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羽宫外,天空中的朝阳不知何时已被灰云遮盖,几缕光辉透出云层,将它晕染出金色细边,却难以抵达渐渐阴沉的大地之上。

微弱的光,难以穿透纸糊窗棂,让岁羽宫中衍生着不为人知的黑暗。

殿内各处的灯火还未撤去,烛影摇红,照亮着些许周遭。冥冥黑暗中的灯火摇曳,似在嘲笑她的咎由自取与自不量力。

在阴冷黑暗中不断游走的,对于光明温暖,也许终究只能是奢望。

楚倾轻轻走进昏暗之中,不断前行,穿过回廊走道,最终来到他的面前。

**的人,脸色依旧苍白,紧闭着双眸。昏睡之中,他眉头却轻蹙,似在梦中,也得不到片刻宁静甜美。

楚倾微微上前,坐在床边,有些心疼的伸手轻柔他的眉心,冰凉的柔荑,触及着他温热的眉心,却仿佛蕴含着魔力一般,让梦中的他安心睡熟,渐渐抚平那份眉间哀蹙。

他松弛紧闭的双眸蓦然间,让楚倾想起很多。

初见相见时,那宴会上的凝视,被洛神眸惊艳的少女。

入楚之后,那小山坡上,两人策马,于秋风中。他的目光,已饱含着温柔爱意。

那一刻,楚倾竟不敢去看的洛神眸。

当温暖的光芒照进黑暗的角落,少女第一时间,是不安的闪躲与警惕。

她并不认为,自己值得被喜欢。

楚倾想着那些过去,不由自主在灯火与黯淡晨光交融的昏暗宫殿之中,轻轻笑了起来,却满是心酸自嘲。

她轻抚着赫连铮的脸颊,心中惆怅哀绪如春蚕吐丝将她包裹。

明明相隔不远的过去,原来不知何时,早已触不可及。

哪怕他就在眼前……

“凉凰公主,太子即将发兵岁羽宫,时间已经不多了。”

身后跟随她一同进入岁羽宫的白麟出声,将还在过去中恍然伤怀的她,拉回现实。

一个冰凉而灰暗的现实……

于是楚倾起身离开了床边,挣脱了过去,也埋藏那份女儿柔情。

因为现实要的不是一个感怀伤心的少女楚倾,而是鸩姬……

一个冰冷而无情的谋划一切,扭转败局的人。

权谋面前,感情只是负累。

所以鸩姬……

不能有。

后来,世人皆以为她不曾有……

“看来丞相大人,已经猜到本公主要做什么了。”

在这最后危急时刻,她的声音泰然自若,却冰冰冷冷,不杂情感。

白麟眉头轻皱,对于此刻的楚倾,他本能的感到疏远与畏惧,“猜到的几分,却不敢细思。”

“为何不去想下去呢?”楚倾浅浅的笑容里满是玩味与嘲弄,“只要想下去,丞相大人便能知晓一切。”

她的话语像是挥之不去的梦魇,轻轻回**幽暗之中。

白麟沉吟片刻,开口道:“御书房之局被破,御林军已经完全倒向太子赫连觞,此刻他手中拥有玄甲军和御林军,而我们已无一战之力,兵力悬殊太大,不能力敌也无法力敌。但岁羽宫只要铮皇子和陛下能够苏醒,便还有一线希望。”

白麟望着楚倾身后昏迷的赫连铮,比起楚倾眼眸的黯淡,他此刻的双眸却是有星星之火燃起,他败于无忧之果之局,本以为要助楚倾奉赫连霜为女帝,可如今的局势如风水流转,竟又回到了原地。

“此刻,我们身在此处,那便说明……”白麟难以抑制激动道“你有方法让铮皇子苏醒,你的手中,还握有第三枚无忧仙果。”

在白麟看来,药方之中,无忧仙果是最后的关键,所以白麟和赫连觞都选择在它身上布局。

而楚倾是这份作为药方的始作俑者,如果她真看透了一切,为了赫连铮的安危,手中必定会留下最后一枚无忧仙果破局。

楚倾却轻轻摇头,“无忧仙果是你们楚国特有的奇药,你和赫连觞可以利用权势暗中获得,可我一入楚便被困步在章华台。浙地封君是赫连觞的人,我又要如何绕过他布局。现在想来,怕是你那枚无忧仙果,也是他暗中授意,否者你不可能得到。”

无忧仙果之局,赫连觞利用无忧仙果为饵,借白麟之手做到他想做,却极难做到的事情,让赫连铮与楚帝同时倒下,从而以绝对优势进军皇宫。

想通这些,白麟脸色微微苍白道,“既然你手中没有无忧仙果,你又要如何让铮皇子苏醒,那份药方之中……”

“那份药方……”白麟突然顿了顿,重复了一句,似乎捕捉到了什么,骤然抬头看着楚倾,却宛如遇见毒蛇猛兽,本能畏惧退后。

明明已是穷途末路,明明已是最后时刻。

但这个女子身上依旧云遮雾绕,被团团迷雾包围,只被风吹开的那一角,显露山水,触目惊心。

白麟失神喃喃,“但这不可能,那份药方明明和太子赫连觞手中的完全相同……”

楚倾冷冷打断,围绕在身边的云雾渐渐散开,道:“没什么不可能,只有完全相同,你们才不会有任何怀疑。”

白麟却是无比愤怒,紧攥双拳,“所以无忧仙果之局,根本多余,只是你布下的障眼法。你将那份完全相同的药方交给赫连觞,是在故意引导局势。提醒我让我暗中准备另外一枚无忧仙果,从而麻痹赫连觞。他知晓我手中拥有无忧果后,必定更加重视无忧仙果,之后围绕无忧仙果布局反杀,战火硝烟一起,你就能隐藏真正的一切。”

“到头来,我与太子在无忧果上的你争夺我,不过是你一手排布傀儡戏码。无忧仙果被毁,铮皇子昏迷不醒,这个局面,你从最开始在太行山交给铮皇子药方开始,便已经预料到。”

楚倾微合眼眸,掩住起伏的心绪,“过程虽然不同,但丞相大人不敌太子,阿铮陷入夺嫡之中,痊愈不成反被药方所累,这个结果与我所想的相同。”

“被药方所累……”白麟压抑着无穷怒道,冷冷道:“太行山上将药方与铮皇子交易,拒接两国联姻的是你。在云梦居之中,轻易将药方交给太子赫连觞也是你。公主殿下,你引起风云又牵引风云。但我能说,对于铮皇子……”

“这是最无情无义的一局吗?”

“如果不这样,此刻阿铮已是尸体。赫连觞没有那份药方,你白麟只会败得更惨。”楚倾清眸横扫,冰冷语态瞬间凝固白麟怒火,“阿铮被我药方所累,总比被你白麟无能所累的要好。”

白麟早已习惯这位西凉公主的刻薄言语,质问道:“从都到位,无论我与赫连觞谁胜谁负,铮皇子这颗棋子,从来都紧攥在你手心之中。”

“你从来不曾将他放手……”

楚倾微微转身,太行山风雪之中,她曾朝赫连铮望去一眼,只是他并不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他的安危,我不可能交给任何人。”

“呵呵……”白麟此刻只觉得自己为了今日这一局,所做的一切和牺牲,是如此的可笑,讥讽道:“既然如此,此刻局势已经和你最初所设想的一般,铮皇子安危系与你一人之身,凉凰公主不施回天之术,力挽狂澜,还在等什么。”

楚倾背着身体,不见身后人,声音冷静而果断,“在那之前,我们是否应该谈谈条件。”

白麟不可置信的抬头看着她,在这个生死关头,还在争取利益的女子,令他觉得熟悉又陌生。

熟悉是这个女人本就如此。

陌生是这个女人此刻不该如此。

该与不该,如明暗交错,融聚在这个女人身上。

“你想要什么。”

“你应该知道我要什么。”

白麟只是思索了片刻,便明白答案。

这一局如果走下去,很多人会赢,但眼前的女子却是一败涂地。

她之所求,不是为己,那只能为了另外一人。

“汐公主?”

楚倾微微点头,直接道:“我帮你白麟赢这一局,你帮阿汐实现革改天下的理想,这很公平。”

白麟神色肃然,似乎预感了些什么,迟疑道:“你信的过我?”

楚倾面色略带伤怀,“我从来不相信任何人,只是如今我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今日的事,总要有人去背负。而阿汐要革改天下,法家走的是正大光明的路子,有你丞相白麟相助,政通令达,自然比我这个只能躲在幕后黑暗角落中的西凉公主要好上许多。”

白麟沉默许久,终于明白这个女子想做什么,刚刚的怒火在此刻消散的一干二净,生出几分悲凉道:“你已经决定了吗?那些东西,可能会你让遗臭万年。”

公主殿下平静而笑,随意道:“一个身负鸩姬恶名的西凉公主,非楚国人,其心乱政,不是理所当然。而且楚凉两国相隔万里,愤慨楚人骂起来也不用丝毫顾忌。用来背揽这些罪名,不是恰好合适吗?历史上,这样的女人不少,何妨再多一个鸩姬。”

“这些东西不该由你承当。”

“世人,只知道黑白。白者,必须一尘不染。而黑者,却可以藏污纳垢。阿铮要行圣王之道,就只能执白。可如今棋盘之上,白子已无处可落。只能以黑子搏杀,为他扫清障碍,哪怕背负千古骂名。”

“这一局凶险难料,倘若客死异乡,凉凰公主,你甘心吗?”

“对于一个没有家的人,死在何处都是异乡,并无区别。”楚倾望着晕迷中的赫连铮,往事在心头缠绕,眼神罕见温柔,轻声道:“他曾给予的温暖,足够余生了。”

说罢,她款款走到赫连铮身边,坐在床边,抚摸着他苍白的脸颊。

“你们皆以为,阿铮是我最后的一枚棋子。但我楚倾的局,最后的棋子……”

她沉重叹息道:“是我自己。”

白麟怔怔的她的背影,当缠绕在她身旁的云雾散去,将自己隐藏在青山云深之处的少女,竟然是那样的无助与悲凉。

人生最凄凉的不是没有选择,而是做出一个与你初衷截然相反的选择,背弃曾经的自己,走向陌生与孤独。

楚倾伸手打开赫连铮床边小桌上的药箱,取出一排针灸所用的金针,开口道:“丞相你去门口守着,不要让任何人入内打扰。”

白麟望着那个孤独少女的背影许久,最终无声退了出去。只剩下她,独自守在赫连铮的身边,

楚倾望着手中金针,无神的双眼在过去停留许久,许久……

最终,两行清泪从眼中无声滑落,划过毫无表情的脸颊,就像雨滴,落在冰凉无情的石像之上。

她轻轻抬头,望着这座岁羽宫,眼中泪光在烛火下闪烁,不曾停息。

楚倾者,凉凰也。

岁羽者,翙翙也。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原来,这个结局早已注定。原来到了最后……”

“我终究什么都留不住……”

她伸手拭去泪水,有些意外。母妃死后,她的眼泪一年比一年少,楚倾以为,自己不会在哭泣。

原来自己也是会哭的。

原来自己也曾动心的。

她望着被泪水打湿的指尖,语气如泪水一般苦涩。

“可惜,你永远看不到我的泪水了,也不会知道……”

“我曾为你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