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德凯撒。

一个古老的暴君,一个勇气可嘉的凡人,一个......可敬的凡人。

是的,这就是法师对他的评价。他不讨厌有野心的人,更何况,莫德凯撒放言自己要挑战死亡,他做到了。

只凭这一点, 他就有资格得到何慎言的敬意。但这微不足道的敬意还不足以让他在这个时候对莫德凯撒的复苏视若无睹,毕竟,现在他头顶上还有一个来自域外的邪神正注视着他呢。

法师能感觉得到,祂对自己充满兴趣的眼神。那种夹杂了爱、欲望、欣赏与摧残欲的恶心眼神。为了不被祂那炽热的眼神所干扰,何慎言甚至不得不封闭一点自己的感知。

该做正事了。

大厅之中亵渎的景象开始一点点重组,它们被纯粹的魔力同化了,一点点化为了空气中的微小分子, 肉眼无法观察到它们的存在。在不久之后, 这些在活着时被活生生雕刻成艺术品的可怜人就会随风而逝。他们变得堕落的尸体经由法师之手化为了从前纯洁的模样。

这也是他唯一能为这些人做的事了。

他们之中有平民,有士兵,有达官贵人亦或者是街边的乞丐。那个女人真的是在单纯凭着自己的兴趣去玩弄凡人们的生命,将他们视作玩具,或者是好用的玩具。这种事情屡见不鲜,何慎言逐渐开始意识到,自己这样的人才是异类。

一个强者...一个像他这样有着底线与自我约束力的强者非常稀少。

他复杂的思考没持续多久,何慎言面无表情地低下了头。猩红的魔力在他周身一闪而过,地底躁动不安的死者们就被赶了回去。他听见一声沉闷的怒吼,像是一块正在被铁锤击打的钢铁,又好似死人们从喉咙里发出的哀鸣。

一股恶意锁定了他,何慎言笑了笑,你看我?

那我也看你!

他反手就朝着那个锁定他的意识扔了十几个精神震颤,在确信莫德凯撒被这一下打的不轻后,他才停止了动作。

至于现在...该处理色孽的入侵了。

说是入侵,其实倒不如说是乐芙兰主动的呼唤。借由她那堕落的仪式与那些作为祭品的凡人,色孽得以将自己的目光投向这个远在数万个世界之外的新地方。

那么,要怎么做呢?

在他还在思考之时,一个冰冷的意识向他发送了‘通讯请求’。

是帝皇。

何慎言叹了口气, 好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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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那个黑暗的空间。

男人换了一身装扮,他此时穿的像是个种地的农夫,一身麻布衣衫,甚至还沾着土。但这儿是意识空间,他哪来的地种呢?

看了他一眼,何慎言平静地问道:“有什么事?”

“我是来提示你的,或者说,是警告。”

男人对他的态度不以为意,显得云淡风轻:“只是想告诉你,祂的影响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被清楚的——在世界上的某些地方,腐化可能已经开始了。瘟疫、战争、爱......还有那些追求智慧与权术之人。你要小心了,法师。”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要怎么让这个见鬼的紫色光柱从这地方滚出去。”

男人笑了笑:“关于那个,你不必担心了。”

“什么意思?”

“已经有人准备出手相助了......很美丽的生物。”他如此评价道,随后话锋一转:“倒是你,法师,我很少见到你这样的人。”

“我?”何慎言反问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面容普通的男人并不回答这件事,他低下头,表情变得有些肃穆。四周黑暗的空间开始缓缓变化,一颗旋转着的蓝色星球在他的背后显现了出来。无论是男人还是何慎言,都对这颗星球熟悉到不能再熟悉。

他缓缓说道:“这不重要——法师,我的评价对你来说什么也算不上,不是吗?你不是我那些不成器的儿子,也不是像克罗诺斯一般将我的认同视作生命的狂信徒。你是一个少见的,对我有着清晰认知,也对世界有着清晰认知的人。”

“这才最为难得。”

“我还以为像你这样的人类之神会比较希望所有人都信仰你呢。”

“恰恰相反。”帝皇答道。“我希望人类在某一天能够彻底抛弃我,将我扫到历史的垃圾堆之中,最好是将我的存在完全忘记。不要有任何人来提起关于我的一点事情。只有这样,才是最好的。”

“你倒是跟我见过的那些神明都完全不一样啊。”

“你见过许多神明吗?”

“没有一百个,也有八十个。但多数都是些土著神,没你这样的力量。他们终其一生也只不过是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凡人们的供奉罢了,对他们遭受到的苦难却视若无睹。这点尤其让我憎恶。”

帝皇面色平静地点了点头,他说道:“宗教于人类毫无用处。”

“但你现在好像正在用宗教控制着你的帝国啊,帝皇陛下。”法师促狭地笑了笑,帝皇无奈地摇起了头。随后,他也笑了起来。

“你说得对,法师。这也正是我的无奈之处——我痛恨的东西,此时反而是能够让人类继续苟延残喘下去的解决方案之一。即使这是一剂慢性毒药,会带来数不清的腐败、冤假错案与自相残杀也是一样。宗教啊...唉......”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此时此刻,他看上去与帝皇这个身份毫无关系。倒更像是个对穷困潦倒的家里毫无办法的中年男人。

何慎言四处张望着,他知道这只是幻术,但他不愿去戳破它。

无数颗美丽的星球都在缓缓旋转着,人类的庞大舰队在银河之中缓缓行进。人们在各个星球上自由的来回,安居乐业,四处旅游。寿命被科技提升到了极高的水平,没有无法根治的严重疾病。人们可以肆意选择自己想要生活的方式。

没有战争,没有杀戮,没有争斗。如果你想成为一名画家,去吧,你想成为一名悬浮出租车司机,也可以。你们并无高低贵贱之分——盖因压迫者已然离去。

人人平等。

这句可笑的空话此时此刻居然真的实现了。

何慎言笑着摇起头,他意识到,自己不愿去戳破这层美丽的泡沫的原因可能就在这里。这景象美到就算他明知道只是泡沫都不愿意去戳破。有谁能拒绝这样一个未来呢?

帝皇微笑着问道:“很美,不是吗?”

“是啊......只可惜,这只不过是个不可能实现的美梦。”

“会实现的——终有一天。”帝皇坚定地说。

何慎言心中有某个地方被触动了,有些人就是不懂得该如何说好话。他们越想表达自己的情绪时,从嘴里说出的话反而会越伤人。就像此时的他。法师嘲笑地说:“你怎么如此愚蠢?”

“愚公移山罢了,难道你没听过这个古老的神话吗?”帝皇淡淡地笑着,对他的嘲讽毫不在意。

他微笑着说道:“我当然知道人类是一个怎样的种族——目中无人、自大、战争狂、对环境的破坏毫不在乎、杀戮同类的方式日新月异。但我也清楚另外一件事。”

“一件你也很清楚的事,对不对,法师?你也清楚这一点。”

何慎言的嘴抿得紧紧的,还在嘴硬:“不,不清楚。你这人真是令人生厌。”

帝皇笑了笑:“我记得,你曾坚定的认为我是个神明。”

他们的谈话没能再继续下去,帝皇接着说道:“和你聊天很愉快,法师,但我得先离开了——它们已经发现你了,要注意......”

帝皇的最后一句话伴随着四周银河的破碎消失的无影无踪,何慎言站在不朽堡垒的大厅之中。头顶上那亵渎的气息已经消失了,他脸色平静。

只有双手握得紧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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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拉。

又称地球。

这个所有人类共同的母星,现如今已经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巢都世界的可悲星球之上,帝皇的宫殿之中。

在这神圣的宫殿之中的王座之上,你看不到任何与‘帝皇’二字有关的东西存在。

相反,大多数有幸来到这地方的人都只能看到一具坐在王座上的腐尸罢了。他的面容与身体都变得腐败不堪,那些早已变得腐烂的肌肉组织有不少甚至还挂在他的骨头之间。

他坐在王座之上,黄金的王座——无数代表了人类纯洁性的没有变异的颅骨堆放在他的脚下。那些记载着他神圣话语的句子被最虔诚的修女抄写过后小心翼翼地钉在了他的手边。

圣香缓缓燃烧着,那令人感到平静的气味却没能让他的痛苦减轻分毫。毕竟,他还活着。

无数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铁管从那背后的王座插入到他的身体之中,勉强维持着这具腐尸的生命。是的,尽管令人难以置信,但他的确还活着。

以令人难以接受的方式,以亵渎的方式,以最痛苦的方式。

仪器的声音在这宫殿之中单调的响着,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直到某个瞬间,这具腐尸从喉咙里吐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下一秒,数十个黑影就不知从哪出现了,来到了他的王座之下,单膝跪地,虔诚地低着他们的头颅。

但腐尸没再说话,他那与骷髅没什么两样的脑袋上,空洞洞的黑色眼眶之中,流出了一滴眼泪。

“他在哀悼?”一个声音肯定地说。

“为什么而哀悼?”

没人回答。

“帝皇啊.......”有人虔诚地说着,甚至希望他能够将那痛苦分担出来一些在自己的身上。而腐尸毫无动作,就好像那眼泪是错觉一般。毕竟,他的泪腺早已经被切除了,又怎么会流泪呢?

几声低语响起,很快又消逝了。腐尸没再继续动弹,黑影们也消失不见。

在仪器单调的滴滴声之中,在圣香缓缓燃烧的香味里,面容腐朽、破败而可怖的人类帝皇坐在他的黄金王座之上,在难以言喻的痛苦之中继续庇佑着人类。

他对这份疼痛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