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的黯淡下来,街上车如流水,人声鼎沸。
霓虹灯来回闪烁,抛洒着五彩斑斓的光。故宫的琉璃瓦顶时隐时现,呈现着一种诡异到极点的宁静。
喝光了瓶子里的最后一滴酒,丁立成意犹未尽,又抓起了一把瓜子,“喀嚓喀嚓”的嗑了起来。
手机横放在茶几上,画面中还是那幅《搜尽奇峰图》,李定安依旧朗朗有声。
这是录屏,已经是第三遍,丁立成照样看的津津有味:就说嘛,李定安什么时候让人失望过?
要是绣花枕头,国博、故宫近百号研究员能对他那么尊敬,不管资格多老、职称多高,个个都叫他老师?
要是没点真本事,京大和部委能让他负责那么大的项目,更是堂而皇之的让他暴露在聚光灯下?
所以说,这些大V、官方号,乃至专家,就挺让人莫明其妙:不说这骤不及防的敌意从何而来,既便要捏柿子,是不是也要挑个软一点的?
结果呢,一头就撞到了铁墙上,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当然,有认同,就有质疑,有争论很正常。不正常的是这些人煽风点火,推波助澜,故意带节奏,甚至是阴阳怪气,污言秽语。
开什么玩笑,李定安又不是什么吉祥物?
甚至是官方层面的因素都不用考虑,就李定安这热度,只要他在公共视线中活跃一天,今天这一幕就会被人反复提及,被人津津乐道。相应的,之前那些言论不怎么友好,甚至不怎么文雅的大号或是某机构的官方号,就会被反复鞭尸。
丁立成都能料想到,从明天开始,网络上会是怎样的景像:真的,绝对比今天还要热闹……
……
四合上院。
冯攸南抱着抱枕靠着沙发,眼睛眯成了两道缝。
什么叫做“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这就是!
花钱请他请不动,美色送上门也无动于衷,没办法,就只能动点脑筋,找点让他感兴趣的东西,一点一点的慢慢接触。
也确实有效,李定安不带一秒犹豫的,说去沈阳就去沈阳。但没料到的是,惊喜突然就从天而降?
哈哈,既没花钱,也没求情,突然就替她省了四千万。
其实对她而言,四千万说少不少,说多其实也不算很多。
关键的是,当初收这幅画的时候,公司和研究中心从上到下的鉴定师、顾问,个个都说没问题,个个都说占了大便宜……其中不乏顾春风介绍来,曾在权威机构任过积的老专家。
这又是什么概念?
不敢说这其中有没有猫腻,至少说明李一安的眼力,绝对要比一些老专家的高。
而公司里如果有这一位坐镇呢?
哈哈,做梦都能笑醒!
当然,前提是得搞定李定安……
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也就愈发清醒的认识到李定安的宝贵,冯筱南扔了抱枕,坐直了腰:“告诉曾近光,让他明天亲自上门拜访……就说为感谢李专家为良品坊挽回巨大的损失,店里的物件,他想挑哪一件就挑哪一件!”
“啊……万一他要那三幅画中的一幅呢?”
冯攸南大手一挥,豪迈非凡:“如果他要,全送给他又有什么关系?”
你这是不过了?
念头一闪而过,曲雅南不由的一怔:对啊,就算是想送,也要看李定安要不要?
这人的脑回路和普通人的不一样,送到嘴边的肉都不吃……嗯,指不定就有点什么毛病……
暗暗骂着,她又拿起了手机:“我现在就打电话!”
……
建国门大街,缉私局。
指挥中心坐满了人,LED屏幕还停留在李定安退出直播间的最后一刻,巨幅山水被拉出了虚影。
当然,看的还是录屏,而且已经播放完近五分钟,但偌大的会议室,依旧鸦雀无声。
不是不想说话,而是不敢说话,因为相对藏友、专家,以及网民,他们的感触要深的深的深的深:这幅画,就是从海关部门出去的!
时间并不长,就是两年前,估价也不低:四千五百万!
但现在,李定安却说:假的,只值八千八……我的个天,整整五千倍的差距!
虽说相比几十亿的案值,多四千万少四千万影响不大,但当初的办案机构、物证中心,以及鉴定部门,是怎么定价的?
包括后来移交给行政部门,然后转交文物商店,又公开销售,最终流入市场……这些环节,怎么就没人发现?
这么敏感的案子,当然不可能有所谓的乱七八糟的内幕,真相就只有一个:全部看走眼了。
所以,如果论眼瘸,这些在直播间叫嚣的收藏、拍卖公司,以及知名专家、学者,全都得往后排。
肯定是当初的办案部门疏忽了,但更大的可能是,当初请来的鉴定人员和李定安相比,业务能力和鉴赏水平,是不是还是有那么一丝差距的?
再联想一下后续所带来的影响……光是想想,都会让人头皮发麻!
反过来再说,这次的缉私局又扮演了什么角色?请了个顾问协助查案,最后却查到了自家头上,是不是等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警员们都能够想像到,等明天知道了这件事的详细经过之后,领导的脸上的表情会有多精彩……
“嗒”!
打火机窜出一股火苗,随着“吧吧”的两声,一缕烟雾飘然直上。
诡异的沉寂总算是被打破了,紧绷的神经也算是有了片刻的放松,警员们下意识的舒了一口气。
“散了吧!”
张汉光吸了一口烟,又敲了一下桌子,“下周一,每人交一篇学习体会!”
“明白!”
会议室内响起整齐的回应,凡参会人员无一不是神情凝重,脸色肃然。
想不严肃都难:这可是同事们拿关小黑屋的代价贡献的经验……
警员们陆陆续续的离开,不大的功夫,指挥中心只剩下三个人:张汉光,叶高山,于正则。
张汉光往后一靠,斜叼着烟:“于会长,你怎么看?”
“我?”
于正则如梦初醒,下意识的抬起头,又想了好久:“字画鉴定方面,李定安还是很有功底的!”
叶高山差点笑出声:鸭子都煮熟了,嘴还是硬的!
何止是有功底,又何止是字画,既便是于正则最擅长的瓷器,无论是鉴定还是研究,李定安照样能把他按在地上摩擦,摩擦……
他撇了撇嘴,又皱起了眉头:“领导,有没有可能,是李定安看错了?”
张汉光没说话,只是斜了他一眼:李定安有几斤几两,你难道没见识过?
更何况还得加上一个项志清……等于这幅画是赝品的事实,已是板上钉钉。
叶高山秒懂,又摇了摇头:“怎么会出现这么大的纰漏?啧……”
“也不怪办案的同事,一是当时上面催的紧,他们急于定性,难免操之过急,二是协助的鉴定单位太潦草,估计就没仔细看。”
“哪家鉴定的?”
“津门文物开发咨询服务中心,京城文博文物评估公司,销售则是文博公司下属的拍卖行。”
“民间机构?”
“你以为他们没找过官方机构?先找的就是津门博物馆,倒是说没问题。但他们不放心,又到京城,申请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中专精字画的委员协助。
但那些委员们什么级别,什么尿性你不清楚?既便是我们求助,也得局长三请五请,一个月之内能请来都算是烧高香,何况津门方面?他们等不及,就只能请民间机构……”
稍一顿,张汉光又叹了一口气:“你也别以为一个是中心,一个是公司,但这两家全都背靠国家文物局,是国家批准且承认的民间文物鉴定机构,全国只有八家!”
叶高山没说话,颇有些不以为然:国家承认的又怎么样,只有八家又怎么样,不照样看走了眼?
但旁边的于正则却变了脸:前一家倒罢了,但后一家,也就是京城文博文物评估公司,这可是文物交流中心的合作单位。
而文物交流中心前身为国务院直管的“出土文物展览小组”,秘书长任组长,国家文物局局长任副组长。2000年以后改制,才划归到文物局,自此后,又成为文物局的文博人才培训基地。
文物局接管以后才发现,有一些老专家醉心研究,一生清贫,到退休时依旧是两袖清风。考虑到这个问题,当时的领导就联系了一些文物局退休的老干部,成立了半公益,半商业化的文博文物评估公司。
换种说法,里面担任顾问的,全是国家文物局下属的各文博考古机构已退休的学者和教授。再打个比方,何安邦这种偏行政的一级文博机构的实际负责人的都够不上格担任顾问。
所以,没道理成名已久的专家和学者走了眼,李定安却能一眼识破?
反过来再说,如果扪心自问,他和李定安之前的差距有多大?
估计得有好几个何安邦……
……
被人当成了计量单位的何安邦自然不知道这些,这会他正盘着腿坐在沙发上,手里还抱着口紫砂壶。
茶都已经凉透了,他却从头到尾都没顾上喝一口,双眼直勾勾的盯着手机,心里阵阵后怕。
屏幕亮着光,但画面却已定格:《搜尽奇峰图》。
这是他第二次见到这幅画,第一次是两年前。
当初,津门海关寻求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协助无果,转头就来了国博。当时正好两位专精字画的老研员外出考察,剩下的眼力都欠缺点火候。再看案值这么大,又这么敏感,何安邦怕出意外,就婉言谢绝了。
之后津门海关又去了故宫,当时吕本之还是所长,杨丽川还是副所长。这两人都是典型的学者型人格,压根就没推辞,还一同看了画。
吕本之专精瓷器,所以没发表意见,当然也是他觉得没问题。杨丽川倒是说了一句:画得太潦草,一时间不好下定论。还说如果津门海关同意,可以把画留在故宫,她抽空研究研究。
但津门海关等不住,最后道谢告辞。
那如果把画留下来,会怎么样?
盲猜一下:按照字画鉴定师的通用惯性,杨丽川肯定是先看绢,再看轴,再研究墨和颜料,然后再看笔法、技法、构图、布局,之后再看整体画风和意境,到最后再看印。
当然,保险起见,她也有可能把故宫珍藏的张大千仿石涛的作品拿出来对比一下,但何安邦怀疑,说不定杨丽川拿出来的就是胡若思代笔画的。
这再一比照,是不是就更没问题了?
不过印章杨丽川肯定是会看的,但在不知道结果的前提下,这些印当然没问题,特别是其中的五方:齐白石刻的《大风堂》和《藏之大千》,王福厂刻的《除一切苦》,陈巨来刻的《大千》,方介堪刻的《阿爱》!
这四位,全是民国时期最有名的篆刻大家,故宫里不但收藏有他们的作品,而且数量不少。
而做为专精字画的学者,这些大家都是什么风格和特色,杨丽川不要研究的太熟,而正因为熟,才看不出问题……
所以,差那么一丝,故宫也会沦为此次事件中的主角。也好在自己谨慎,不然国博也绝对逃不过这一劫。
反过来再说,如果真要做个对比,杨丽川的鉴赏水平可能要比李定安欠缺那么一丝丝的。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张大千生前时曾两次无偿向国家捐赠过画作,每次都是几百幅,其中不乏仿石涛之作,而且数量不少。这些画作,现在全部都收藏在国博和故宫。
包括之后公益人士捐赠、从各渠道搜罗等等,国博也收藏了不少,其中同样有张大千仿石涛的作品。
那这其中,有没有胡若思代笔画的?
何安的定论是偏向于有,但当初为什么没人能看出来?
所以一个搞不好,国博就会沦为文博界的笑话。
所以越想,他就越焦燥,也愈发明白,事情有多么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