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庾
只有黑暗,除了它以外,这里别无他物。
莫塔里安很清楚他正在经受什么,那是他在过去一万年间渴求过许多次的东西。
死亡。
甜蜜的死亡。
求而不得是世间最为残酷的刑罚,现在,他得到了,现在,他平静下来了。
他平静了下来。
莫塔里安自己都对这点感到出乎意料。他的眼前只有一片薄薄的迷雾,迷蒙地像是雾天清晨。四周传来一些微小的虫鸣,他感到一阵轻松,一阵自在。但还有一些疑惑。庾
他本以为,他会继续抗争,从死亡中奋起,他会让康拉德·科兹与科尔乌斯·科拉克斯知道,他,莫塔里安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他有资格站在他们身旁。
但他终究没有。
所以,这就是结局了。
莫塔里安平静地想,这就是我的结局,我将死去,像其他所有人一样。很公平。
是吗?
金光乍现,刺破迷雾,劈啪作响的雷霆骤然响起,让他本能地感到瑟缩。
熄灭的怒火再次涌起,他瞪着那些金光,一言不发,咬牙憎恨。在他的凝视中,雷声渐渐地远去了,但还是比那些虫鸣要响亮得多。庾
一个人影从金色的光辉中渐渐显现。
他嘲讽地一笑:“我知道你会来的,父——你?”
他失声了。
从金光中出现的人不是他的父亲。他的父亲不会穿着一身黑袍,亦不会用如此平和的表情看向他。他的父亲让他下跪,让他宣誓效忠......像是施舍,像是怜悯,从中他感受不到任何温度。
而这个人没有。
莫塔里安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他没有说话,但穿着黑袍的男人显然不会让这沉默保持下去。
“你好,莫塔里安。”庾
他的声音里没有莫塔里安所预想的高高在上,这让原体有些惊讶。
他本以为此人是来嘲笑他的,胜者当然拥有嘲讽败者的权利,不是吗?否则获胜有何意义?
“你很惊讶?”男人又问。
“你在读我的心?”
厌恶从莫塔里安苍白的面孔上涌出,他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再度拥有了形体,而他自己甚至还未意识到这件事。
此刻,若是有一面镜子放在原体面前,他必定会立刻发觉他的面容与巴巴鲁斯上的那个年轻人别无二致,而不是后来那副憔悴的脸。
男人笑了笑。庾
“我不需要做这些事,也能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一个小知识,人类是拥有表情的,莫塔里安,实际上,读懂表情是每个人都具备的技能,不是吗?”
“......那么,你是来做什么的?”
“如果我说什么也不做,你不会信。”
男人微笑道:“还是先从自我介绍开始吧,我叫何慎言,是一名法师。”
“黑袍之人。”
莫塔里安的声音听上去无比冰冷,还带着点显而易见的嘲讽。“我知道你的手段。”
“手段?”庾
何慎言做了个惊讶的表情,他打了个响指,一把天鹅绒的扶手椅出现在他身后。原本试图靠拢的迷雾再次散开了,他坐下,像是在自己家中那般舒适而自然。
他将手指达成尖顶状,放在鼻梁下方。从那双平静的眼眸中,莫塔里安看不出任何外在的情绪表露,他只能窥见无尽的黑暗。
“我很惊讶,你居然会用这个词来形容我的行为。手段,啊......哈哈哈哈......”
他摇头低笑起来。“你使用它的语气听上去像是觉得我是来威胁你的,怎么?你觉得我会强迫你屈服吗,否则我就会将我用在它们身上的手段对你使用?”
“我也是‘它们’之一。”
何慎言没有再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笑了起来。他的笑容是那么自然,就好像真的只是因为他的话语感到快乐。就好像,他是被一个幽默的笑话逗笑的,而不是一句冰冷的陈述。
莫塔里安没有说话,只是沉默。他知道,沉默可以嘲弄人。庾
“你很诚实。”
笑容消弭,法师坐在椅子上,双腿悠闲地搭在一起。
莫塔里安注意到,他没有呼吸,他的胸膛没有起伏。
他就那样安静地凝视,一言不发,时间仿佛在此刻失去了意义,又或者,时间对他来说没有意义。在这里,时间是一个不具备原本意义的词语,他可以让它慢,可以让它快。
他可以让它停止......亦可以让它成为杀人的利器。
是的,沉默可以嘲弄人。
莫塔里安知道它可以,却没想过自己会成为被嘲弄的一方。他本想愤怒,他本应该愤怒的——可现在,他却长长地叹了口气。庾
疲惫涌上苍白的脸,他向后倒下,却出乎意料地撞进了一把柔软的椅子里。
“不必客气。”
何慎言再度出声,对他礼貌地点头。“我知道你会需要一把椅子——谁会不喜欢椅子呢?这可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发明,它让人类明白了懒惰的意义。我听过一个很有趣的论调,莫塔里安。”
说到这里,他清了清嗓子,丝毫不在意莫塔里安的沉默以对:“人类科技的进步,都是因为懒惰。你同意这句话吗?”
莫塔里安没有回答,他握紧椅子的扶手,力气并不大,但也足够让一个凡人的手臂或身体变成肉泥。他握着它们,像是要以此来感受某种真实似的。刹那间,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种不敢置信。
“你——”他干涩地问。“做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除了给你提供一把椅子。你喜欢它吗,莫塔里安?这把椅子很舒适,不是吗?我知道的,没人会讨厌扶手椅......坐着,总比站着强。”庾
“你做了什么?!”
莫塔里安终于怒吼起来,他是如此愤怒,却也是如此失望。过于剧烈的情绪波动令他的脸孔看上去如同月光下惨白的坟地。
“为何——为何我......不......我只是想要平静,难道就连这个也不行吗?!难道他连平静的死亡也不肯给我吗?!”
“噢,如果你希望的话,他当然会给你。”
法师微微一笑:“但是,你真的想要死去吗?先想好,再回答。我希望你慎重地对待这个问题,任何涉及到死亡的事都是大事。你是真的想要安息,还是想以此来伤害他?”
他轻言细语着前倾了身体,仿佛真的好奇这个问题的答案。他的双手不再搭成尖塔状了,而是交叉在一起,放在胸膛下方。
“用缺席来博得存在感?”法师尖锐地问。“这就是你的报复吗?”庾
“这样的报复手段可不能称得上明智,如果换我来,我会安稳地推进一切,让所有事都顺着他希望中的那样进行。只有在这个时候,转折才会显得顺理成章。”
“你不觉得,一场盛大的死亡才配得上原体的身份吗?他倒是必定会亲临战场,为你的陨落而悲伤不已,甚至流泪。你的兄弟们会因他们对你的错误看法而幡然悔悟......”
“或许,还会有一个用你的名字设立的节日?而你说出口的最后一句话应当是原谅,总之,你要原谅他对你所做的一切。这样,他就会痛苦地更深......折磨当然要持久,不是吗?”
莫塔里安沉默了,很难说他是被法师所说的话震撼了,还是真正意义上被这样的情形吸引了。而法师也并未让这场由于他的语出惊人所造成的尴尬沉默持续太久。
“责任,莫塔里安。”
他提起了一个像是完全无关的话题。“你拥有一个军团,你统领他们,他们也尊敬你。这意味着你对他们的生命富有责任。我说的对吗?”
“而你的父亲,他对一整个银河系的人类都富有责任——啊,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可不是在为他开脱,你当我不知道他的性格有多么糟糕吗?和人交谈对他来说是一种酷刑,他宁愿让禁军们代他传达他的意思。”庾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莫塔里安无法再忍受下去了。
他曾在终焉号的甲板上对着纳垢下跪,他曾亲眼看见纳垢的真身,窥见祂的眼眸。他的灵魂在那一刻被剥的一丝不挂,心中的一切都被腐朽的神明所捕获,在那一刻,祂问他想要什么。
他说,他想要忍受。
但他无法再继续忍受下去了——他拒绝。他不能再将这件事进行下去了。
否则他一定会疯。
“你到底想要让我做什么?”庾
带着一点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希求,莫塔里安嘶哑地问出了口。
他低着头,因此没有看到在他说出这句话后法师的表情。他没能发现那唯一的弱点,他只听见一声叹息。
“我对你没有任何要求。”
莫塔里安听见他这样回答。
“我不要你的忠诚,也不需要你的力量。我甚至不需要你的痛苦来彰显我的力量,你以为我是来折磨你以获得快感的吗?”
“你已经在折磨我了!”
“这不是折磨。”法师平静地回答,平静到近乎有些失望。“真正的折磨不是这样的,你想要见识一下吗?好吧。”庾
他抬起右手,食指与中指搭在一起,发力,清脆的响指声响起。下一刻,天旋地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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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我宣誓效忠吧。”
“向慈父交出你的忠诚吧。”
“这是唯一的出路,你已经无法选择。你是我的儿子,我曾为你等待太久,而这一刻终于到来。你想要什么,我的儿子?”
“这是唯一的出路,你已经无法选择。你是我的冠军,我已经为你等待了千百个不可言说的岁月。他将你从我身边偷走了,难道你不记得了吗?来吧,我的冠军,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我会给你任何东西。”
言语,破碎的言语,来自过去记忆中的声音飘**在迷雾之中。莫塔里安知道这两个声音分别属于谁,他怎能忘记?从迷雾的彼端,更多的金光飘**而来,形成闪烁不定摇摆着的画面。庾
黑袍之人就站在他身边,和他一同观看这些过去,这些记忆。莫塔里安终于明白了。是的,那些直指他心底的锋利言语,将他活生生解刨开来的话......那不是折磨。这才是。
而现在,他看见了。
他真切地看见。
“起来吧。”
巴巴鲁斯上的陌生人低下头,期盼地看着他。
他那时低着头,因此无法看见陌生人眼中的期盼与柔和。
“快起来吧,莫塔里安。”陌生人语气严肃地说。“群星之外,你的兄弟们正在等待。我知道,你现在还无法理解,你还不知道我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是...只要你们齐心协力,银河就一定能再次恢复光明。这是一场远征,我的——”庾
他顿住,沉默,仿佛那两个字无法再说出口一次。
“它会让你的功绩永垂青史......我知道,你其实并不想要它,但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东西了。”陌生人热切地凝望他,手指颤抖。
“我为这一刻计划了太久,莫塔里安。求你答应。”
谎言。
谎言——这是假的。
我不接受。
莫塔里安几乎尖叫:“他从未说过这些,你在欺骗我!”庾
黑袍之人转过头来,眼中的金色光辉有如实质。莫塔里安不停地退后,他的眼睛与灵魂被灼伤了,在这一刻,他几乎以为自己正在面见两个太阳。
“我没有。”他严肃地回答,只这一句,除此之外,没有更多。
莫塔里安甚至有些庆幸黑袍之人没有说出更多话语,因为,只是三个字,他便已经开始动摇了。
“他绝对不会——”
莫塔里安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他不能让自己接受这件事。
他怎能接受?他已经告诉了自己上万年,他的父亲从不爱他,只是利用他,并用力量强迫他屈服——如果他现在接受这件事,那他此前的所作所为成了什么?
他的人生又成了什么?那些为此流血,为此死去的人呢?那些为他牺牲,还有那些被他所杀的人呢?事已至此,他绝不接受。庾
画面再度变换,快得令人吃惊。
迷雾散开,然后再次合拢。只是一眨眼,巴巴鲁斯上那片漆黑而泥泞的沼泽就不见了,期盼地望着他的陌生人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残破的甲板与低沉的哀嚎。
莫塔里安心中一颤,他知道这里是哪里——这里是终焉号。
过去的记忆再度涌起,屈辱与痛苦狂躁地开始轰炸他的大脑。
“跪下。”
那飘**在他船上的巨大神祇说出了祂的命令,祂的声音让现实开始崩解,从那些微小的碎片之间,祂的声音得以回**。腐朽的气息从亚空间内涌出,混沌的以太挤占了每一片空气。
“现在,你将成为我的亲王。”庾
祂命令。
“你将从死亡中崛起,你将摧毁无数的凡人国度。我会令你的名字成为悬挂在他们头顶的镰刀,他们会畏惧你。你将得到你真正所需要的东西,这就是你所需要的复仇。”
他们站在一旁,袖手旁观。他们无法改变既定的命运,无法改变过去的历史。他们只能观看。
莫塔里安感到彻骨冰寒。
现在,他看清了。
现在,他意识到了。
在他耳边,黑袍之人轻声说道:“这才是真正的折磨,莫塔里安。”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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