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居中一场突然其来的小雪,止不住赫连觞的脚步。
楚国太子率先步入百卉园中,在秦观的引路下,径直朝今日所行的目的而去,丝毫不拖泥带水,身后青衣客背着朱雀剑盒随他入内。
走过园口假山,眼前视野徒然开阔,眼前是一片平地,地面上微有绿色衬托着白雪。中央视野最佳处有一处小亭,内中有白衣倩影坐落其中。
赫连觞放缓了步伐,朝小亭而去,宛如猛虎蹑步,走向猎物。
走到小亭台阶之下,赫连觞微微抬头,不是看楚倾,而是这座小亭。
小亭中央匾额上写着“珍珑”二字,两侧有一对楹联。
上联:世事如棋,一着争来千秋业。
下联:柔情似水,几时流尽六朝春。
一心想着登上楚国皇位的赫连觞对于上联只是翩翩一眼,反而是下联,让他多端详了几遍,似有感慨。
他踏雪而来,拾阶而上,走进小亭,带来的,只有摄人冰冷。
赫连觞嘴角轻扬,带着丝缕杀意,轻声道:“许久不见了,凉凰公主。”
楚倾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来意,眼眸眯起,“别来无恙否,太子殿下。”
心照不宣的问候,宛如多年老友重逢。坐在柔软暖的绣垫上的公主殿下一点都没起身迎客的打算,笑吟吟道:“太子殿下远来是客,请坐吧。”
赫连觞低头,看到的只有冰冷石椅,不由莞尔。
落雪梅冬,让客人坐这个。这位西凉公主,真是无论身处何地境地,小气刻薄的功夫真是一点不落下。
赫连觞也不是斤斤计较之人,一撩红狐裘,在石椅之上坐下。石桌是用上好的水湖石凿成,光滑细腻,圆形的石桌中央刻着一个十九道纵横开阔的棋盘,棋盘上面用方孔和圆孔凿刻分辨黑白子,竟然是一盘未解残局。
珍珑亭中珍珑局,要么无解,要么死局。
楚倾提起身边小炉上水壶,将热水倒入赫连觞眼前的茶杯之中,连一道洗茶也不过,就算完成待客之道了。至于其他繁琐的茶艺,公主殿下自认没那个闲情逸致和勤劳心思。
赫连觞身边青衣客微有怒色,反而是赫连觞丝毫不在意楚倾这些小无礼,轻轻拿起茶杯放在鼻尖轻嗅茶香,举手投足间尽是说不出清逸。笑道:“夏日煮茶,冬日温酒,今日这番意境,无酒可惜了。”
“酒逢知己才饮,以茶待客莫停杯,太子殿下请吧。”
“看来公主殿下在云梦居中有知己作伴,想来不寂寞了。”赫连觞瞥了一眼看了一旁浑身酒气的龙钰,轻转茶杯,手腕巧劲一动,杯中茶水尽数抛出亭外,而杯中茶叶不散。
他放下茶杯,推到楚倾面前,杯子停在石桌中央棋盘的天元位之上,亭外风雪呼啸剧烈。
围棋之中,一手天元,是对棋手的蔑视。
“这杯茶毫无诚意,劳烦公主殿下再倒一杯。”
感受到浓烈杀意,楚倾制住想要出手的龙钰,听话为赫连觞在倒上热水,示弱道:“倾待客一向赤诚,反倒是太子殿下今日,动机不纯。”
赫连觞环顾了一眼楚倾身边的秦观和龙钰,“比起凉凰公主的戒备,本太子孤身入内,这番诚意远远胜过公主殿下啊。”
楚倾戳破赫连觞那层虚伪假面,“一千北都卫就围在云梦居之外,只要太子殿下随身携带一个信号弹,他们杀进来,不过是片刻之间的事情。龙雀骑强在野战,步战荆武卒才是天下翘楚。”
“那也要多谢公主殿下,亲手诛杀赵锐,给了本太子光明正大杀你的理由。凉凰公主已经挖好你的坟墓,不知道墓碑之上,公主殿下想刻下些什么。”
“哈……”楚倾轻笑一声,倒完热水,将茶杯推出棋盘,离开天元。
“赫连觞之墓,太子觉得如何。”
亭外风雪被狂风吹入亭中,席卷众人。
青衣客手臂下垂,藏在朱子深衣衣袖之中的信号落入手心,只等一人命令。
龙钰握住了江山古剑剑柄,名音雪的遗憾,他不想在重演。
一阵寒风,来的突然,去的也快。
风过无痕,赫连觞伸手端起楚倾推过来的茶杯,轻啜茶水,“生当同衾,死亦同穴。公主殿下的坟墓,本太子不敢打扰。若是公主殿下怕孤单,本太子想,三弟应该会很愿意与凉凰公主此生长眠。”
图穷匕见,杀心昭然,赫连觞想杀的从来不止一个楚倾。
公主殿下笑语嫣然,眼神冰冷,“倾一番赤诚之心待客,太子殿下却要置倾死地,这让倾有些后悔没有给太子泡一杯断肠草茶。”
神农尝百草,最后死于断肠草,断肠草之毒,世间无人不知。
赫连觞放下茶杯,心中虽知楚倾不敢杀他,但也不敢再饮,“风雪只让人身冷,公主殿下这份待客之道的赤诚之心,却令人胆寒啊。”
楚倾举起自己手中茶杯轻饮,示意无毒,“信人显己之诚,疑人显己之诈,人与人之间,多一些信任不好吗。”
赫连觞仍旧没有继续碰那杯茶,“信任,不是谁都配拥有的。”
“哈……”楚倾轻笑一声,放下茶杯,“太子不该这般轻易落子,你让的太多了。”
赫连觞也笑道:“一颗棋子左右不了胜负,本太子让的起。”
“那就请太子撤了北都卫,让出倾这颗小小棋子。”
“诛杀赵锐,承担一切罪责,将自己置身这场夺嫡之争的漩涡中心,成为棋盘上被争夺的棋子,公主殿下想保护什么,又或者想左右什么。这颗棋子在棋盘内尚且如此不安分了,一旦走出棋盘,便是放虎归山,蛟龙入海了。”
公主殿下一脸可怜兮兮,就差泪眼汪汪,道:“太子多虑了,知足则仙凡异路,善用则生杀自殊。倾只想做一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早睡晚起的大家闺秀,太子殿下又何必苦苦相逼。”
“是谁杀死赵锐,将自己逼入这般境地?”赫连觞对楚倾的表演无动于衷,“只是本太子没想到,鸩姬楚倾竟然真有动手杀人的气魄。”
“哎!”楚倾故作叹息,“太子殿下缪赞,倾愧不敢当,比起太子玄武门之变的壮举,倾贻笑方家了。只是太子未免多虑,这局棋杀机四伏,如今倾被困棋中,身家性命只在太子一念之间,倾这颗棋又如何敢妄动。”
玄武门前的杀兄弑地一直是赫连觞被人诟病的所在,被人惹到痛处的楚国太子,微怒道:“你不敢吗?鸩姬楚倾。”
楚倾眯起的眸子,寒声道:“能被太子殿下肯定,倾是该荣幸还是应该恐惧呢。”
赫连觞坚决道:“或许你应该求饶,又或者求援。”
“求援阿铮,为太子殿下引来想要的猎物,一网打尽吗?”
赫连觞没有丝毫意外,平静道:“既然你已经看破,就应该知道,从你杀赵锐开始,你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
公主殿下咬牙道:“倘若今日我不愿做这些,太子殿下真要赶尽杀绝。”
“看来凉凰公主,是不愿意求援了,这份情深义重,可是要付出代价啊。”赫连觞不在隐瞒自己的心思,声音透着一股血腥,“凉凰公主是在逼本太子,杀你啊。”
空气骤然安静,亭外风雪呼啸不止,亭中冰冷肃杀。
楚倾沉默不语,赫连觞一反往日的咄咄逼人,笑道:“听闻公主殿下在稷下学宫之中赢了西凉第一国手齐子路,今日既然在这珍珑亭之中,不如我们就解一解这石桌残局。”
压根不会下围棋的公主殿下道:“远来是客,太子有此雅兴,倾自然奉陪。若是倾侥幸赢了,太子今日能否饶了倾。”
赫连觞以棋喻势,一语双关,“世事如棋,一着争来千秋业。看来这盘棋,公主殿下很是自信啊。”
楚倾也不装傻,“柔情似水,几时流尽六朝春。这局残局要是太子还像刚刚那样落子,恐怕解不开棋局,自己反而深陷其中。”
赫连觞自信笑道:“珍珑黑白两子已经厮杀至尾声,两方都溃不成军,只要任何一方能多赢对方一子,就是最后的胜者。而本太子手中,刚好握着这枚至关重要的棋子,只要她在手中,无论棋局局势如何,本太子都能一手回天。握住她这一颗棋子,便掌控了整盘棋局。”
被人当成手中棋子的公主殿下冷笑道:“若是太子手中这枚棋子不听话,太子殿下准备如何让鱼儿愿者上钩呢?”
“本太子今日,就是为了让这颗棋子听话而来。”
赫连觞轻笑一声,并指成剑,直刺楚倾面门,剑指未到,一股炽热剑意便铺面而来。此时,楚倾身边一股凛然剑意回应而出,剑指与剑指对刺在一起,正好停在珍珑棋盘天元上方。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雄厚战意与压抑许久的杀意。
手中剑指,或刺,或挑不断变化剑招,快的令人眼花缭乱。对招过程中,不断有剑气从指尖射到棋盘之上。留下或方或圆的棋印,竟然在一边比试剑招,一边拆解棋局。
数十招之后,棋盘之上棋子已满,两人又变指为掌对峙一招,太子赫连觞被震出亭外,双腿雪地里划出两条直线。
赫连觞停住脚步,开口夸道:“龙钰皇子,好剑法。”
龙钰不敢有一丝放松,右手搭在腰间的江山剑上,回应道:“太子殿下,好棋艺。”
赫连觞虽被逼退,但亭中棋盘上珍珑已解。
龙钰胜在剑法,赫连觞赢在棋艺。
“可惜啊。”楚国太子轻叹一声,拂去下裳沾上的风雪,“凉凰公主想保护的人太多,为了龙皇子,自己动手杀了赵锐。为了三弟,不愿意安心做一颗听话棋子。想要保护的东西太多,到头来只会是全然失去啊。”
楚倾起身站在亭中石阶上,冰冷的声音带着颤抖道:“赫连觞,你究竟想做什么。”
赫连觞单手轻扬,笑容中透着残忍,“这局棋,公主殿下输了。”
一颗红色烟花,在云梦居空中炸开,将所有人照耀的一片赤红。
“赫连觞。”楚倾死死叫出他的名字,眼神中有泪花涌动,带着无尽恨意,从牙缝里吐出冰冷两字。“你狠。”
赫连觞似乎极为满意楚倾此刻的表情,欣赏了一会后才道:“是公主殿下的感情牵绊太多了,一个不能做到无情无义的智者,只是智障。”
公主殿下深吸一口气,冰冷空气涌入愤怒的胸腔,心头却无法再有一丝理智,含泪怒吼道。
“杀了他!”
伴随着公主殿下的声音,亭外风雪,停滞在空中,宛如被人定格时间。
楚倾愤怒声音消散之后。
寂静天地之间,江山美人,再起剑鸣。
龙钰从亭中跃出,在空中拔出江山剑,剑意卷起空中万雪,化为剑流龙卷,携千钧之势一斩而下。
“剑九,满江红。”
赫连觞丝毫不惊,眉间反而带着棋逢对手的雀跃欢喜,右手屈指一抓,青衣客背上剑盒立即炸开。神兵朱雀羽破匣而出,赫连觞握剑,一股滔天热浪反击而上。
三桓四象,朱雀啸空
天下第一名器与神兵朱雀羽交汇,一纵一横,剑气如狂风扫境,卷动云霄,朱雀羽剑上热浪冲天而起,笼罩在百卉园半空,凝而不散。
赫连觞脚下石板龟裂数丈,龙钰空中剑气雪龙卷尽数散去,融化成水。
云梦居之中,风雪化雨,落入尘埃。
云梦居之外,杀声四起,血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