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虽处乱世,但对文臣重视历来高于武将,朝政宽松,往常都是三日一小朝,十日一大朝。年节例假,更是早早放群臣回乡省亲,只留少数京城官员负责朝野运转。
可如今除夕年夜将至,朝野上下却无一丝松懈,文武群臣更是战战兢兢。前段时日,先是因为凉凰公主引发几次大朝,和亲之事刚了。三皇子赫连铮异军突起,丞相白麟掀起嫡系之争,让楚国朝野陷入一片霜寒,人人如履薄冰。今日又不知何故,太子以储君之尊,召集百官议事。
繁琐大朝接连而至,文武百官心中没有不满。寻常古玩美玉生意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楚国这一局,赢了是一辈子的荣华富贵,输了就一无所有,连命都保不住,谁敢怠慢。
百官阶梯前一位户部老官员走得十分吃力,靠在栏杆上,望着前方的将乱未乱,却暗潮汹涌的楚国金銮大殿,喘息道:“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另外一名同为户部的官员扶住了他,不想在这个关口因为迟到一时半刻而受人权炳,拉着他缓慢前行,在尽头处看到那位楚国备受诟病太子。属于白麟一脉的他轻轻低头,声音因为畏惧而有些发颤,“是黑云压城城欲摧。”
都说楚国文人乃栋梁之才,可齐家治国平天下。然而风暴过境,苍天大树也能连根拔起,何况他们这些树下徐徐野草。
楚国大朝,就在这一片紧张肃穆的氛围中开始。
楚帝还是坐在他那张独一无二的椅子上,看着下方早已不受自己控制的群臣,无悲无喜。只是把头转向太子赫连觞,开始为这场大朝定调,“太子今日召集群臣,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赫连觞昂首出列,合礼道:“启禀父皇,今日儿臣召集群臣,乃是为了封君一事。”
楚国封君制积弊多年,但却尾大甩不掉,一直是楚国心病。如今太子赫连觞骤然提出,大殿里原本紧绷的气氛,再一次拉满。
大殿中的眼睛或明或暗都看向太子赫连觞,嘘声静气,等待着他的下文。
赫连觞也未辜负众人的期待,转头看向群臣,冰冷审视的目光不似帝王胜似帝王,朗声道:“总所周知,楚国开国之初,对于封君封地,向来是依照法家商君所言,各当其时立法,制令各顺其地。实行各地昌盛,法不相同,一地一法。”
赫连觞顿了顿,目光渐渐发冷,群臣依旧沉默着,等待着他亮出刀子。
“可如今,楚国之中,有一位封君,将治下封地弄得民不聊生,百姓怨声载道。今日请大家来就是议一议,该如何处置这位封君。”
虽未登基,但太子赫连觞已有一国之君的风范。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百官面面相觑,不知道赫连觞指的是谁。楚国封君一直是支持太子登基的强力后援。夺嫡在即,太子违背常理对自己的势力下手,怎么想都透着古怪。
安静许久,方有一名吏部官员出列,道:“封君之事,楚庭只收岁币,历来不多问,更别提处置,太子此举会不会管的太过。”
虽是质疑,但唯唯诺诺的声音听着便透着一股底气不足。
赫连觞甚至没看他一眼,只是冷冷道:“封君为恶,楚庭自然有责任从中干预。难道你要本太子放任封地治下百姓过着苦不堪言,水深火热的日子而不闻不问。”
这番挟大义的慷慨言辞立即辩的那名吏部臣子哑口无言。
一旁白麟微微开口,不大的声音问过群臣心中疑惑。
“楚国封君甚多,不知道太子说的是哪一位。”
白麟开口,朝野上下再一次肃穆,等待着这对师徒的交锋。
太子赫连觞瞥了一眼安静站在白麟身边的赫连铮,那个位置他无比熟悉。
在未夺得太子之位前,站在白麟身边的,是他……
“当然是……”赫连觞凝视着自己师尊,眼神绝然无情,因为情分已尽,不必留情。
无论是他,还是她。
他缓缓开口,杀意凛然,吐出一个惊人名字,令朝野震动。
“长孙丹阳郡封君,赫连汐。”
赫连铮骤然抬头,不可置信,就连楚帝,脸色也十分难看。牵扯皇族家事,百官更是心惊胆颤,一时间谁也不敢开口。
三公主赫连汐,楚国开国以来,最特立独行的存在。当年丹阳郡长孙一族涉嫌一桩大案,为表清白,主动上书请求楚帝派遣一名皇子到丹阳郡担任封君,已示自己没有不臣之心。只不过出身长孙一族贤妃娘娘肚子不争气,生下的是一名女儿。
然而长孙一族不忧反喜,男尊女卑之下,赫连汐这种小女孩在他们眼里最容易掌控不过。何况往常公主成年后,大多数都是远嫁他国,到时封地自然又回到自己手中,不用担忧被皇族长期割据。因此打了一手好算盘的长孙一族,不留余力上书,请求楚帝让赫连汐继任丹阳郡封君。
楚国历来没有女子担任封君的先例,但长孙一族迫切恳求之下,楚帝和朝野上下出于各种考量,在赫连汐三岁那年正式册封为丹阳郡封君,成为楚国历史上第一位女子封君。
可随着赫连汐渐渐长大,长孙一族才慢慢发觉不对劲,这位汐殿下性格比男人更加男人,他们根本控制不住。十
四岁那年出门游历归来,手中除了多一把天下名器盛雪银刃,心中更存了一种宏伟志向。三征南蛮,解决丹阳郡边境多年威胁后,愣是凭着一腔热血,用手中长刀在荆棘密布的丹阳郡,开出了一条鲜血淋漓的女子变法之路。
至此,天下皆知,楚国有女名汐,其勇无敌,其志无双。
先是楚倾,如今又到赫连汐,自己在意的人被牵扯进这场旋涡中。赫连铮一脸怒容,忍无可忍道:“要论封地治下百姓之苦,太子手下的定西侯赵锐恶名昭彰,首当其中。回章华台途中,本皇子路过赵君府封地武安城,内中百姓之苦,早已苦不堪言,为何太子这么多年没想过处置。”
如此轻易被激怒,赫连铮的城府终究比太子赫连觞浅的太多,然而支持赫连铮一脉文臣武将相互对视的眼神都透着几分喜色。
跟着这样一位有情有义的皇子赴汤蹈火,可比那位诡谲多变的太子手下做狗强的太多。
面对预料之中的怒火,赫连觞平静道:“定西侯之事,本太子自有决断,三弟何必动气。反而是三妹在丹阳郡以变法为由,让丹阳郡女子违背人伦礼法,不尊三纲五常,不守三从四德。丹阳众多老士族出面相劝,却被屠杀殆半,丹阳郡天怒人怨,长孙一族联合上百名臣工,连夜奏书进京,请求父皇罢免赫连汐的丹阳封君之位。此事事涉皇族颜面,本太子不得不慎重。”
说完,拿出一封奏疏,立即有太监恭敬接过,递交到御桌之前。长孙一族是丹阳君封直系封君的后裔,这份联合数百臣工的奏疏,分量不可谓不重。楚帝却没有翻开观阅,冰冷目光依旧的盯着太子赫连觞。
这时,掌管楚国财政大权的户部尚书上官苏泓缓缓出列,不是因为汐公主与他站在同一战线,支持三皇子赫连铮,而是为了说一句公道话,“太子,恕微臣直言,早些年丹阳郡封地每每以南蛮侵扰百姓为由,岁币多有亏欠不实,微臣不知这小小南蛮他们是打不下还是不想打。但自汐公主掌权之后,南下灭蛮,肃清吏治,还了丹阳百姓一个太平,至此每年进贡岁币就比往年多了三成。”
众人此时才想起,当初楚帝放权前,立下汐公主可随意策马皇宫,配刀上殿时。朝野上下都有异议,觉得恩宠太过,只有上官苏弘全力支持。
说到这,上官苏弘停下看了一眼赫连觞,见他毫无动容,心中没由来窜起一阵怒火,激烈道:“当年三王之乱之后,府库空虚,汐公主恪守孝道,知道圣上艰难,一句话没说,每年岁币又多了一倍有余。微臣掌管户部对于各地封君的岁币自然是一清二楚,自立太子之后,各地封君更是变本加厉,每年进贡府库不足三成……”
大殿猛的静了下来,群臣就连呼吸都刻意压抑着。
三王之乱,太子弑兄杀弟一直是忌讳,当年的大乱也确实导致楚国萧条一段时日,还好叶武圣镇守边关,才没有被乘虚而入。而且所有人都知道,封君一脉早以被太子纳入麾下,那些岁币所供奉的对象,自然也变成了太子府,而非国府。
只是这些从来没人敢说……
赫连觞的脸色阴沉,冰冷的目光里透着丝丝缕缕的杀意,“封君岁币不实,府库空虚,那是你户部失职。上官尚书不知自省,反而诬陷本太子。”
赫连觞说着说着,突然笑了,令人毛骨悚然,“上官一族家大业大,不如用来充实国库好了。”
充实国库,抄家灭门……
威胁,这是**裸的威胁。
当下就有几名与上官苏弘交好的官员义愤填膺,准备出列援助。上官苏弘却已经朗言出声,毫不畏惧太子,道:“微臣既然户部尚书这个位置上,有些话臣就不得不说,天下三国,楚国百姓赋税一直是最低,就连徭役都取消多年。楚国这些年能力行圣上仁政,不是仰赖太子治理有方,也不是丞相御下有术……”
他的声音,徒然大了起来,悲愤道:“而是因为我楚国五省十八郡,有三分之一的税收,是靠汐公主丹阳郡一人供给的。不提二年前的东省蝗灾和西省旱灾,就今年的江安水患,太子亲自前往灾区固然辛劳。可这赈灾的银子,是汐公主令丹阳郡提前将明年的岁币交上,怕的就是国库空虚,无力赈灾,让百姓流离失所。”
上官苏弘高昂的声音在大殿中徘徊不散,钻入文武群臣心中,西凉国对于凉凰公主,只有畏惧。但南楚对于汐公主,许多人甘愿恭称一声汐殿下,从来不是因为惧,而是因为敬。
自知失态的上官苏弘,压低了声音,语调如冰,坚定而寒冷,“汐公主虽为女子,但这份忧国忧民之心,天下间又几人。汐公主不喜这大殿,但这大殿里,微臣也绝不容许任何人污蔑汐公主一分一毫。”
压在心里这么年的话尽数说出,上官苏弘只感觉快意至极,他身后官员更是群情激愤,纷纷出列。
“臣附议。”
“臣附议。”
当年赫连觞要举兵逼宫,泯灭最后一点天伦时,挡在他面前的是赫连汐。当三王之乱后,楚帝沉溺在丧子之痛里,意志消沉不理国政,太子和白麟忙于朝野权利洗牌时,默默替自己父亲收拾满目疮痍的楚国残局,还是赫连汐。
汐大公主总是如此,什么都不说,却什么都做了。
这样的公主,楚国谁不敬重,这样的女儿,那个父亲不喜欢。
三妹自然是极好的,可惜……
与赫连汐在太子府对峙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赫连觞缓缓转身,面对楚帝,开口道:“当年父皇登基,依照惯例让当时的丹阳郡封君长孙空之女进宫,也就是如今的贤妃娘娘。”
楚帝冷冷警告道:“陈年旧事,有什么好提的。”
赫连觞却不曾收敛,继续道:“事涉皇家丑闻,儿臣本不愿意说出。但在调查三妹在丹阳郡乱法时,儿臣意外发现当年长孙空长女违旨抗命,私逃北渝。于是封君长孙空为逃避责罚,选择欺上瞒下,另外找了一名来路不明的女子冒名顶替送入宫中。”
楚帝怒不可遏,咬牙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赫连觞仍是平静,只是冰冷的语调一句句将人逼入绝地,“当初让三妹出任丹阳封君,是因为她是前任封君长孙空的外孙,但如今查明贤妃娘娘并非出自长孙一脉,所以三妹身上并未一丝长孙族的血脉,根本无继任丹阳封君的资格,应该剥其封位。另外长孙空已死,但贤妃娘娘多年知情不说,也是欺君重罪,还请父皇数罪并罚,以示天威。”
“砰……”
赫连觞话音刚落,百官心惊之下还没来得及消化,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重响,众人又是心头一颤,那是殿门的声音。
往常大朝之中,就算有十万火急的军情通报,敬事房太监开门,都是小心翼翼一点声响都不敢弄出,就怕落一个惊扰圣驾的罪名。但这次大门,仿佛是被人愤怒之下狠狠砸开,两扇厚重门板撞在门后,巨大的声响带着来者的怒火,让整个大殿都难以承受而震动起来。
百官回首望去,门外风雪早已停下,却有一名白衣胜雪的女子。
她提刀……
步入金銮大殿之中。
“我父为楚国帝王,我为楚国公主,负有皇室血脉。封君不过家臣,丹阳更是楚国国土,而非长孙氏族家田,本公主继承封君之位,楚国谁敢不服。”
她从大殿中央走过,一步一句,盛怒之下,身上凌然气势让百官低眉,群臣噤声,
她停在太子赫连觞面前,手按刀柄,冷冷道。
“我母名长孙菲雪,入宫二十余年,无子嗣,我赫连汐是她唯一女儿……”
一股令人头皮发麻杀意从赫连汐身上炸开,银色刀芒一闪而逝,长刀已然出鞘在握。护卫楚帝的大内侍卫却无一人阻挠,在楚国,汐殿下可配刀入殿,亦可拔刀出鞘,这是楚帝定下的最后一条铁律。
盛雪银刃的冰冷刀刃倒影着金銮大殿,亦震慑着满朝文武,只听这位被触碰了最后底线的楚国三公主炸毛道。
“天下谁敢欺负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