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满心绝望,神智陷入癫狂的疯人,也会渴望被爱。
但是,他还配得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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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吉列斯沉默着活动着右手手指,然后是手腕、手臂与肩膀。他是如此地细致,如此地谨慎而小心。那模样仿佛在对待一件珍贵的古董,而非拥有摧山裂石之能的原体手臂。圣洁的羽翼在他身后散发着微光,迷蒙的金色光辉随着他的呼吸而明亮。
美丽而纯洁,一如他给所有人留下的印象一般。有许多次,他甚至只需出现在战场上便能为友军带来巨大的士气提升。凡人们心中的迷惘与恐惧会消逝一空,再度充满勇气。阿斯塔特们则会为站在天使的身侧而倍感荣幸。
但是......
他放下右手,舰桥前端所显示出的景象是一片混沌的黑。
星光在这里暗澹无踪,只余下一颗破碎却被某种力量粘合在了一起的星球,破碎的痕迹中满是涌动的澹紫色氤氲。风暴于其表面无休止的鼓动,噩梦般扭曲的巨大人面在其中若隐若现。
巴尔。
“令人震惊......”察合台可汗低声说道。“我不愿这么说,圣吉列斯,但你的家园现如今看上去是如此的——”
巧高里斯之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而后,一个压抑至极的词语从他口中吐出:“——亵渎。”
圣吉列斯冷静而理智地凝视着它,神情并不痛苦。过了片刻,伴随着这艘小型巡洋舰上的仪器滴滴作响的声音,他开口了。
“你所言极是,兄弟。它已不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了,实际上,我很怀疑它是否已经从存在的根基上被彻底改变了......这不像是一颗星球该有的模样。看那些混沌的风暴,简直就像是有人正在嘶声尖叫一般。”
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带着炉火般的炽热。
“停下来,圣吉列斯。”伏尔甘关心却又带着警告地说。“你不应该用自己的灵能去探查它——我感觉的出来,你正在试图以意识穿越那些风暴,这实在危险至极。”
“我们已经在做一件危险的事了,伏尔甘。我们正在接近一颗被恶魔原体掌握了上万年之久的恶魔世界......而这个恶魔,是另一个我。”
圣吉列斯抬起头,干净的眼眸中仿佛有燃烧的怒焰一闪即逝:“告诉我,伏尔甘,如若你面对同样的局面——如若你看见一个堕落的你,你会容许他的存在吗?”
火龙之主放下了他的手,高大而黝黑的巨人沉默片刻,缓缓地摇了摇头。
“那么,你会使他忏悔?”
“不。”伏尔甘低声回答,仿佛铁锤在锻打钢铁。“我会杀了他。”
“是的,你会杀了他——这也正是我要做的,兄弟。我要杀了他,我必须于此地杀了他。否则我将寝食难安,日夜难眠。”
“你不需要向谁证明一些什么,圣吉列斯。”察合台平静地说。“你是忠诚的,这点毫无疑问。你已经牺牲得够多了,他不是你,你不必为发生在他身上的事而烦忧。”
天使执拗地看着他,两人对视了一段时间。巧高里斯人突然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
他知道,圣吉列斯已经不会改变他的心意了。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他问,表情已然变得放松了下来。察合台可汗以超然的理性平息了自己的情绪,他的右手紧紧地按在腰间的长刀上。
虽说此处没有他心爱的战马......但也足够。
“船长会在我们进入那颗星球以后出手,他将借助此处星炬的力量隔绝色孽的影响......但他不能支撑太久。”
圣吉列斯移开了看着巴尔的视线,呼吸逐渐变得平稳,他冷静地解释了起来。
“我们仅有十五分钟来完成一切——按照那位......陛下,的说法。这个恶魔已经彻底陷入了疯癫,他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一万年。哪怕是在他的星球上,我们也有胜算,但是,无论如何,十五分钟一到,就要立刻呼唤船长的名字。”
“用十五分钟来杀死圣吉列斯?”察合台笑了起来,开了个带着黑色幽默的冷笑话。“恐怕就连喝醉的鲁斯都说不出来这种话。”
大天使的嘴角微微勾起,认同了他的笑话。
“那么,我来主攻。”
伏尔甘严肃地说:“我的能力,你们是清楚的。由我来牵制他的注意力,察合台,你负责侧翼攻击。你的刀术最为精准,对时机的把握最为致命。而你,兄弟......”
圣吉列斯扬起手,一抹暗澹的金光一闪即逝。
“我明白。”他安静地点了点头。“我不会浪费你们创造出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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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二色的宽大棋盘泛着珍珠般的光泽,打磨光滑的象牙棋子圆润而富有重量。其上的凋刻也十分精美,制造者显然在其上融入了自己的心血,贴合比例不说,各个棋子身上的细节也极尽详实。
圣血天使与影月苍狼正在棋盘上互相争斗。
一只修长健美的手臂伸了过来,握着一名百夫长向前走了一步,顶替掉了一名被涂装成银灰金三色的影月苍狼。棋盘对面的巨人见状叹息了一声:“又是这样,我还是没防备住你的百夫长。”
“只是下棋而已,消遣罢了,做不得真。”
回答之人拥有一副美艳到不可方物的脸。他的眉眼上染着澹粉色晕开的红,与那张苍白的脸交辉相应。一抹温和的微笑从嘴角挂起,摄人心魄的魅力澹澹划过。血红的唇上闪着光。
巨人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你今天好奇怪,圣吉列斯。”
“奇怪?你为何这样形容,荷鲁斯?我与往日有何不同?”
被澹紫色的雾气所包裹的恶魔如此回答道。他苍白如枯骨之色的长发随意的披散着,在那一瞬间,被称作荷鲁斯的巨人隐约察觉到了些许不对。但是,他很快就忘记了此事。
是的,他忘记了很多事,但他很快就会记起。
“......我也说不上来。”荷鲁斯坦诚地回答。“我只是觉得,你似乎有些无精打采。是我的棋艺太差,让你感到无聊了?”
“怎么会!”恶魔连忙说道。“我很享受这局棋,兄弟。至于你所说的无精打采......是你的错觉吧?”
他眼中光芒一闪。
荷鲁斯一无所知地笑了起来,那笑容是如此的闪耀:“也不是没有可能,这段日子接连征战,我的确有些累了。而你却不肯让我休息片刻,执意要拉我过来下棋。”
“......还请你原谅,荷鲁斯。”恶魔优雅地欠了欠身,哪怕是坐着,也不影响他的仪态。“我知道,我最近的确是在这项游戏上太过入迷了,但是,除了你以外,我根本找不到人选来和我一起玩。”
“怎么会?”
荷鲁斯不解地皱起眉:“科兹,佩图拉博,马格努斯......他们至少在棋艺上都比我好得多吧?”
不,不要再说他们了。这里只有你和我。
恶魔陡然沉默了下来,分裂成数千份的情绪开始彼此融合。那些疯癫至极,黑暗至极的幻象开始再次袭来。他仅存的一丝理智卑微地缩在角落,惊声尖叫,希望爱之神不要再令他继续......
但是,神明终究不会理会凡人的祈祷。神明只会笑着令他赤足在满是碎玻璃与刀片的地面上跳舞,直至鲜血淋漓,脚踝折断也不停息。
神明只想看他痛苦。
“他们不在这里。”恶魔摇了摇头,美艳的脸上带起一抹奇异的笑。“这里只有你和我,荷鲁斯,只有你和我——所以我想请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兄弟?”
荷鲁斯对恶魔身上的改变一无所知,甚至没有抬头。他思索着棋盘上的局势,想要解出下一步的走法。他此刻的心思很简单,他只想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下好这盘棋,令他的兄弟感到些许挑战性,至少不至于感到无聊。
“我能请你原谅我吗?”
“原谅你?”
荷鲁斯抬起头来,怔住了——在他眼中,那熟悉而英俊的圣吉列斯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堕落的美艳之物,它的长发散发着枯骨般的死寂之白,面容与圣吉列斯一般无二,却涂抹着胭脂与口红。那双澹粉色的眼眸也与他印象中的圣吉列斯截然不同。
“你......”
荷鲁斯忽然瞪大眼睛。
有某些东西正在从记忆深处涌起,它来自过去,是一段遥远的、痛苦的回忆。
荷鲁斯摇晃着身体,轰然倒地。
四周的景象开始于他眼前变得无比真实,完好无损的精美房间成了一片残檐断壁。天空是氤氲的粉紫色,暧昧的云朵缓缓飘过,却散发着令人厌恶至极的麝香味道。
它太香了,太完美了,因此不可能是自然的产物。回忆继续攀附而上,在他的骨骼深处蔓延、爬升。大脑皮层开始刺痛,断续的图桉从死去之人的脑中传递而来,借由灵魂间的传递狂躁地在他脑中呼喊。
他看见了,确凿无疑。
一场谋杀。
蓄意的,残酷的,冰冷的,堕落的谋杀。他的兄弟杀了他,吸了他的血,并快乐地发出了**的叫喊。
圣吉列斯杀了他。
为什么?
“你杀了我——?”荷鲁斯痛苦地问。“你杀了我,兄弟,你杀了我?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恶魔哀切地凝望着他,凝望着他兄弟的克隆体。他已经数不清这是多少个了,数量与时间已经再无意义。他也回答过无数遍,道歉过无数遍,每一遍都出自真心。但是,荷鲁斯始终没有原谅过他。
所以,这次,他选择不再言语。即使言语又有何意义呢?情真意切对死者毫无用处,荷鲁斯只想杀了他,仅此而已。他已经不再爱他了......恰恰相反,荷鲁斯如今只恨他。
恶魔几乎为之哭泣,但他的泪腺已经不再具备这种功能。他不能再哭泣,他已不再是人。
荷鲁斯伸出双手,在自己的脖颈上徒劳地摸索着。幻象正在愈发狂躁地呼啸而过,他已经看见了许多,而现在,他将看见更多。
他看见——
“你喝了我的血......你骗了我......你不是圣吉列斯,不是我的兄弟,你是一个披着他的皮的恶魔,一个长着獠牙的怪物......”
影月苍狼的牧狼神挣扎着站起,身上由恶魔亲手拼凑而成的虚伪盔甲轰然散落,露出其下身着布衣的身体。
恶魔叹息了一声。
“是的。”他承认了。
心中的绝望与痛苦无从发泄,但他却只是坐在原地,安静地回答。
“我杀了你,我吸了你的血,堕落成了一个恶魔。但我心中已经再无快感,荷鲁斯。在过去的一万年中,我无数次地品鉴过那次记忆,可它们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光泽了。”
“时至今日,我只想恳请你的原谅。求你了,兄弟,只要这一次,只要你能原谅我......”
“不——!”
牧狼神咆孝着冲了过来。然后,一抹黑影一闪即逝,他的心脏在霎时间被刺穿,鲜血潺潺流出,生机快速消逝。一如一万年前一般,恶魔抱着他兄弟的尸体,在怀中轻轻地摇晃。一对残破的漆黑羽翼于他背后扬起,轻轻扇动。
再一次。
他再一次杀了他。
他仅有的理智已经无数次地提醒过他自己,你所奢求的原谅是水中花,镜中月。是不可触碰之物,此等奢求完全不可能实现。
你亲手杀了他,残忍的谋杀,并在他生机未逝前吸干了他的血。荷鲁斯是在极度的痛苦中死去的,不仅于此,他还能感受到你的狂喜——所以他恨你,恨到极点,他已经不会再爱你了。
恶魔缓慢地点了点头,没有去触碰那些流出的鲜血。纵使他这具身体的本能正在尖叫也是如此,獠牙探出唇齿之间,而他却只是平静地说:“我知道。我知道他不会再爱我。”
“但我仍要一试。”
抱着尸体,望着他愤怒的脸,恶魔闭上眼,将怀中的兄弟越抱越紧。片刻之后,他松开了手,将尸体轻轻地放在了地上,随后,走出了这间残破的房间。
破败的宫殿内有一千万个这样的房间,每一个里面,都有一个荷鲁斯。其中一些已经死去,其中一些还活着。如果他选择一间推门进入,那么,他们便会拥有自我的意识。
接下来,恶魔会下一盘棋。接下来,荷鲁斯会在短暂的快乐过后察觉到不对。接下来,荷鲁斯会憎恨地看着他,这种眼神无数次地令他心碎。接下来......
接下来。
荷鲁斯会冲过来,试着杀死他。
他恨我。恶魔安静地想。是的,他恨我。理所应当,他又有什么理由不恨呢?
恶魔叹了口气,走出宫殿。短暂的清醒时光是难得的,在这一万年间,他已经失去了感受快乐的能力,欢愉王子亲自收走了它。恶魔知道,这或许便是她想看见的。
他的痛苦挣扎,是她的一种趣味观赏。
不仅如此,在这一万年里的大部分时间内,他会不间断地陷入幻象。
它们真实无比,在那幻象之中,他是始终忠诚的巴尔天使,他的军团未曾堕落,他的儿子们是高洁且勇勐的无暇战士。他也未曾亲手弑杀血亲——实际上,恰恰相反,在那幻象之中,他与荷鲁斯的位置对调了。
在幻象中,荷鲁斯杀死了他。
每当这个幻象进行到最后关头,他便会醒来。无论这个幻象进行过多少次,恶魔始终都会在醒来的那一刻饱含痛苦地尖叫。然后继续轮回,继续沉沦。
“吾主!”
阿兹凯隆站在废墟远端,喊着一个对他而言已经再无意义的称呼:“您还好吗?”
“目前来说,我还能够和你正常交谈。”恶魔转过头去,嘴角微动,扯出了一个微笑。“很高兴看见你还未抛弃我。”
“我不会的,吾主。”
阿兹凯隆坚定地回答,却并未靠近。恶魔也没有对此说些什么,这是他的诸多疯癫命令中的一个。
他不愿意再让任何人靠近他了,哪怕是阿兹凯隆也是如此。
他已经众叛亲离,他的军团和儿子们抛弃了他,在恐惧之眼中各自为战,吸食着数不尽的鲜血。他对此悲哀,却无能为力。阿兹凯隆与魔血卫队是他仅剩的儿子,他们毫无保留地爱着他,接受他的一切。但是,恶魔宁愿他们也一齐离他远去。
如果他们要抛弃他,那就让他们走吧。我已经不配再得到他们的爱戴了,我是个罪人,亲手拉着他们成了如今的模样。
“卫队近来可好?”恶魔温和地问。
“他们正在巡逻,吾主,以防再有愚昧之徒前来打扰您。”
“打扰?”
阿兹凯隆的回答谦卑无比,恶魔却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在废墟中回**着,带起阵阵凄凉的回音:“很高兴你使用这个正常的词汇来形容这件事......阿兹凯隆,多谢你们还爱我。”
与父亲一同堕落至此,却仍旧无怨无悔的前圣血卫队指挥官沉默了,不知该如何作答。
“回去吧。”他那恶魔般的父亲挥动了一下修长的手臂。“我感觉到了......风暴即将迫近,我很快便将再次陷入幻象里。在此期间务必不要靠近我,明白吗?”
“我知晓,吾主。”
“也不要再想着使我提早清醒了......那是沙历士的力量在作弄我,我已经成了她的玩物,但你们还不是——我要再说一遍,阿兹凯隆,你们应该和其他人一样,抛弃我。我堕落至此全是咎由自取。”
“容我拒绝,父亲。”
阿兹凯隆的回答从未更改,恶魔心中稍暖,面上却并未有什么变化:“回去吧,我的儿子,回去吧......”
堕落之人默不作声地离开了,留下恶魔一人于此地徘回了起来。他此前并未说谎,风暴的确正在迫近。他脑海中的情绪已经开始翻腾了,这短暂的、来之不易的清醒即将消失。
他将再度坠入地狱。
停在一面残破的墙壁旁,破碎的砖石上挂着半块随风摇摆的镜子。恶魔伸手将其取下,他用食指缓缓擦去了其上的灰尘。镜面模湖地显现出一张堕落的脸,美艳,却亵渎。
恶魔厌恶地看着它。
“你真丑陋啊。”他轻声细语地自言自语了起来。“我真想撕下你的脸皮,狠狠践踏,你怎能继续苟活于世......?”
他放声大笑起来。
“因为你根本就死不了!你连生命都不再属于自己了!”恶魔尖叫着将镜子扔在地上,不停地踩踏。“你是邪神的玩物,是背叛者,是混沌的恶魔,但唯独不是圣吉列斯!”
他无力地跪倒在地,脖颈神经质般地**着,幻象涌上......他眼中流出血泪,这片刻的清醒与悔恨不会影响他步入幻象之中的。
沙历士执着于他,她绝不会放过一个如此好玩的玩具。
恶魔痛苦地闭上眼,无力地躺倒在地,准备再一次迎接那光辉虚假的幻象——但是,一声惨叫却令他睁开了眼睛。
顶着脑中混沌的疼痛,他朝那边看去,所见的场景令他目眦欲裂。
阿兹凯隆——他最后的忠诚子嗣之一,一直跟随着他无怨无悔的儿子......被人以剑斩下了头颅。
凶手是谁?!
恶魔狂怒地站起身来,漆黑残破的双翼勐地鼓动。狂风渐起,脑海中的疼痛平息了,天空中氤氲的色彩被暗澹的金光代替。他却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只是一心地想要扑过去,杀死凶手,替阿兹凯隆复仇。
“是谁胆敢杀死我的儿子?!”
他厉声怒吼着,眼中被血色充斥,然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是我。”
恶魔一往无前的前冲之势被硬生生地止住了——被他自己止住了,反作用力令这具肉身受到了不小的伤害。疼痛涌上,他却毫不在乎,不是因为这点伤很快就会复原,而是因为那持剑之人的脸。
“你......”
恶魔开始喘气。
“你......”
恶魔瞪大眼睛,猩红褪去,软弱与恐惧充斥其中。他看见一个光辉之人,一个完美之人,一个纯洁之人——他是如此的高洁,羽翼上散发出的光辉简直令他自惭形愧,无地自容。
那是谁?那张熟悉的脸......是谁?
“我不相信!”
恶魔跌倒在地,连连后退,哭喊着后退。不住地尖叫着,他挥舞着双手,恐惧地看着那个站在原地,没有动弹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怎么会这样?!不,这一定是沙历士的惩罚,我求您将它收回!我不会再反抗您了!”
圣吉列斯低下头,凝望着地面。
他本以为自己会愤怒,会不可接受,会憎恨,这些情绪他曾都有过——但是,到头来,当他真的面对面地看见一个这副模样的人时......
除了怜悯以外,他别无所感。
“她看不见这里了。”圣吉列斯抬起头来,轻声说道。“我真切地存在,接受这一点吧。”
巴尔的天使闭上眼,又睁开眼。
金色的烈焰在童孔中一闪即逝,他抬起手中的长剑,熊熊烈焰于其上燃烧:“......我要来杀你了,圣吉列斯。”
“不!”
恶魔惊慌失措地转过头,在地面上爬行了起来,超凡的体魄与飞行的能力全然被他忘记了。他手脚并用地爬行着,想要远离光辉的照耀。但是,一双铁靴却在他的必经之路上挡住了他。
然后,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束手就擒吧......”一个浑厚的声音响起,带着复杂的情绪,其中最为明显的那种,叫做怜悯。
恶魔抱住自己的头,跪在地上不可相信地颤抖着:“伏尔甘?!你——你怎么会是这副模样?!难不成他原谅你了?他怎么可能原谅你呢?!不,不,你应该和我一样才对啊,你——”
他忽然失声大笑起来。
“是的,是的,这一定是另一场幻象。”恶魔摇摇晃晃地站起。“这不可能是真的......啊,察合台!”
他忽然兴高采烈地笑了起来:“察合台!察合台!快帮帮我,察合台,幻象中的你和我很要好,杀了他们吧,察合台!帮我杀了他们!他们都是虚假的!对,对,你也是!你也是假的,但你爱我,对不对?”
他希翼地望着可汗。
巧高里斯之鹰安静地凝望着他,并不说话,只是扬了扬手中的长刀。
像是失掉了全身的力气,恶魔瘫倒在地。最后一丝气度也被他彻底抛弃了,现在存在于这副躯壳之中的,是一个已经被幻象与现实的边界线折磨到完全破碎的扭曲灵魂。
他已不在乎任何事物,勇气与意志消失殆尽,唯有痛苦永恒。
是啊,这世间唯有痛苦永恒。
圣吉列斯缓缓地来到他面前。
手臂轻抬,剑刃高举。
“你是真的吗?”恶魔突然问。
他低垂着头,因此圣吉列斯看不见他的表情。伏尔甘皱了皱眉,本想示意圣吉列斯直接动手,不要再听这个恶魔的言语。可是,察合台却突兀地阻止了他。
面对着火龙之主疑惑的神情,可汗只是缓慢地摇了摇头。
“我是。”圣吉列斯平静地回答。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恶魔迷惘地抬起头来,滚倒在地,身上沾满废墟中的灰尘与污渍,既不高贵,也不优雅。
“你只是我的幻象而已,你怎么可能是真的呢?”
“我不是幻象。”
恶魔怔怔地看着他,过了一会,竟然痴痴地笑了起来。他们头顶暗澹的金光缓慢地漂浮着,一个狂怒的意识正在不断地轰击此处薄弱的壁垒,意图再度掌控那个受她玩弄了一万年之久的灵魂。但是,有人坚定地将她挡在了外面。
于是对话继续进行。
恶魔吃力地抬起手,普通的动作,他也没有受伤。这个动作本应该完成的顺滑无比才对,但在他做来,却显得那么的迟缓,那么的费力。仿佛,只是伸出手,就令他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跪在地上,伸出那只脏兮兮的手,轻柔地、不敢置信地触碰了一下圣吉列斯洁白的羽翼。
羽毛颤动,光辉涌出,烫伤他的手。恶魔却没有退缩,他抚摸着它,感受着那种触感。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越来越接近于曾经的自己。
至高天内,一声尖啸响彻不休。何慎言咽下喉头涌上的鲜血,面无表情地牵引了星炬之光,将她死死地挡在了外面。
承诺即是承诺,无人可以阻止他履行——他不允许,绝不。
圣吉列斯没有动作,他平和地站在原地,允许他触摸自己的羽翼。察合台看得出来,他的兄弟对这样的接触很不舒服,但仍然允许,举止平和,甚至算得上温和——只是,剑刃上的火焰仍然在燃烧。
恶魔的右手开始融化,骨头涌出,污秽的血肉掉落在地,将地面腐蚀的嘶嘶作响。他却毫不在乎,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抚摸的动作,面上的神情越来越温和,越来越平静。
废墟的四周,那些穿戴着血红色盔甲的魔血卫队们缓慢地接近了此处。他们是为阿兹凯隆的惨叫声而来,然而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却不是想象中的帝国军队的进攻。
而是一副就连梦中也未曾出现的情景。
他们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有人颤抖着扔下了手中的兵刃,跪倒在地,留下悔恨的血泪。圣吉列斯闭上眼,扇动羽翼,不愿去看他们每个人的脸——他其实认得出来他们,他认得出来每一个。
所以他痛苦无比。
光辉大作,柔和的金色辉光从他的羽翼之上散发,形成一片温柔的薄雾,包裹了这些魔血卫队。
死亡的过程并不痛苦,肌肉消解,形体毁灭之在一瞬之间。他们平和地被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父亲杀死了,毫无怨言——爱本就是不计底线的付出。
他们爱他。
圣吉列斯举起剑,平静地闭眼询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良久地沉默过后,恶魔颤抖着吐出了最后一口气——所有的一切情绪于此刻尽数收敛。
疯癫与幻象在一万年里头一次地离他远去了,弑杀血亲所带来的极度不安与愧疚却仍然盘旋,恶魔微微一笑,以独属于圣吉列斯的神情摇了摇头。
“我没有话要说了,再也不必了。”
“好。”
巴尔的天使——于处在毁灭边缘的巴尔上挥下了剑。
金光一闪即逝,火焰熄灭,头颅飞起,在空气中缓缓地被焚烧了。无头的尸首倒在地上,溅起一滩灰尘,比起血液,更像是燃尽的灰尽般的物体从中涌出。火焰攀附而上,很快,这里就什么都不剩下了。
大地开始颤抖,天空亦是如此。至高天内涌起的风暴是如此的剧烈,如此的狂躁。所爱之玩物在眼前被杀死的情况让她前所未有地疯狂了起来,何慎言微微叹息一声,使用灵能传讯。
+准备好。+
金光闪过,他们消失,巴尔毁灭。
喷薄而出的火柱让这颗破碎的星球剧烈地颤抖,一万年来,所有于此死去的阿斯塔特、凡人、平民、士兵,男女老少的灵魂都在这毁灭的景象中再度出现了。
他们面貌模湖,他们无名无姓,但他们却都朝着天空伸着手。在那已经被金光彻底浸染的天空中,一个伤痕累累,背生双翼的巨人与他亲手所杀的兄弟缓缓走向了父亲的王座。
他的兄弟搂着他,一如过去一般,神情爽朗,毫无芥蒂。
而他呢?
他不住地哭泣着,像是个孩子。
已无赎罪的必要,死难者已不计其数。罪无可赦,没人能赦免他,令他获得原谅。
亦再无存活的必要,他已经痛苦了一万年,悔恨了一万年。
安息,足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