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沉天空中,雨水淅淅沥沥的落在宫道积水之上,轻轻溅起水花,而后化为一圈圈涟漪**开。
寂寥绵长的宫道上,远远看去,雨幕中孤独行走的少女也隐约若浮萍,漂浮不定,单薄而不经风云。
宫道上的碎石子,咯着脚心,让她的步伐显得有些蹒跚狼狈。
如她的人生路,走的异常艰辛。
烟雨之中,若不愿继续辗转迷途,那最好的方法。
便是转身离去。
她独自穿过了风雨,走出宫道,像是历经了半生沧桑。
离他。
已经很远,很远……
远到他们一生,都不可能再相遇。
突然,她停下了脚步。
因为在宫门一侧,有人等候。
雨中的汐大公主靠在墙门的屋檐下,似乎是来的匆忙,所以她并未打伞。身上被雨淋湿了大半,但对于这位倦惯沙场的楚国公主来说,小小风雨,并不算什么。
楚倾走到她的面前,轻轻将伞递过去了一些,为她挡住了那倾斜的雨水。
不大的油纸伞,恰好容下的两个本应该风华正茂的女子。
赫连汐伸手握住了伞柄,而楚倾也默契的放开手,让汐大公主为她持伞。
赫连汐将手中伞沿朝楚倾一侧偏了偏,才道:“你今日倒是懂得带伞了。”
看见赫连汐,楚倾难得露出一丝柔和笑容,却未说什么。
唯有雨声,在她的沉默里,淅淅沥沥,**起波纹。
赫连汐微微低头,看到楚倾那双在雨水里泡的发白的小脚,有些心疼道:“怎么不穿鞋。”
楚倾看着自己光着的小脚,沉默许久,苦涩的声音里带着些许委屈和心酸,轻声道:“我把他弄丢了。”
赫连汐转头看了一眼宫道尽头,屹立在雨幕中的金銮殿,轻声叹息道:“如果你愿意回头,失去的,便能回来。”
“如果愿意回头,我又为何离去。”
雨中,她的声音,似也如这漫天雨丝,千种愁绪,万般无奈。
“既然我已离去,又如何能回头。”
赫连汐没有再继续努力劝说改变什么,只是将手中的雨伞偏了偏,平静道:“今日朝野群臣上书,无论是太子党还是白麟党,就连白麟本人也上疏,要求立即处斩你。朝会上吵了一天,但是三哥始终都没有给他们答复。”
楚倾望着雨伞上流淌下的晶莹剔透的水珠,没有顺着赫连汐的话,说起那个苦苦坚守本心的人,反而淡淡问道:“你上疏了吗?”
赫连汐看着身侧的人,不明白她为何这般问,皱眉不悦道:“没有。”
“你应该上疏的。”楚倾嘴角扬起一丝浅浅的笑容,声音带着几分疲惫道:“如今赫连觞身死,他留下的势力群龙无首,正是你揽权的大好时机。”
赫连汐不可置信道:“你要我与三哥争权。”
楚倾摇头道:“并非争权,只是太子党在朝野中树大根深,甚至远超白麟的势力。想要让楚国朝局安稳,不被外敌觊觎,由你替他接手这份权力最为妥当。”
赫连汐不解道:“为什么是我?”
“阿铮的皇位始终是踏着赫连觞的鲜血登上,所以太子党一脉始终难以对他心悦诚服。白麟一脉和太子党争夺多年,双方隔阂恩怨已深,更不可能融入。而你和阿铮都是贤妃娘娘一手养大,兄妹情深,在楚国又素有威望可以抗衡白麟,所以由你出面领导他们最为合适。只要你一上疏处死我,公开站在他们一边,这自些人必然弦歌知雅意,安心躲在你这颗大树下面。”
赫连汐听完,不为所动,只是冷冷道:“那你可知,今日在朝堂之上,处死你的言论里属太子党叫嚣的最为难听。”
楚倾脸色依旧平淡,没有一丝惊讶和愤怒,“太子党压着白麟一脉这么年,现在局势更替,自然人心惶惶。他们急于上疏处死我,一来是表达对昔日旧主忠心,二来不过是在试探阿铮的态度,只要坐实我的罪名。那么赫连觞并非叛逆,他们自然也能免了诛连之罪,可保身家性命。”
“既然如此,那为何一定要我上疏。”赫连汐皱眉道:“你知我,本就不热衷于权势……”
“所以你才要学会如何取得权势。”楚倾突然出声打断道,声音逐渐泛冷,“你想要推行女子新法,革改天下,没有滔天权势,如何办到。”
“白麟和三哥,他们不是已经答应……”
楚倾寒声打断道:“推行变法并非一朝一夕之功,而是牵扯楚国气运的百年大事,需要朝野上下政通令达,这不是白麟和阿铮一个简单命令就能做到。女子须自强,这条变法之路,你真正能依赖,只有自己。所以你拥有的权势,不仅要超过白麟,甚至……”
后面的话,她没有在说,但是赫连汐心中已然明白。
赫连铮和白麟支持她,但不代表他们身后的群臣也一样支持她。
只有自己权势滔天,方能掌控天下,改变天下。
看着眼前雨丝,赫连汐似乎明白了什么,苦涩道:“这便是不愿意留在楚国的原因吗?你亲自动手杀死太子,包揽一切罪名,为三哥顺利登基,也为我夺权铺路。”
楚倾没有回答,只是道:“赫连觞手下有一个叫白灵琥的人,此人在得知赫连觞兵败之后,便主动投降,现在被关押在天牢之中。”
赫连汐对白灵琥并不陌生,年幼时甚至有过交集,问道:“怎么突然提起他。”
楚倾叮咛道:“我不在你身边,总要替你找好智囊。白灵琥此人谋略有余,胆气不足,你可安心用他,不用担心他反噬。”
赫连汐沉默了一阵,点头道:“我记下了。”
临别在即,楚倾也多话了起来,似要把一切都交代清楚,道:“赫连霜的那把越王剑,我送给了赫连清鸢。”
赫连怔神不语,赫连霜和越青衿死于朱雀羽之下,但当初越青衿病危,却是太子赫连觞相借朱雀羽才得以活命。
赫连汐原以为这份兄妹之情,她再也没机会还清了……
赫连汐没有说谢,因为对于两人来说,那并不需要,“看来无论如何你都不会留下了。”
“如果我留下,那就是楚国皇后,一生困锁在这宫廷之中。那时,朝野上下不会同意我与阿铮的婚事,阿铮是一个心软的人,他狠不下心。所以,只好由我动手,将那些反对我们在一起的人,清理一个干净,杀的人多了,他们自然就会闭嘴。”
“所以你不愿意这般活着?”
“他待我这般好,我自是愿为他背负骂名,杀尽天下。可当我杀尽天下,满身血腥时。”楚倾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悲凉,在雨中回**飘远,“他还会喜欢那样的我吗?”
远处朦胧烟雨落在楚倾浅浅清眸里,似也蒙上了一层湿润水意,“这世间,会有男子喜欢每天算计人心,玩弄权谋诡计的女子吗?”
赫连汐茫然,不知道该心疼谁,叹息道:“你不相信,三哥对你的感情会永远矢志不渝吗?”
楚倾轻轻摇头,“我是不相信我自己,人心分善恶,我心中有一片黑暗深渊,我不敢去开启她。倘若我真为阿铮放弃自己所求的人生,困锁皇宫之中,为他屠戮朝堂,到了最后,他若变心,我恐怕会将他也杀了。”
赫连汐嘴唇微动,最终默然。楚倾的话,比这天地间的风雨,更让她感到冰冷刺骨。
感受到身边人的沉默,楚倾苦涩自嘲道:“连我自己都害怕那样的楚倾,又怎么敢相信,有人会喜欢。”
赫连汐轻声道:“这般错过,不觉得可惜吗?”
楚倾回首望去,眼神迷离,仿佛那来时路上,有着无数过完,“我们的人生本就不由自己,短暂相遇,能够在对方心中留下一份美好记忆,保留着最初的模样。在往后余生的冰冷雨夜中想起时,能得到一丝温暖慰心,就已经足够。”
赫连汐惋惜叹道:“早知道如此绊人心,何若当初。”
楚倾伸手捂着心口,那是他留在她心间的温柔。
楚倾迎着冷雨,微笑道。
“曾经拥有,总好过素不相识。”
走出宫道,又回隐明宫前。
门前雨声依旧,檐下故人如初,静静等候,不曾离去。
在等待中煎熬着的少年一直驻足凝望濛濛雨幕,担忧着少女的安危。此刻眼中,终于浮现心心念念之人,他却微微低下了头,不去看她。
龙钰知道,她归来不是为自己,只是自己刚好在此处等她。
她心中究竟有没有自己。
赫连铮在她的清浅眼眸里,找不到答案。
龙钰在这场烟雨之中,也看不清少女。
楚倾从雨中走来,从屋檐之下与他相遇,他擦肩……
两人如陌生人一般,谁也没有出声。
楚倾走至屋檐下,片瓦遮头,风雨散去,对身侧的赫连汐道:“你在这边等我,我有东西拿给你。”
赫连汐默默收起手中纸伞,看了一侧的龙钰一眼,微微点头,也未多问些什么。
楚倾原地呆立了一会,朱唇微启,但最终还是没有出声,随后一人径直走入隐明宫中。
身后龙钰微微转身,看着她的背影,眼中满是黯然。
赫连汐看在眼中,安慰道:“你明知她不会开口,又何必回头。”
龙钰苦涩道:“是不是有些傻,明知现在她不会开口,但我还是希望她能说些什么。”
赫连汐道:“你希望现在的她和你说什么。”
“我希望她与我说什么呢?”龙钰回身看着漫天风雨,江湖走马多年,他依旧没有找到答案,茫然道:“你说,这人世间的等待,真的能换得结果吗?”
满怀心事少年,在这雨声中,轻轻问她。
少女陪她转身看着风雨,眼前的细雨,身边的少年,让她想起很多年前,那个陪自己赏雪的人。她下意识的伸手去抚摸盛雪银刃的刀柄,刀柄的上相互缠绕的花纹,像是镌刻心间,永难磨灭的曾经。
“我不知道等待能唤回什么,但只要愿意等下去,这场雨,终究会停的。若是不愿意等待,便转身离去。人生路漫,不一定要有人相伴,才能走完。”
她的话,让龙钰的茫然的目光闪动了一下,似乎在那过去的回忆中拾到珍贵无比的东西,轻声道:“人生如逆旅,皆是从流者……”
三言两语之后,两人皆沉默。但各自勾起的回忆,在这繁繁雨声中流淌。
心中千言万语,能道无一二。
没有多久,楚倾便从隐明宫中走出。
赫连汐转身,只见她将一本没有署名的小册放在自己手中,不由疑惑道:“这个是什么。”
楚倾想了想,轻声道:“如果要有名字,便叫《诛鸩万世疏》吧。”
赫连汐皱眉打开,却只匆匆看了一段便合上,道:“我以为你只有骂人时毒舌,想不到骂自己,也这般不留情面。”
习惯自黑自污的楚倾浑然不在意,轻笑道:“若是你多读些书,我又何必自己捉刀弄笔。”
感受中手中小册不寻常的厚度,赫连汐道:“只是一份奏疏,需要这般长篇大论吗?”
“若只是一份奏疏,又怎劳我动笔。”楚倾揉了揉昨日通宵达旦,而有些发酸的眼睛,疲惫道:“赫连霜留下的女权之法用于一洲一地尚可,若用于整个楚国,终究格局不够。因而我在她的女权法上,多添了女教法与女学法。”
“女教,女学,那些是什么。”
“女教授艺,女学解惑。庄子说,能有所艺者,技也。若想要后世女子有所成就,不授鱼,如何成渔。一技伴身,可让女子有所用,有所得,不用受制于人。至少在和家里人闹掰以后,走出家门,可以靠着它养活自己。”
“和家人里闹掰……”赫连汐感觉有些头疼,“你在这里面都写了什么离经叛道的东西。”
楚倾淡定道:“新旧思想的交替,总会引发各种矛盾,旧者不愿了解,新者不愿从流。女学便由此而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你总要教会她们,如何正确选择自己的一生,而非是在男子制定条条框框之下委曲求全。不求将来能出什么天下才女,至少让她们不要相信那些生子治百病的鬼话,保护好自己。”
赫连汐细细听着,而后道:“女教,女学虽好,但教书育人,并非一朝一夕之事,终究成效太慢。若是阻力太大,我怕难以功成。”
楚倾徐徐道:“赫连霜制定的女权法走的是法家路子,如雷霆过境,你可以它为主。但法家之道讲究各当其时而立法,因事而制礼,法令因时而异,终究是会变。而女教女学走的是儒家润物无声的路子,你可作辅,一旦成势,必厚积薄发,收万世之功。”
赫连汐疑惑道:“难道女学之法就不会变。”
“儒家之道不同法家,律法因变而生,所以才有变法一说,历朝历代也各不相同。而思想不会被岁月消磨,反而会随着日积月累,越发根深蒂固。我让天下女子,身有长技,心有所思。以儒学教化之道破理学三纲五常,看这世间道德牢笼如何困住她们。”
楚倾拿起身侧的不曾合上的油纸伞,只身步入风雨,轻声道:“我选女帝的初衷,便是想让天下女子明白,女人也可以去追求本只属男人的东西。未来女子若真冲破枷锁,追求自己的第一步,必然面对无尽风雨。”
赫连汐感同身受,望着天地风雨,叹道:“彩蝶破茧,已是不易,便要以娇弱之身,面对狂风骤雨吗?”
“不挣扎,如何成长。若怕痛,那便一开始就不要渴望飞翔。”楚倾抬头看着阴沉天空,铿锵有力道:“阿汐你要记住,无论将来政令律法如何,世间真正束缚人的,是道德,是思想。若想彻底改变世人,而后改变天下,只有一个,那便是从人心入手。唯有女子自己心生,自强于世,不附男子之心,才算真正的变法功成。”
雨声中,她的声音如断冰切雪般,干脆果决,为赫连汐划出一条满是坎坷荆棘的变法之路。
赫连汐看着雨幕的人许久,才缓缓道:“你要走了吗?”
楚倾站在雨中,没有回头看她,原本三人同行的变法之路,最后却只留她一人。
“明日凌晨你让人打开北城门,之后便上疏吧。”
赫连汐道:“这么急?”
楚倾望着远处,叹道:“迟了,我怕就走不了。”
临别之际,楚倾心绪万千,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缓缓起身离去。
身后,赫连汐缓缓出声,如帝王一诺江山,“十年之后,你再回南楚,必定会见一个你心中的盛世。”
楚倾停下脚步,依旧没有回头看她,只是应道:“好!”
赫连汐道:“不要骗我。”
楚倾轻轻转身,看着一脸认真肃然的赫连汐,突然莞尔一笑,在雨中,如春花带雨,她柔声道:“放心,我楚倾只骗男人。”
说罢,转身,不在流连。
她光着脚,踏雨归去。
背影很是潇洒,很是落寞……
龙钰持伞也缓缓步入雨中,无声跟在她的身后。
两人虽然同行,但龙钰知道,也许在将来很长的一段日子,自己都无法再靠近她。
她走出了这座皇宫,却也关上了心门。
他没有靠近,没有走远,就这般默默的跟随者。
若情不知所起,能否一往而深?
龙钰不知道答案,但只要守在她的身边,终有一天会明白结果。
她说过,光阴如逆旅,你我皆是从流者。
既然找不到答案,他便不在寻找。
将一切交付时间。
远处青山朦胧,近来烟水隔人。
两人的身影,在赫连汐眼中,渐渐被雨幕吞噬。
这世间,有些人的感情轰轰烈烈,就算离去,也在对方心中留下一道伤疤,永世难忘。
而有些人的感情,还未开始,便已结束,只有自己知晓。
剑十破阵时,生死之间,她有过刹那心动,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赫连汐右手抚摸着腰间长刀,轻声呢喃道:“她有他照顾,而我,有你陪伴就好。”
她望苍茫天地间的万千雨丝,心绪如潮,原本以为夺嫡之争落下帷幕,赫连铮登基,自己便能功成身退。
但是似乎此刻,属于她赫连汐的路,方刚刚开始……
一条手握楚国大权,革改天下的权臣之路。
雨檐下的她,孤独一人。而往后百年,纵然青史成灰,她的名字,永远是那最璀璨的一笔。——《楚史·摄政王赫连汐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