成功或孙怀玉,都知道这案子怎么破。

所以地方同事现在着急的不是怎么破案,而是没有具有专业鉴识能力和分析能力的专家。

要有超强的文物鉴定能力,以及足够的文物知识储备,还要够专业,够权威。

这个该见识的都见识了,老伍可能不信,刚刚还试了一下,结果不用说。

最关键的,是李定安天马行空的思维方式:从一块铅污染的锦段,推断出罪犯明面所从处事的职业,扪心自问,他反正推断不出来。

至少推断不了这么快。

所以,保定的这些同事,都被震住了。

很正常。

连部委和总署领导都被他震住过,遑论地方上的同事?

他们邀请李定安继续参与侦破,也是人之常情。

但说实话,很难……

张汉光很光棍:“伍局,说了你可能不信:不是我不放人,而是我做不了他的主!”

“哦……需要找邓局长申请?”

“我们局长也不行!”

伍庆山愣住了,曲中书和段处长也愣住了:难不成还得找部长?

张汉光又摇头:“我们……哦不是,咱们部长也不行!”

啥?

三个人直勾勾的盯着他,眼神都很奇怪:张汉光,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是局里特勤没错,那是特殊原因造成的,至多算是高级顾问……你们如果非要请他帮忙,只有一个办法!”

伍庆山精神一振:“什么办法?”

“请部长帮忙,请他协调,不过提醒一句:成不成不一定!”

三个人眼睛都快突出来了:请部长协调,竟然都不一定能把人借来,还能找谁协调?

比部长还大的领导吗?

张汉光,你不想借就直接说,瞎扯什么淡?

张汉光叹了口气,又摊了摊手:“看吧,我都说了,你们不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