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似乎又复苏了从前的种种记忆。
张宇航吃过晚饭便会喊上几个人,到球场上奔跑上两个小时,云娜收拾完碗筷后,也会拎着垃圾袋走出家门。
这个大院在夏日的夜晚,是最为生机勃勃的。
许多人在晚饭后出来散步,一拨拨地从院子里那条主干道上来回地走着,不时地互相打着招呼,或是站下聊几句,男人偶尔会发生激烈的争执声,大多是在讨论球赛或是军备,女人则总是咭咭呱呱,夹杂着不间断的笑声;孩子们聚在篮球场上或是礼堂前,一伙伙地,玩着属于不同年龄段的游戏;老人,则聚在某个空地,随着音乐跳着舞。
这几年,院子里的小孩子明显增加了不少,每年都会有将近十来个新生儿,女人的肚子,也总是有高高挺起的,孩子多的地方,便有了无穷尽的活力。
时间,来到这个大院,便格外宽容地放轻了脚步,让这里的人,总是意识不到它的经过。
在这样看似一片热闹的大院中,云娜却总是一种落寞感,她不知道如何回到以前的生活中去。
三年的读书生活,让她多了很多想法,看到了很多不同的生活,然而一走回到这个院子,却又像一个透明的笼子,将她的理想生活隔绝在了外面,而她的想法,晾在笼子外暴晒,却收不回来。
吴颖打来电话,确定周末小聚的时间地点,开始云娜还推谢了一番,吴颖却以不容置辩的语气,说就这样定了,她还约了英子,说就她们三个刚来时的室友,不许带老公。
云娜放下电话,惊讶于吴颖的变化,从刚来时讲话轻轻细细,处处骄矜的女孩子,到现在这个有着自信从容甚至几分大姐大作风的女子,还真是让人有些刮目相看呢。
吴颖仍将请客的地点设在了院内的那个招待餐厅,她事先就说了,会带点酒过去,在院子里方便,喝完走路就可以回去了。
到了约定的时间,云娜准时来到包间,吴颖这个主人还没到,却先打来了电话,说临下班又有了点事,让她们俩先点菜。
内部的招待餐厅这么多年,几易其主,有着得天独厚的便利条件,也做了很多促销手段,什么送餐呀,加开夜宵呀,重新装修等等,甚至还有管理处内部的人承包,却总是亏本。
最初几年,这个大院外并没有餐厅小吃店,这是方圆步行范围内除食堂以外唯一可以就餐的地方,还有段时间被指定为唯一的接待餐厅,却依然抵挡不住地衰落。餐厅里的服务员,穿着好像八十年代国营食堂的工作服,据说个个都是某某领导的亲戚,同样来此消费的顾客,却有着不同的待遇:接待领导的,是五星级的服务,会有服务员在包间门口等待呼叫,大厨能根据领导的口述来做出各种私房菜,不管有多少桌,不管先来后到,总是优先上菜,且量价双优;私人消费的,包间又好点,楼下大厅,许多时候便要有主人翁精神,自己动手,摆设碗筷,自取餐巾,自搬椅子,也不是服务员不做,只是太忙顾不上。
近几年门口的小餐厅也开了起来,私家车也有了,还出现了电话随叫随到的黑车服务,总之出行便利了,选择也多样了,这家餐厅便加速地没落了。
这种餐厅很像一个怪胎,餐厅的发展运营有着一个内在的市场规律,而它却硬要违背这个规律,另遵循一套依附于部队的权力规律,每每看到这个餐馆,云娜总会联想起盆景——违背植物的天性,移植到盆中,且随意扭曲它的形态,看上去再符合审美,它也不过是个玩物罢了。
吴颖选择这家餐厅,想必也不过是因为近吧。
云娜稍坐几分钟后英子也到了。
英子一推门进来了,就满口地嚷嚷:“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大眼睛眯起来,满脸堆着歉意的笑。
云娜笑笑说:“别急,主人还没来呢。”
英子边擦额头的汗,边解释迟到的原因:“刚准备出门,家里那个小毛头尿到我衣服上了,只好帮忙给他收拾,拖地,弄了一身的汗,还有味道,又冲了一下,才换了衣服。”边说边低头自己闻了一下,还问云娜:“现在身上还有味道吗?成天泡在奶瓶尿布里,感觉洗都洗不干净了呢。”
她一身清凉的淡蓝色裙装,腰间装饰了一条亮金色的腰带,脚上是双厚底的蓝色高跟鞋,跟身上的裙子正好搭配,手拎了一个白色缀满珠子的小包,身材完全恢复了从前的小巧玲珑,丝毫看不出做妈妈的样子。
云娜笑着打趣她,说;“没想到当初一个宿舍中,她最小,自理能力最差,结果最早当妈妈,还有模有样地会照顾孩子了。”
英子忙摇手,说,“她哪里会,还不是靠她妈妈帮忙,否则天天晕都晕死了,那个小毛头一哭一闹,她就不知道怎么办了,只会等她妈妈哄好喂好弄干净抱过来,她才敢抱一会,玩一下。”
聊着天,云娜与英子就把菜点了,不用看菜单,背也背得出,不过是挑些重口味的辣子鸡、红烧划水、毛血旺等,再配上香菇菜心、蚝油生菜之类的,都是以前同居一室时,一起打牙祭的菜,这家店别的菜也不会做啊。
两人坐着闲聊,英子依旧那样呆萌可爱,她准备着明年儿子三岁了,可以上幼儿园了,她就转业,她是大专生,转业的限制比较少,她老公又是个外企金领,从不需要她在经济上有担心,她的工作就像打发时间的消遣一样。
英子和吴颖在同居了六七年之后,前不久,吴颖终于熬到副营,分了一套营职房搬了出去。
英子告诉云娜:“吴颖从不带她老公来大院里,除了她婚礼上见过一次,后来再也没见过她老公,我都忘了她老公长什么样了,你还记得吗?”
“我也一样,她婚后我也没见过,婚前见过一次吧,也有好多年了,也早就记不起来了。”
“后来根本没到院子来过,刚结婚时还听吴颖说她老公如何,这两年根本也不提了。刚结婚时,每周末都回家,现在周末也很少回了,倒是经常在办公室加班。”
“她倒是,工作越来越有起色了,听说很受处领导欣赏啊。”
“啊啊,你不知道,我们地区有两个女干事,特别能喝酒,特别出名的,她就是一个,每次处里活动有饭局,都喜欢带上她。她刚买了车,晚上还经常开着车,主动请处里新来的那些男同事到镇上吃小龙虾呢,每次出门前都要化好半天妆呢。”
“你们都会开车了,就我不会。”云娜突然有些自卑的感觉。她记起寒假时在逛商场时碰见过英子,她当时稍稍胖了一些,身材却没大变,仍是小小巧巧的,她妈妈推着婴儿车跟在她身后。站着聊两句,英子在给儿子挑衣服,选的都是品牌,她妈妈在旁边数落她什么都不会干,也不会带儿子,就会花钱,她听着,又浮现那种很白痴很抱歉的笑,顺着她妈妈的话自责几句,挑衣服的手却丝毫没有退缩。逛完街,她还要开车送云娜去班车处,云娜才知道英子买了车了。
“吴颖有了车,周末回家倒方便了,也省得挤班车了。”
班车这些年变化也比较明显,最初是普通的大巴车,没有空调,每次都好多人在班车站排队,周末时车厢内挤得满满的,一到夏天,又热又晒。后来,管理处提高了服务的质量,规定凡是有十人以上要站着的,便会再派一辆车。长假期间,也会派旅游的班车,直达市内不同的景点,比较方便了。再后来,车辆升级,全都更换为空调车了。没多久,出了那次安全事故,局里就把长假期间的旅游车给取消了。再后来,私家车慢慢出现了,班车才算一改过去拥挤的状态了,同时也取消了对军人的收费。
英子不以为然地说:“她现在周末都极少回家了,还经常听见她跟她老公在电话里吵架,据说想要离婚呢。”
云娜大吃一惊,在这个表面上死水一潭,不起波澜的院子里,离婚的事,还是比较爆炸性的新闻。
英子却悠悠然地又扯了些别的事。“她房子也没怎么装修,就搬了进去,搬家那天,也没见她老公过来帮忙,找了我们处的几个小伙子,把她的东西抬进去就完了。哎,你说,她们俩会不会已经离婚?”
“啊?不可能吧?”
“但为什么从来不见她老公呢?跟个隐形人一样,好奇怪。”
云娜理了一下头绪,说:“不可能离的,军人离婚,要打报告,单位同意了才能办手续,如果跟处里打报告,怎么可能一点消息都没传出来?再说,是她要离还是她老公想离?估计她主动离的可能性不大吧,何况在这个院子中,离婚的压力多大啊;那如果是她老公想离,她是军人,必须得她同意才可以,否则法院也不能判的。”
“嗯,有道理。”英子一向不爱动脑子,有什么话就说,“她现在倒是越来越瘦了。”
如果说吴颖会离婚,云娜也绝不会惊讶,吴颖当初选择和她老公在一起,便很难说是有多么厚的感情基础,更多是出于现实的考虑吧,吴颖一向自视漂亮,心比天高,她老公样貌、工作、能力,样样都是平平,结婚只是看中他的户口吧,结果她凭自己也熬到了可以落户的级别,还是没转业,想必心中定有许多不甘吧?婚后一直疙疙瘩瘩,云娜也有不少耳闻,所以,也许离婚只是早晚的事,在等待一个好的时机吧。
英子又跟她说了些院子里的八卦新闻,如哪个处的谁谁,结婚在哪举行婚礼,男方家里给了些什么,女方家里怎么样,大院从来不缺八卦新闻,也不缺年轻人。
这时吴颖电话也通了,让她们可以上菜了,她正往这边赶呢。
谈笑之中,菜上来了,吴颖也到了,云娜拍着手笑道:“领导总是最后一个到,欢迎欢迎。”
吴颖笑道:“这样说我可就不敢当了。”
云娜说:“你现在可是我们中间最能干的人了,忙到现在才下班。”
英子在一旁笑,睁大眼睛很认真地问,“怎么了,在忙什么?”
吴颖坐下,才细声细气地辩解道:“别提了,我今天才倒霉呢,四局来了两个出差的工作人员,要在招待所住上两个月,正好前天局里过来两个做测试的人刚走,钥匙还在我这里,昨天工作一忙就忘了交回处里,今天来人,正好就直接安排这两个人住了。谁知快下班时,处长把我叫去,说我安排外单位人员,也不跟处里汇报一下,吃饭住宿要按规定填单子,说我怎么不按程序办。我解释好半天,说这种事常有,他们中午到的,怕影响领导休息就没打电话,先领他们去住下了,单子本来下午要补,一上班就一直开会嘛,哪里有时间。唉,真是一个领导一个脾气,放在以前,这根本就不是件事嘛,人家来出差,坐那么久的车,早点安置他们休息也有错?招待所那边,跟管理处打个电话解释一下不就行了。就为这个,下班后训了我半个多小时,你说我上哪说理去?”
两人纷纷安慰她,英子说:“别生气了,新领导是有些怪脾气,骂就让他骂两句呗,反正也不会有什么损失的。”云娜说,“当干事还真是不容易呀,以后熟悉了,摸清他的做事方法就可以避免了,谁让他是领导呀,还真没撤。”忙乱一番后,菜也陆陆续续地上了。
吴颖后来又加了一盘基围虾和一份西芹百合。
吴颖还带了一瓶红酒,上面写满了英文字母,英子是不喝的。
吴颖举起杯,说:“今天唯一的一个主题,就是欢迎云娜学成归来。”
云娜忙道:“谢谢,谢谢。不用这么隆重吧,虽然这几年没有在楼里上班,但家安在这个大院,我也没少回来。”
不管怎么样,以前曾经在一间宿舍住过一两年,后来虽彼此各忙各的,但如今吴颖能有这个心意,云娜真是很感动。
吴颖很热情地询问云娜这几年的学习情况,在哪实习,论文做的是哪方面,云娜略有些矜持地谈了一下,吴颖表达了对云娜的羡慕:“可以重回学校读书,真好!”
云娜笑道:“这有什么好羡慕的,你是不想读,若是想的话,有什么难?难的是有受提拔的机会,这个才是许多人羡慕的。”
吴颖道:“我们究竟还是目光短浅呀,如今你是研究生,以后的发展前景可比我们要强多了。”
云娜忙道:“学历有什么用?重要的是能力,现在高分低能的人多的是,我就是一个典型例子。”
吴颖说她谦虚。
云娜说:“哪里,我可是实话实说。我读研之前也许还做了点事,积累了一点经验,如今一去读书三年,一切资历经验又都归了零,还不是要重新来过。这三年,来了多少新人,不乏高学历能力强的人,我做技术研发,这本就是个更新换代特别快的职业,我的经验自然不如那些新人新知识好用了。我的研究生专业要和我们工作衔接起来,还是需要时间来磨合的,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么好的机会去磨合了,唉!你就不一样了,再等两年,级别到了,自然就是科长了,像我,是肯定没这个本事的。而且工作了这么多年,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也有个自知之明了。何况在读书期间,比起你们在职的,级别要升得慢一些的。”
吴颖道:“可没有哪个领导说,我级别到了就是科长。实干管什么用,还是要有关系才行。听到那个笑话没?去年新来的一个学员,据说是某院长的女儿,上了三个月班,就直接找到处长,说这工作太简单无聊了,你给我点有难度有挑战性的工作吧,搞得处长也是张口结舌。也就是人家有后台,才敢这么直言不讳,换成你我试试?后来她可是一点事都没有,而且今年下半年要去军校参干班进修半年了。”
英子睁大了疑惑的眼睛,吴颖苦笑道:“人家很有办法的,这个进修名额是绕过处里,从上面直接下来的,局里指点要她去的,处长都不知道呢。”
大家听了,都说好厉害呀。
英子道:“像我这样最好,怎么努力也比不过你们本科的,老老实实在台位上干,过几年转业就好了。反正我是没什么大志向,就过过小日子呗。”她以前最爱吃辣的,现在有了孩子,不得不控制饮食,改吃一些清淡的东西。
她们两个一听,一起转向英子,说:“你最舒服,从一起分来,就嫁了个好老公,什么事都不用操心。”“就是,我们几个都是命苦的,还得自己苦拼苦干,才能过得下去。”“你有车有房,还有儿子,多少人羡慕呀,专科学历更好,转业又会比我们优先。”“军人总是要面临二次就业,如能早走,早点安心就业,省得再为将来悬心了。”“你家老公能干,你不上班都行,现在这点工资,连你每个月的零花钱都不够吧,哪像我们,都要靠工资养家呢。”二人好似开了个批斗会,轮番地炮轰英子。
英子很抱歉地笑笑,举手投降,道:“我真是罪大恶极呀!”端起杯子,向二人敬饮料。
三人都嘻嘻哈哈地笑了,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谁也不会真的对英子存在什么芥蒂,连吴颖心中都不会真的嫉妒她。
英子就是这么怪,她总是那么知足,无论碰到什么事,她都是一帆风顺,有惊无险地过去,就连生孩子,像她那么矮小的身材,都以为她要剖腹产,结果她竟然顺产下来了。她周围的人都觉得她很笨,什么事都做不好,脑子经常一团糨糊,但她就是命好。
什么是“命”?云娜和吴颖这两个受了良好教育的现代女性,居然也用起了这个词,她们不是在表达对于虚幻的命运的一种屈服,而是仅仅对于生活中无法掌控部分的焦虑。
在二人眼中,英子在过一种很肤浅的生活,她似乎什么事也不操心,最大的兴趣就是穿衣打扮,购物逛街,她唯一看的书,就是时尚杂志,然后就是花很多时间,跟朋友在一起,聊八卦,交流购物心得,她的婆媳关系也很融洽。但二人却又不得不承认,这种肤浅的生活,并不是想过就能过的,她们俩谁也没这个条件。
吴颖吃完虾,两手的腥味,便出去洗手间。
云娜问英子婆媳关系难不难处,英子一脸真诚地说:“我觉得我很多事都不懂,我妈都只会骂我笨,我婆婆还肯教的,我老公那么聪明,还听他妈妈的,那我更不用说了。”
云娜想起以前在宿舍,还没结婚时,英子在电话里跟未来老公通话,都赶着未来的婆婆叫妈,那个亲热劲,让听的人都觉得身上起腻。
云娜突然觉得,英子才没那么傻呢,这种功力,一般人可达不到。
这时,吴颖推门进来了,并不坐下,拿起桌上的酒杯,说刚刚在外面碰到陈科长,他们在另一个包间吃饭,她得过去敬一下酒,一会就回来。
二人一起说,“去吧去吧,别喝太多了。”
这也是一般人不愿来这儿吃饭的原因之一,总是碰到认识的人,常常免不了敬酒陪聊,原本很轻松的朋友聚会,搞成了酒场上的应酬,不过吴颖可不是一般人啊!
英子接了一个电话,她妈妈打来的,问还要多久能回来,说她儿子有点拉肚子,英子露出很沮丧的表情,说怎么又拉了,是不是喝的水太凉。她用家乡话咕咕噜噜说半天,挂了,然后也不坐下,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说怎么办?云娜安慰她,不要急,吃饱了没,家里有没有药,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妈妈在帮她看着,老人家有经验,实在不放心,就先回去呗。
英子左思右想,又坐了下来,说等吴颖回来打声招呼再走,云娜边安慰她,边问问她孩子的情况。
一讲起孩子,英子来了谈兴,从出生多重,到每天睡几个小时,吃什么奶粉,用什么纸尿裤,长到多重了,如何可爱,如何折腾人,听得云娜只能陪笑发呆。
英子还一个劲劝她:“快点生一个吧,小孩子好可爱的,而且趁着在部队生,多方便呀,我们院子里,怀孕的前三个月最关键的时期,基本都可以不用上班,台位上怕有辐射,领导也不管的,等情况稳定后,上班也很多照顾,不舒服了就回家,还不用值夜班的,生完孩子可以休足半年的产假,就算是上班,一个大院中,随时可以回来看一下,多方便。这种条件,在外面哪里有啊,我老公都说,像我们在部队生孩子太幸福了,他们公司女同事挺着大肚子上班到生产前一天,有的生完孩子怕被人顶掉位子,坐完月子就有回去上班的。所以呀,一定要趁年轻早点生完,身材恢复得也快,再过两年孩子可以上幼儿园了,我们正好也可以转业了。”
云娜“呵呵”地打趣她,这算盘打得还真精啊,若是女同志都这样做,那还真不怪领导不喜欢重用女同志,一结婚对工作都是应付了。
英子说,“我们院子里好多人都是这样的。”
这时吴颖回来了,脚步声很重,英子等她坐下后,打声招呼便匆匆离开了。
云娜看了一眼吴颖,问道:“没喝多吧?”
吴颖却双手捧着脸,说:“真是讨厌,被硬拉住,喝了好几杯,脸有没有红啊?”
云娜忙说,“没有没有,很正常。”
吴颖顺手又拿过瓶子,给云娜倒上酒,再给自己也加满了,问英子怎么走了,云娜告诉她,小孩子不舒服。
吴颖自言自语道,“有个小孩子真是不自由啊。”
此刻吴颖的话,引起了云娜的共鸣,她连连地附和。
这种态度鼓励了吴颖,她好像找到知音一样,话更多了,吴颖告诉云娜,自结婚后,她就设计了美好的未来,按规划,她一直在催着老公考公务员,公务员收入好,又体面有前途,老公考了两三年,今年考上工商部门的公务员了,也通过了面试,如今万事俱备,就等通知下来去上班了,她自己这两年也加倍地努力工作,取得的成绩也是很受领导认可的。为什么两人都在按以前的计划,奔着更好的生活去了,婚姻却变得越来脆弱,越来越无味了呢?在一起常为一点点小事吵架,然后老公就约朋友出去打球,她一个人在家越待越生气,周末也懒得回,甚至变得,她回去,老公就躲出去,如今两人生活越来越少交集。
吴颖说着,白皙的皮肤,两颊上涨得粉红,秀气的丹凤眼睁得很大,眼角的青筋有些凸起,高高扎起的马尾辫有些凌乱,两只手臂也有些红了。
吴颖是个很要强的人,云娜和她比,突然觉得很羞愧。
吴颖像个勇士一样,努力追求自己向往的生活,她并没有什么先天的优势,但她却接受着社会上的种种规则,并想在规则中取胜;云娜却有些躲避,她挑选着让自己舒服的生活方式,对于不喜欢却又不得不遵守的约束,有时会像阿Q一样,在心中去蔑视这种规则,来求得一种精神上的胜利法。
云娜也被吴颖的倾诉有些感动了,她真诚地安慰吴颖:“你们现在正处在低潮期,他可能工作刚刚改变,还有许多不适应,所以天天比较心烦,才会那样对你的。男的就是这样,比较看重事业,你多体谅他一下吧,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
吴颖有些默然,显然她不觉得这事能过一段时间就好的。
吴颖问:“你有没有想过要个孩子呀?也许有了孩子,男人就会有责任感了。”其实她也只是听别人都这么说,是否真的有了孩子,就会增加男人的责任感,她也不知道。
云娜却有不同意见:“我觉得要孩子是一件很重大的事,必须得两个人都做好了承担一个新生命的准备时,才可以要,不能想着用孩子来拴住男人,如果你们有了孩子感情还没好转,那怎么办?小孩子会成为最大的受害者。”
吴颖苦笑一下,说:“现在不是时机,再等等吧。”
时间也不早了,吴颖便喊服务员买单,服务员伸头进来看了一下,问清楚后,说到楼下买吧。
两人便下楼,吴颖的腿踩在楼梯上有些发飘。
她们来到楼下的结账处,吴颖很熟练地说:“长城房,买单,签字吧。”前台查了一下清单,说:“不用了,隔壁红旗房已经吩咐了,记到他们账上。”
吴颖道了声谢,转身对云娜笑道:“这个陈科长,真是客气。”心里却在骂,这个陈科长,最有以前那个处长的作风,刚刚过去敬酒,他把手揽着她的腰,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呀!
走到外面,夜深了,起了风,虽然还是有点热,但吹在脸上,却有种自然清新的味道。
大院中已经没什么人了,两人相互告别后,云娜一个人坐在球场的石条上,灯已经熄了,喧嚣的运动场恢复了宁静,地上有小孩子丢的玩具零件,石条边还有两个半空的矿泉水瓶子,右手边的办公楼,报房里仍灯火通明,顶楼的一间活动室里似乎仍有人在唱歌,左手边的家属楼里,有些人家已经入睡了。
兜兜转转,似乎又回到了原点,然而云娜知道,三年的经历,已经改变了她许多,如果说眼界决定境界,那么现在的云娜就应该学着换个角度看这个大院。
世上没有绝对的天堂,也没有绝对的地狱,有的只是不同的心情,早就该从以前的心灵苑囿中突围了。
她重新审视大院,甚至有些慢慢喜欢它了,当习惯了这儿的生活后,一切都那么舒服。工资虽然不高,但工作轻松压力小;在上海,人均上班花在路上的时间差不多要一个小时,而她只要轻轻松松地穿过一个篮球场便到了办公室;门口有卫兵站岗,院子里特别安全,不怕丢东西,夜里即使忘记锁门都不怕的;到处都是熟人,刮风下雨都不用急着回来收被子;院子里生活设施、运动设备又那么全,还免费;食堂的饭菜质量提高多了,种类也不少,逢年过节还会办美食展,过年还提供年货;周末出行也不用担心请假了,甚至有时都不愿出门了,出去一趟又累又远,外面又脏又吵,在院子里待着多清静;手机和网络都普及了,待在家里也一样可以和世界沟通。
云娜对自己的日子,开始觉出了有种自我安慰的满意了。
在这种感觉中,时间又过去了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