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八 九 自裁、自裁、自裁

兴许是被外面的脚步声吵醒,一户临街人家的窗子打开一条缝儿,一个睡眼惺忪的女子向外张望,他正巧看到了一群黑衣人从面前掠过,顿时心里一阵惊慌恐惧,一张嘴便要尖叫出声!这时候,嘴被一张大手给死死的捂住了,窗子也轻轻地关上,丈夫气急败坏但是又刻意压低了的声音从耳边响起:“你个败家死老娘儿们,想找死啊!这是咱们惹得起的?惊动了他们,把你狗脑袋一刀剁下来当球儿踢!”

一路上所有锦衣卫的明哨暗哨都是被杀,当然,其中也难免有误伤的,不过那也是能算他倒霉了。而巡逻的武毅军后勤部的士卒都是被勒令原地等候,很快,一千余人便是把整个王家的大宅给围了起来。

至此,已经是毫无悬念。

之前是生怕那些锦衣卫跑了,而这时候,军情六处便也不再遮遮掩掩了,所有人都打起了火把,把镇子上照的一片灯火通明。镇子上的住户都是经历过战乱的,最是识相不过,这会儿都是躲在家里求神拜佛,动都不敢动一下儿。

而后勤总部设立在镇子上的衙门,刚才出来了一个副千户要说话,直接就被王泼三给一句话顶了回去。

王宅的大门前,亮如白昼!

李铁站在大门前,在众人脸上扫了一眼,心中一阵阵的栗动。

碰撞,终于要到了么?

该说的之前都说了,他只是紧紧地抿着嘴。朝着大门一指,嘴里冷冷的迸出来两个字儿:“杀!”

“杀!”

喊杀声瞬间响彻整个镇子!

“怎么回事儿?”方守年差点儿跳起来。包大同和王大官人分头去行动,他便在大厅里闭目养神,却没想到突然变听到这个炸雷的声音。他忽然心中一颤,生出一股莫大的恐惧,一个不可能的念头浮现在心头:会不会是?

包大同还没走到门口,听到这个声音。顿时面如死灰,踉踉跄跄的连退了好几步。

而就在这喊杀声之后不过瞬间,黑色的大门已经是被轰隆一声撞开。潮水一般的黑衣人从大门口涌了出来。

看到他们之后,包大同更是身子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心中充满了绝望!

他不止一次的跟军情六处的人打过交道,知道这正是他们的打扮。

最先冲进来的却是王泼三,他一眼就看到了方大同,眼神立刻凌厉下来。

而这时候,整个大院儿已经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王泼三一摆手,无数的黑衣人从他的身后涌了出来,直扑向了各个院落,而这个千户所不愧是锦衣卫在整个松花江南的大本营,人员也是非常之精锐,可说是藏龙卧虎。见到这些军情六处的人扑过来。一开始一阵慌乱,然后便是迅速的反应过来。

这些锦衣卫们对视一眼,一个百户打扮的人哐当一声拔出刀来,刀身狭长,在灯光下闪烁着耀目的光芒。正是锦衣卫最为标志性的绣春刀。这百户大喊道:“弟兄们,咱们锦衣卫什么时候吃过这亏?这人杀上门来?跟他们拼了!”

那些锦衣卫也是纷纷拔刀,冲了上来。

王宅进了大门便是一个小广场,甚是宽阔,很快,战场上便是厮杀成一团。

只不过军情六处人何其多。而这广场上的锦衣卫不过是四五十个而已,很快便被缠住,后续冲进来的军情六处的黑衣人们则是穿过月洞门,向着后院儿杀去!

后院儿也是立刻传来了厮杀声。

李铁这时候也进了大门,自然也看到了面色死灰的包大同,他一挥手:“王泼三,你带人去后院,记得,留下地位高的做活口,若是反抗,格杀勿论,方守年一定得留下!不要随意毁坏东西,都细心封存起来!”

王泼三大声应是,自是带人向后面去了。

此时小广场上厮杀正酣,李铁却是视若未见,只是迈步向着方大同走去。

他缓缓走到方大同面前,俯视着他,沉声道:“方大同?”

方大同坐在地上,环视一圈儿,看到的,只有军情六处的黑衣人。

还有那些涂着颜料的利刃,以及那冰冷刺骨的眼神,他们看向自己的眼中,掩饰不住的满满的都是杀意!

“是啊!我确实该死啊!”方大同忽然嘴角勾起,自嘲的一笑,长长的吁了口气:“武毅军成军以来第一个叛徒,背弃武毅军,背弃大人,忘恩负义,卑劣小人……,这就是我啊!”

忽然也不害怕了,霍的站起身来,正了正身上的衣衫,郑重向李铁抱拳道:“标下武毅军后勤总部千户方大同,见过参赞大人!”

李铁先是一愣,然后便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淡淡道:“你还有脸自称是武毅军的人?咱们武毅军的人,就是这般行事?要害的大人万劫不复,诛灭九族?要让整个武毅军一朝颓败,分崩离析?”

“哈哈哈哈!”包大同忽然哈哈大笑,一把把自己身上的衣服给扯掉了,露出了上身。打眼看去,他的身上横七竖八的十余道伤疤,深深浅浅,宽宽窄窄,而且都是些颇为老的伤疤了。最长的一道伤疤从右肩一直拉到左腰部,几乎要他开膛破肚,现在虽然好了,还是跟一个巨大的蜈蚣一般,看上去触目惊心,可以想象得到,当初这道伤疤,是何等的骇人!

四周不由得失声,就连李铁看了,都是眼皮子一阵乱跳。

人常说伤疤是男人的勋章,这话不是全对且不说,但是至少对于军人来说,是无比正确的。

包大同这一身的伤疤,大大小小十余处。除了那一道贯穿整个上身的伤疤之外,还有好几处,有在心口的,有在肋下的,有在腰间的,都是极为的凶险,眼见都是那种再稍稍往深里去那么一份都要要命的!

围在周围的那些军情六处的密探们无论对这个人的人品如何之鄙薄。行径如何之痛恨,心中也都是不由得生出一股敬服来——这得需要多少凶狠艰难的战斗,才能留下这些伤疤?至少。至少,这包大同,也是一个真正的军人!

包大同此时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他抬起手,轻轻地拂过那道巨大的伤疤,手指头感受着那一丝丝粗糙的触感,长长叹了口气,慨然道:“这道伤疤,是南下平叛,征讨白袍的时候留下的!我还记得,当时我是站在第三排的一名长枪步卒,手握着长枪,跟弟兄们挤在一起。肩并着肩,抵挡着白袍的冲击,白袍把第一层给冲的陷进来了,第二层也垮了些,但是咱们最后还是停住了。再接下来,便是一场混战!”

“那一战,我和弟兄们一起,捅死了十三个白袍,但是也被一个白袍大将一刀在这儿开了个口子,好家伙么。差点儿就把我开膛破肚了,当时挨了一刀,若不是小旗里的另外两个兄弟拼死把我弄下来,再耽误一会儿,可就真是见阎王了。便是如此,也是将养了足足三个月方才能下床,当时弟兄们都以为这次肯定是熬不下来了,伯爷仁义,哦,当时还不是伯爷,连抚恤的银子都发下来了,呵呵,可惜了那些银子!说起来,那差点儿一刀斩了我的白袍大将,跟咱们武毅军还很有些渊源,当日白袍战败,他被生擒之后,先降了寿宁侯,后来又咱咱们武毅军历练,呵呵,前几日,我还刚跟唐奕刀千户喝过酒。”

“再看这一道。”包大同手又挪到了箭头的一处,那里有一个足足有茶碗大小的伤疤,上面是乌黑色,整个皮肉似乎是被砸烂了,然后又重新长出来的那种。看上去不像是利刃所伤,反而像是钝器砸的。

“当年喜申卫一战,我已经是副千户了,领着弟兄们跟鞑子狠干!一个女真兵的狼牙棒砸在了这里,当时这里的肉就成了一堆烂肉,将养了半年方才好。但是尽管如此,也是伤筋动骨,元气大伤了,尤其是肩胛骨这里,一动就是生疼,便也再打不了仗,再舞不动刀了。战后,便从作战部队转到了后勤部,幸蒙王镇抚赏识卖给派到了这里,优哉游哉,只当是养老了。”

包大同站立在寒风中,徐徐诉说着自己这些伤疤的来历,就如用一个风高严寒的雪夜,和一老友,围着红泥小火炉,喝着绿蚁新醅酒,闲话家常一般的轻松惬意。

军情六处中很少有那个时候就跟过来的老卒,大部分都是在山东参军,东北参军的,从资历上来说跟包大同根本就不是一个档次的,是以包大同说的这些,他们都只是听上官偶尔提及过,却是根本没有亲身经历。这时候一听,心里便是不由得生出一股敬畏想往了,登时也感觉这个背弃武毅军的罪人,似乎也不是那么的可恶了。

李铁默默不语,面色沉静如水,心里却是一阵阵的难做。

在他看来,包大同说这些,不单单是为了追忆,而更多的,却是显摆和炫耀——炫耀他的深广人脉,他的赫赫战功,他的老资格,他和上层的关系,而这一切,似乎是编织成了一张无形的大网,李铁感觉自己仿若是置身其间,身子四肢都被束缚住了,使劲儿的挣扎,但是却是无论如何挣扎都挣脱不开,反而越来越是束手束脚。

他本来对于包大同的处置意见很简单,就是就地格杀!不给任何人翻案,发难的机会,更不给包大同任何垂死挣扎的机会。这也是李铁的为官之道,因为他知道,以包大同这等身份,一旦犯了事儿,定然是会有不少人为其求情,到时候便是武毅伯爷也很难办,既然如此,这个恶人,还不如就自己当了吧!

却没想到包大同来了这么一出儿,却是让他措手不及,李铁沉声道:“包大同,你勾结锦衣卫意图倾覆武毅军,置大人。置我武毅军于死地,已然是证据确凿,不容狡辩……”

“我知道!”包大同打断了李铁的话,神色惨然道:“我包大同这辈子做的最大的错事,便是上了这些锦衣卫狗贼的贼船!我现在很后悔,但是也是悔之晚矣,武毅军待我如此。我却是不思回报,反而行此行径,实在是罪大恶极。誓不可赦!我包大同,该死啊!”

李铁却是一愣,不过面子上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淡淡道:“你知道就好。”

“我知道,我自然知道!”包大同攥住拳头重重的一砸自己的胸膛,仰天大吼道:“伯爷,我包大同对不住你,唯有以死谢罪!只是盼着伯爷,看在我这一身伤疤,和喜申卫城头为您老人家挡了一刀的份儿上,放过我一家老小!”

脸上已经是热泪纵*横。

他双膝重重的跪在地上,砰砰砰的向着镇远府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是如此的用力。以至于额头都是磕出血来了。

然后他挺直了腰板儿,捡起了一柄锦衣卫掉在地上的绣春刀,狠狠的插进了自己的胸膛,然后又是忍着剧痛,狠狠的抽了出来。

雄壮的身躯重重的掉落尘埃。鲜血从前后两个伤口汩汩的流出来,瞬间把他身下给染红了。

四面一片安静,所有人看着这里,都是默然无语。

良久,李铁才是涩声道:“把他的尸身带回去,交给王镇抚吧!”

他看着包大同的尸身。喃喃道:“你放心吧,这件事儿,我会亲自向大人禀报的,我不敢向你保证什么,但是我向你承诺,定然会如实向大人禀报。”

而这时候,不断传来的厮杀声也渐渐的低沉下去,显然是军情六处已经是控制了局势。

方守年站在大厅前面,满脸的惨然绝望。

他没有想到,敌人竟然来的如此之快!而当他远远的看到那些杀进来的黑衣人的时候,也是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这些人,就是在整个东北地面都颇有些名气的武毅军军情六处!同为干情报谍间的,他自然也会对这方面的情报更在意一些,自然知道军情六处的存在,但是以锦衣卫想来的高傲,他根本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

想想也是,军情六处跟锦衣卫相比,无疑就是向下的土财主暴发户跟京城的高门勋戚的差距。

但是却没想到啊!

方守年扬天一声长号,里面带着掩不住的哭音儿,他绝对没想到,自己却是败在了这些人手里!

不但之前认为隐秘之极绝对不会被发现的老巢都被人家给弄得一清二楚了,连敌人杀进来了都不知道,而且那些军情六处的黑衣人战斗力也绝对不是长久以来养尊处优只是在大牢里头欺负人的锦衣卫所能比拟的。尽管双方人数差不多,但是却是被军情六处给杀的节节败退,方守年打眼儿一瞧,就知道锦衣卫撑不了多长时间了。

“连子宁,你好大的狗胆啊!围攻锦衣卫,你真的就敢公然造反么?当年的燕王胆子都没这么大!”

方守年一直到现在还没接受这个事实,在他的思维中,一直都是锦衣卫动手别人受着,何时却是形式倒转了?

“大人,咱们走吧!咱们护着你突围,拼死也得让大人您逃出去!”一个汉子焦急的打断了方守年的思维,说话的是方守年的侍卫。

方守年猛然惊醒,他打眼儿一瞧,却是看到自己身边只有这三五个人了。

其他的人,都去抵挡军情六处的进攻了。

除了他们之外,就只有一个书童,说是书童,其实年岁也不小了。当初方守年苦读诗书的时候他是书童,后来方守年当了官,被贬,入锦衣卫,奔赴北国,他都跟在身边,最是忠心耿耿不过,而且跟在方守年身边,和这些锦衣卫耳濡目染,一身功夫颇为的不弱。

看到他,方守年呆滞的眼神儿忽然一亮。

他嚎叫一声,忽然拔腿飞快的跑向了自己的书房,少顷,他手里便是拿着一个小小的书匣出来了,那侍卫又是催促道:“大人,快些走吧!”

方守年置若罔闻,一把把书匣塞到书童的手里。急切道:“方中,这匣子里面,装的就是连子宁谋反的那些罪证!看武毅军的这架势,定是要杀光所有人,只留下几个活口了,你在咱们花名册上没有名字,咱们剩下的人。定然也不会说出去你跑了,武毅军绝对不会注意到你的存在,你定然是安全的。你现在就去我的卧室。那里有一条密道,直通镇子外面的树林里,林中备有快马银两。快点儿,赶紧去,记住,一定要把里面的东西交给京中的大人!明白了么?”

“公子!你……”方中眼眶一红,眼泪差点儿便要掉下来。

“快走!”方守年忽然伸手拔出旁边侍卫腰间的绣春刀,作势便要冲着方中剁下去,厉声嘶吼道:“快点儿滚啊!”

方中一咬牙,一抹眼泪,拔腿便走。

呼!看到方中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方守年的长长地舒了口气。

周围那几个锦衣卫都是呆呆的看着他。眼神儿都木了,直到方守年冷厉的眼神儿扫过来,才是齐齐的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方守年把手里的绣春刀丢给侍卫,淡淡道:“武毅军的行事你们也看到了,下手狠辣。不留活口,摆明了就是要杀干净咱们锦衣卫的人,你们,也定然无法幸免,便是说出刚才的事,也会被武毅军灭口。但是本官。定然是能留的一条性命。”

心里最大的一块儿石头已经落地,方守年又是恢复了往日的冷静,他的声音冷酷无比:“所以,你们都自裁吧!本官心里念着你们的好儿,以后等脱了樊笼,整垮了武毅军,自然会好好照顾你们的家人。若是不染……”

他的嘴角微微一勾,不再说话,那是那股森冷冰寒之意,却是让人不寒而栗。

几个锦衣卫互相看看,都是满脸的惨然。

那个之前劝过方守年的侍卫跪地磕头道:“标下伺候大人十年,这便去了。大人一诺千金,定然是会好好照顾标下家人的,标下便是死了,也在阴曹地府为大人祷告祈福!”

说到后来,已然是泣不成声。

方守年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转过头去,面色依旧冷凝如铁。

身后传来扑哧一声闷响,鲜红的鲜血溅了一地,有几滴落在了他的脚面上,让方守年不由得一哆嗦。

接下来那几个侍卫也是纷纷说了话,自杀了事儿。

方守年抬眼望天,眼中有几滴浊泪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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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色微曦。

一缕晨光从半开的窗户中透出来,不过书房里面还有些暗淡。

书房里面的气氛也一如现在的环境一般,清冷,生涩。

李铁坐在连子宁对面,沉声道:“锦衣卫在马桥镇的据点,已经被咱们给**平了,花名册已经缴获,上面有八百六十七人,标下已经着人统计了,死尸加上活口,刚好是八百六十七人。锦衣卫大部分都被咱们打杀,按照您说的,没留活口。但是却没想到,那些锦衣卫的上层,却还有些骨气,没被杀的也都自杀了,竟是只留下了方守年一个活口。不过方守年倒是老实的很,被抓了之后也不哭,也不闹。”

他顿了顿,道:“标下怀疑这厮疯了,因为他拿着火折子到处点火,咱们虽然尽力扑救,但是还是来不及,把那王家大宅给烧了八成,几乎已经是一片白地,连锦衣卫都烧死了许多。不过所幸,咱们从里面抢出来一批资料信件,这会儿标下正着人整理,想必到了下午,就能有些眉目了。”

他请罪道:“这是标下的不是!”

从马桥镇回来,他却没有立刻进将军府禀报,反正大局已定,也不再急于一时了,他也知道连子宁这些日子是劳累的紧了,便等到了天光微亮,才来找连子宁禀报。

说的第一件事,便是包大同的事情,他本来以为大人定然会震怒,这没想到,大人却很平静,只是那双眼睛,冷幽幽的很是吓人。

然后便是把其它的事情都报告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