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二年级,课程结束了,开始跟着导师入实验室做研究了,这是一栋三层高的外表普通的红砖大楼,门口挂了两块牌子“国家多媒体软件工程技术中心”“软件工程国家重点实验室”,一目了然,楼内有两个研究方向。

初入校时,每人便需确定导师,这是一个双向选择:导师挑学生,学生挑导师。同一栋楼内,二楼三楼的这两位导师自然存在着竞争,云娜当初便在两层楼中犹豫过,当然,她有选择困难症,犹豫也是正常,何况这么大的事,直接决定后三年的学习。

二楼导师风头正健,有着包括“市杰出青年”等诸多荣誉,手头的工程项目极多,招的学生也多,实行着公司化管理:进出实验室都要打卡,不许迟到早退,欢迎无限时加班;三楼导师曾有海外背景,为人宽容大度,学生也少,但也据说对外挂着一个公司的头衔接工程,因此也不缺少项目。

至于二人研究方向,似乎不是太重要,学生中比较流行的看法是,要有实际的项目在,可以参与其中,这样三年才能有所提高——导师几乎成了一块墙上的牌子,并不会真正给什么指导,所以若不亲身参与项目,学费就白交了。

云娜当时跟着一大堆人先来到二楼,从窗子中看到有两大间实验室,每一间都隔成若干个小格子,每个格子中填进去一个人,都在忙碌着,很像一个IT公司。然后一个四十岁左右的老师招呼她们学生开会,在一张长条形的会议桌前坐下,老师表情不多,身材瘦削,眉宇间堆砌着干练,他先介绍了一下目前的研究方向,然后请各位学子自我介绍,最后填一张联系表。

大约半个小时,见面会结束,云娜一个人又来到了三楼,这儿显得亲民多了,人也少,一位四十余岁微胖的男人,一见云娜过来便堆出了笑容喊“请进”,一张普通的办公桌前有四五个学生,云娜随手拉来一把椅子坐下,作了自我介绍。

散了后,几个同学一起出来,大家交流了一下想法,他们几个确定要跟这个导师,云娜还在犹豫中,那几个同学七嘴八舌地劝她,来吧,看老师对你多热情,这儿环境比较宽松,楼下比上班还累呢。

云娜稀里糊涂便跟了三楼的导师,她是不喜欢有压力有约束的地方。

如今开始进实验室后,每当听到二楼的学子抱怨考勤之严,压力之大——每天总结,每周小组会,完全是跟着师兄们卖苦力,导师一年也只见过三五次——云娜深感当时选择之正确。

这栋楼里还有一个有趣之人,是住在一楼的门卫,老头,约七十来岁,干干瘦瘦,个子约一米七五,表情严肃冷峻,面部几道斧劈刀削般的皱纹,皱纹中长着一个过长的大鼻子,鼻头处却是圆的,且红红的。他无家无室,无儿无女,独身一人,住在楼梯旁边的一间二十平米的小屋中,经常搬出个小煤炉子在楼外生火做饭。

他负责每晚11点锁楼道门,经常过了这个点的人,就只好站在铁门后大喊“老陈”“大爷”“有人吗”,好半天,见他披着件衣服来开门,操着当地方言,粗声大嗓且尾音很重地训斥“这么晚还不回去”“下次过了点就不要回了”。

他似乎就只开门关门两件事,白天大多闲着,在附近草地上逛逛,或是拎着一个暗红色小布兜去买菜,然后就是打太极拳,穿一双布鞋,不分时间,有空就打,像模像样,他的手枯瘦,手背青筋暴起。

他看上去很凶,独来独往,不与这个世界交流,这人似乎与有趣两字无关。

云娜有天晚上被锁到了铁门内,楼道中黑乎乎的,她心惊胆战地一步步下楼,猛拍铁栏杆,大叫“有人吗?开一下门吧。”

大约十多声后,听到了钥匙串的响声,有人走了过来,云娜才略略宽心。

但还没等她回了神来,便听到一声粗暴的大喝:“喊什么?干什么的?”暴喝声在楼道中混响着,盘旋着,加之不好辨识的方言,接下去还有一长串的话,云娜也没听懂,但她知道绝非善意。

透过铁门看到一张紧绷着且凶狠的脸,中间傲然地挺立着一个大鼻子,好像看护着整张脸一样,在昏暗的灯光下,有着无尽的狰狞恐怖。

云娜吓呆了,轻轻地说:“我不知道这么晚了,麻烦帮我开一下门吧。”

对方并没开门,仍是怒喝:“这么晚?”等等,后面省去若干字听不懂。

云娜回过神来,觉得自己也没错处,对方如此粗暴,便也瞪起眼睛,对吼:“我怎么知道几点关门?这才几点?啊,自习室还亮着灯呢?锁什么门?”

老头愣住了,虽没开门,但居然笑了一下,圆圆的鼻头向上移动了一下,道:“这都几点了?早过了关门的时间了。”

云娜气呼呼地叫:“快点开门,你什么时候锁的门,我怎么不知道?”

老头又笑了一下,但笑容没有让他显得好看一点,他说:“我刚才锁门时去楼上喊了一下啊。”边说边开门。

云娜推门出来,狠狠地回了他一句:“没听到,下次记得大声点。”

第二天,老头在楼下溜达,捡点废纸木片回去生火,云娜从他身边经过,绷着个脸,扬着头,又想起昨晚的冲突了。

老头突然嘿嘿地笑,主动说:“昨晚是不是把你关在楼里了?”

云娜不得不站住脚,转回身来,面无表情地说:“是呀,你还记得呀?”

老头很大声地说:“别那么晚回去,不安全,我锁门时每个门都敲了,你没听到?”

虽然语气仍很粗暴,但云娜明显能感觉出语言后面隐藏的好心,便缓和了语气,自责自己有些无礼,笑了一下,说:“不好意思,没听见,下次会注意了。”

老头忽然又笑笑,说:“年轻娃娃,看书太专心喽!”

云娜平视时,正好盯着他的鼻子,鼻头上透出一片红,许是因为鼻子太大,末端氧气送不过来,所以颜色异于别处?那不对呀,如果缺氧,应该是无血色才对。

云娜有些分神地胡思乱想,想不通时,自己不自觉地笑了一下,忽然发现有些失态,便忙点点头,走开了。

后来云娜稍稍留心了这个老头,见他总是一个人,过年过节,也不见有人来看过他,周末也没见他休息过,难道他没有家人?

很快年底,老头买来了一些肉和鱼,开始自己腌制,有时还放在他的小炉子边熏,过一段时间后,天气好的时候,就能看见楼后的树下拉着绳子晒着腊鱼腊肉。

云娜已经跟他比较熟了,会时不时打个招呼讲两句话,老人依然是大嗓门,听惯了,便不觉刺耳了。云娜问过他的情况,他有时不愿说,有时又嘟嘟哝哝地讲一长串,零零碎碎,连蒙带猜,再加上从别人那里打听到的三言两语,大致拼凑出了这个老人的命运。

大家都说,他人很好,但命不好。

知道了一些他的经历后,云娜总会想到余华的小说《活着》,个人的命运,终究会被打上重重的时代烙印,作为个人,真的很渺小,唯一能做的,便是调整自己的心态,等待改变的机遇吧。

有时看着这个人打着太极拳的孤独背影,云娜回忆起自己一步步走进军营的过程,回忆自己四年的军校生活,回忆自己参加工作以来的得失成败,就会觉得命运对自己很眷顾,对于生活,除了感恩就是感恩。

老头依然会粗声大嗓地对云娜吼着,也许这是他年轻时打鱼养成的讲话习惯吧,云娜却再也没有对他大声讲过话,云娜觉得,他是一个值得尊重的长者。

二年级的时间过得越来越快,云娜从不给自己安排过重的任务,她发了一篇论文后,估计着拿毕业证没问题了,剩下的日子便轻轻松松地打发着,跟朋友吃饭聊天打球唱K,跟师兄师妹们聚会郊游看碟烧烤,总之以前难得体验的生活,现在都要好好过过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