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地白氏的双鱼回纹马车,如同一面刻在马车之上的通关令牌,让它在章华台中畅通行驶。马车一路上看似兜兜转转,其实极为有目的性朝着一个方向前进,只是绕开了许多高大角楼,前进的极为隐秘低调。

马车里的白灵琥手捧漆皮木盒,一刻不肯离身,想到待会要去见的人,觉得木盒与心都异常沉重起来。

盒中装着不仅是如今整个章华台夺嫡之争的关键,也是整个东浙白氏的未来。

车里遗留的淡淡清香萦绕在鼻尖,如空谷幽兰一般,令他的心渐渐宁静下来。

白灵琥掀开车窗一角,望着路上中不断倒退的华美楼阁,愣愣出神许久,放下车窗,呢喃自语。

“吾生在山之巅,仰天之高,知崖之险……”

车轮作响滚滚向前而去,拉着装满愁思的马车,驶向楚太子赫连觞的东宫。

东宫之中一处静室,室内装饰淡雅简朴,比起书房的幽静,这里的静,增添着一份如僧人面壁参悟的禅意。是楚国文人专门用来鉴赏品评书画玉石的所在,也是赫连觞为数不多静思之地。

面前小案之上,一副卷轴已经展开,上面用婉转清秀的小楷写着一个又一个的名字。

只是这些名字,都是药。

这是一份药方。

就是这份药方让白麟起了易储的心思,也让赫连铮有了与他一争的资本。

赫连觞轻抚纸面,指尖触摸这宣纸上的字迹,仿佛在揣摩着写这份药方之人当时的心思。

凉凰楚倾,在写这份药方之时,你在想什么?

在给我这份药方之时,你又在算计什么?

赫连觞得到这份药方已久,他已经查清楚倾给他的这份药方与赫连铮手中的药方一模一样,让赫连铮的寒疾治疗情况,一直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只是这份药方她给的太过轻易,楚倾的故布疑阵反而让他一直无法下定决心是否使用它。

只是现在,已到了最后一刻了。

赫连觞的手指缓缓停在卷轴的最后一味药材之上。

无忧仙果。

东浙沼泽丛林无数,内中布满毒蛇瘴气,而在这极端恶劣的环境里,却生长的一味神药。此药太过稀少,因此典籍之中记载也不过寥寥数字,因此它出自楚国,但楚人却不知如何将此物入药。

在支言片语中的记载里,一旦服用此物,神志宛如陷入一片迷雾之中。可见心中所想一切,可遂心中一切愿,飘飘欲仙,因此名唤,无忧仙果。

相传道家能让人尸解成仙的黄粱一梦酒,就是用此物加以黄米酿造而成。

门外,青衣客恭敬入内,拱手道:“太子殿下,东浙封君,白灵琥求见。”

赫连觞轻轻合上卷轴,姿态从容平静,仿佛一切都在执掌之中,“他每次来的时机都这般巧合,想来他应该把本太子想要东西带来了,不过本太子更好奇,他们白家这次想要什么。”

青衣客肃穆道:“无论白家想要什么,那也要太子殿下许可,这点白灵琥心里应该很清楚。”

赫连觞淡然一笑,挥手示意他出去通传。

相比封君中西侯赵锐桀骜不驯,白灵琥听话便如同一只家犬。

一只生在山之巅的走狗……

楚国封君制沿袭几百年,善法变恶法,早已糜烂腐朽,封君也早已一代不如一代。楚国科举制问世后,比起这些重重选拔上来楚国英才,这些终日沉醉在声色犬马之中,被酒色掏空身子的封君子弟,更显得不堪。

当代封君之中的佼佼者,唯有两人,一东一西,一文一武。

武者征战沙场,封定西侯,成为封君中执牛耳的人物。

文者慧眼识人,早早投靠当今太子,在当年的玄武门之变中出力不少,授封东江侯,成为封君中隐于幕后的低调智囊。

与他封君的骄奢**逸不同,东浙白氏为人作风,恪守本分,甚至在楚国朝野中,也有口皆碑。

东浙封地,也是除去赫连汐丹阳郡之外,最令楚国朝野放心的所在。

白灵琥虽说是赫连觞手底下封君最为听话倚重的一位,但太子东宫,他来的次数并不多。一来是是因为太子并不需要谋臣,而白灵琥也不喜欢东宫之内的味道。

那股权利的味道。

因为权利总是浸染着血腥。

进入静室之后,白灵琥并没有第一时间出声,而是恭敬下跪行礼。

三跪九叩。

这是觐见帝王之礼。

无声静室之内,赫连觞只是冷冷的看着白灵琥用行动表达忠心的表演,坦然接受这份至高无上的礼节,道:“想不到东江侯这次愿意亲自入章华台。”

白灵琥仍旧以头驻地,没有起身,“殿下有令召集封君朝贡述职,作为臣子,理应为太子分忧。”

赫连觞也没叫他起来,“不知道东江侯此次,准备如何为本太子分忧了。”

白灵琥拿起放在身边的纹路精美的漆木方盒,双手托在头顶,“此盒中有无忧仙果一枚,药性上佳,可解太子殿下心中烦忧。”

无忧仙果,对于这味治疗赫连铮寒疾的最后一味药引送上门,等于赫连铮的生死掌握在他手中。但赫连觞却没有任何喜悦之色,“听闻父皇前些日子下令,让白氏封君进贡无忧仙果,如今你的这味药送到本太子府上,究竟是解忧还是添烦。”

白灵琥背后冷汗渐渐渗出,惶恐道:“无忧仙果本就稀少难寻,圣上下令后,臣自作主张已将东浙一带的无忧仙果尽数毁去,这已是最后一枚了。臣心想,只要此物在手,太子殿下必定稳操胜券。”

赫连觞莫名发笑,阴冷的可怕,“东江侯为本太子劳心劳力,不知想要什么奖励。”

“臣……”白灵琥此刻终于抬头,直面这位楚国太子,畏惧道:“臣尚未婚配,想请太子恩准一桩婚事。”

赫连觞轻轻招手,青衣客拿过白灵琥手上的漆木盒,放到赫连觞面前。只是他并没有打开,而是淡淡道:“想要求亲,一枚无忧仙果似乎少了些。”

看到这位楚国太子终于收下东西,毫不隐瞒说出自己的心思,白灵琥反而心头一松。

无忧仙果只是开胃小菜,比起这场夺嫡之争的胜负,白灵琥更明白这位楚国未来帝王想要什么。

“各地封君即将入城,他们所带兵马整合之后确实是一股生力军,但他们各为其主,若无人统领,只是乌合之众。属下愿意为太子领军。”

赫连觞笑容越发冰冷,“不知东江侯准备如何领军。”

“兵无常形,水无常势。但臣能向太子殿下保证,这些封君,在这次夺嫡之争后……”白灵琥此刻感到了自己全身散发着作呕的腥味,仿佛看到未来满手鲜血的自己,颤抖道。

“无一生还……”

楚国封君百年乱政,赫连觞想要兴兵一统天下,必须整合楚国所有势力。这些封君毒瘤,自然首当其冲。这些年对封君所谓的倚重放纵,只是一种捧杀的手段。

而现在,屠刀已然举起……

章华台三人博弈,楚倾看的是胜负,白麟观的是帝位,但赫连觞看的却是整个天下和楚国的未来,身为太子,他的眼睛从来不在区区皇位之上。

楚帝当年愿意放权,便是知晓楚国在他这位儿子手中,能够更好。

“自古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与东江侯倒是看的很明白啊。只是赵锐死后,东浙白氏已是封君之首,心中难道不感觉兔死狐悲。”

“狡兔未死,太子还需要走狗。”

赫连觞诛心道:“那狡兔死后呢。”

白灵琥冷汗直流,谦卑道:“就算狡兔已死,太子也需留一只家犬,看家护院。”

赫连觞深深的看了一眼这位东江侯许久,只是这短短的时光,在静室之中,在白灵琥恐惧的心理,无限拉长。

“说吧,你想迎娶何人。”

赫连觞的声音,在这一刻,宛如天籁。白灵琥知道,东浙白氏的至暗时刻已经过去。只是提起婚事,白灵琥尴尬许久,似乎难以启齿。然久,才诺诺吐出一个名字。

“二公主,赫连霜。”

赫连觞丝毫不意外,笑道:“与皇室联姻,异姓封君转为外戚。东江侯思虑果然周全,找的好退路。”

白灵琥有些难为情的叹气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是家人里的意思,太子知臣小时虽是霜公主玩伴,但素来对霜公主敬佩有加……”

赫连觞挥手打断,“这些话你自己留着以后对二妹说,下去吧。”

“是,臣告退。”

白灵琥长叹一声,缓缓退出静室。

等他走后,赫连觞缓缓开口道:“好一个生在山之巅东江侯,久居江畔,潮起潮落倒是看的很明白。”

青衣客道:“但太子却在天下之巅,他注定只能仰望。”

赫连觞淡然打开面前的漆木盒,内中放有一枚奇异果实,散发着异香,自顾自道:“师尊,你下诏逼迫东浙封君上贡入局,现在你要的东西他已经送到章华台,剩下的就看你如何从本太子手中拿走了。”

青衣客小心翼翼道:“太子殿下,既然已是最后一枚无忧仙果,不如我们将它毁去,这样一来铮皇子无药可医,必死……”

“有那个女人在,他死不了。”赫连觞轻轻摇头,合上漆木盒,随后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叹息。

“吾之半生,无论是太子之位,还是心爱之人,都是抢来。这一次,那个天下至尊的位置,我要父皇心甘情愿给我。”

走出太子东宫的白灵琥,背后早已被冷汗湿透,脚步虚浮的走向自己的马车。奴仆河伯急忙上前扶住自家公子,心疼道:“公子小心。”

白灵琥脸色苍白的半依靠在河伯身上,心力交瘁。他心里很清楚,无论这次夺嫡之争胜败与否,楚国封君制已经注定成为历史。而自己,没有选择,想要活下来,只能当这最后的刽子手。

河伯悲呛道:“百年家族传承至今,却要靠公子一人入城入局,难为公子了。”

白灵琥抬头望着一眼章华台的朝阳,只觉得刺眼无比,苦涩道:“谁让我出身便在山之巅呢。身在山之巅,仰望见天之高,附视知悬崖之险……”

他艰难的走进马车,令他心安幽香已经不再,只剩浑身血腥的自己瘫软在地。

“一步踏错,百年家族,三千同宗,粉身碎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