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乱的马蹄踏起雨后的浑浊泥泞, 惊得林间鸟雀仓促四飞。

谢言岐策马疾行,呼啸的风从耳畔吹过,模糊了晨时虫鸣、群马长嘶。

他的脑中就只有一个声音在盘旋叫嚣:

快点。

再快点。

这次, 不能迟。

扬州城愈来愈远,他们终是在天亮时分, 抵至水路回返长安的必经之地, 泗阳县。

远远地,谢言岐就看到烈火飞腾、黑烟缭绕的客栈。

他提高缰绳翻身下马。

几乎在同时,紧随其后的一众暗卫也疾驰而来, 低吁掣住骏马, 停在了离客栈不远的地方。

焮天铄地的大火中,时不时传来客人的惨叫惊呼。生死攸关, 也不是没人想逃,但外边的十余名黑衣杀手团团将客栈围住, 不停地提起木桶泼洒桐油, 将火势浇得愈盛。

对于试图逃离出来的人,毫不留情,或是径直踹回火堆,或是当即拔刀砍杀。

一时间, 哭喊,求饶……此起彼伏。

听见身后纷沓而至的马蹄声,杀手们接连扔掉木桶, 拔取腰间的陌刀, 预备应战。

关雎苑的屠戮, 并没有将宫里来的人斩尽杀绝, 反倒让他们折损了不少弟兄。

好在主子心思缜密, 又吩咐他们尽快到扬州城外蹲守, 看能不能有其他收获。

果不其然,昨夜,他们真的在泗阳县附近,再次发现了宫苑信鸽的踪迹。

就是可惜,那只信鸽并未飞远飞高,便在他们准备射杀之前,扑棱着翅膀落了地。

他们排查彻夜,也是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这家客栈。

这次,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宫里久未收到回信,已是起疑,重新派遣的一拨人,不日就要抵达扬州。

倘若让两方接头成事,主子就该不高兴了。

他们无法得知真正的公主是何模样,所以,便只有对整个客栈的人赶尽杀绝。

先前已经失过一次手了,这回,万不能因为这群忽然而至的人,再有任何的差错。

领头的黑衣人神情凝重地抬起手来,示意地打了个手势:兵分两路,一路和这群新来的暗卫对战,一路进客栈斩草除根。

下一刻。

锋锐的陌刀便闪动着冷冽寒光,气势如虹地朝谢言岐挥去。

旁边的奚平先行动作,拔剑挡住。

刀剑相接,锵然作响。

旋即,他扬手一挥,便将这个杀手斩杀于血影中。

“世子!”奚平回首而望,却只瞧见了谢言岐纵身跃入火海的背影。

奚平眼皮狂跳,不由自主地便记起,他在水中握着绢帕呕血的场景——

鲜血洇红他的唇,无端增添几分妖异,蛊毒反噬,脖颈的脉络从雪白衣领蔓延出来,忽隐忽现的青黑。

世子强撑着情蛊的摧折,已经快到强弩之末了。

且不说,他身上还带着之前那批杀手留下的伤。

不祥的预感萦绕心头,奚平连忙跟了上去。

客栈里面如同火海,楹柱被火舌舔舐得炭黑,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坍塌的危险。

无端遭难的客人们哭天抢地,哀哀欲绝。

简直就是人间炼狱。

谢言岐大步流星地走过着火的廊道,一间接一间屋子地找寻着。

但每一次,都是落空。

奚平紧随其后,奋力用掌风扑灭他衣袂沾染的火苗,“世子,这里太危险了,还是请您赶紧回去吧!初沅姑娘都不一定在这儿!”

谢言岐置若罔闻,继续往火势更甚的深处走去,零星的明火从屋檐坠落,接连落在了他的肩头、衣袂……

他挺拔的身影被炽烈火光勾勒得模糊,若隐若现,如松如竹。

没有任何的退意。

至少,她来过这里。

只要她还没有回京,那些人就不会轻易罢手。

一个宦官,又如何护得住她?

所以,再等等他。

……行吗?

谢言岐脚步不停地走向火海,背影轮廓几乎都要被炽烈火光消于无形。

……

客栈外面。

杀手和暗卫厮杀成一片刀光血影。

见状,躲在门后的客人们终是能趁着杀手疏忽之余,蜂拥逃出。

“快逃,快逃啊!”

慌乱中,有人摔倒,有人仓皇跑远。

看着眼前乱象,杀手中的头目神情微变,连忙下令道:“给我杀!”

他们武功高强,但谢言岐带来的暗卫亦是不差。

两方鏖战,根本就没有给杀手机会分神,去斩杀这些四处逃窜的百姓。

一时间,场面混乱不堪。

客栈旁边的密林间,停在草木里的青帷马车静待时机。

来风挑起曼帘,看向坐在车辕上驾马的人,担忧地唤了声:“阿兄。”

他和同胞兄长来庭一道在宫里当差。

只不过,他在皇后殿中近身服侍,来庭则是大内侍卫。

此次赴往扬州孤立无援,来风始终和长安联系不上,期间便以家书的名义送至家中,告知来庭这边的状况。

但千里迢递的家书,又如何快得过宫苑信鸽?

所以直至如今,来庭才带着援兵姗姗来迟。

来庭和来风生得有八分像,皆是眉清目秀的少年郎。

深知胞弟只身留在扬州的不易,来庭拉紧缰绳,低声道:“宫里来的援兵就在泗阳县的十里开外,等会儿我去引开他们的注意,你就先驾车带着公主离开。”

这一路,他虽是和援兵同行,但或许是出于至亲血脉的感应,他的心头始终萦绕着不安。于是他便先行一步,提早赶到了扬州城之外的泗阳县,并于昨夜收到飞鸽传书,赶在今晨和来风在客栈汇合。

事实证明,他的预感并没有出错,就在他们准备带着公主离开的时候,这群刺客,来了。

逼着他们不得不躲到这里。

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除却这些来历不明的杀手,没多久,又有另外一股陌生势力掺和了进来。

来庭避在枝叶交错而成的绿荫后,凝神远眺,望着那群和杀手交战的暗卫,不解地蹙起眉宇。

——也不知道这些人,究竟是想做些什么。

他不认得,但来风被他们关在小屋数日,却是对这些暗卫清楚得很。

想必,是那人不愿对公主放手,执意追了过来。

来风不经有些许的茫然,就是不知道,那人是如何将他们的行踪得知的。

他暂且压下心中疑虑,摇了摇头,道:“阿兄,等会儿还是你先走吧。我在扬州,还有一些事情没有解决。”

公主身中情蛊余毒,如果那人的情蛊不解,公主就始终离不得他。

他必须要斩断两人的羁绊,让公主顺利回宫方可。

闻言,来庭惊疑地看向他,“很重要吗?”

“是。”

“必须是现在?”

“越快越好。”

来庭心中的那股不详预感愈发浓烈,“那……你大概何时能归?”

来风沉吟片刻,“少则三月,多则半载。”

具体的,还得看那人中蛊的深浅时长,以及到时候,他能不能全身而退。

来庭长久凝视着他,“会有危险吗?”

来风摇头,“应该不会。”

那人关押他数日之久,却未曾伤过他分毫。

想来,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辈。

饶是如此,来庭仍旧放心不下,欲言又止地望着他。

长久的僵持并不是个办法。

来风率先跳下马车,朝客栈那边看了一眼,提醒道:“阿兄,就是现在,走吧。”

如今的战况胜负难分。

而援兵又尚未收到确切消息,不知何时赶到。

与其等这些人空闲下来开始找寻他们的踪迹,不如就趁着两方忙乱之时,及早脱身。

况且,和公主的安危比起来,他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这个道理,来庭又何尝不知?

——车里这位,是帝后放在心尖尖上,责令他们务必安然无恙带回宫苑的金枝玉叶。

便是拼上所有人的性命,他们也绝不能让她有任何的闪失。

在来庭回应之前,来风便先行动作,足下生风离开了此地。

不多时,他就混入逃亡的客人之中,吸引了杀手的注意。

这些黑衣人追杀来风多日,早已对来风的身形样貌熟记于心。稍微眼尖点儿的,几乎是立刻就认出了他,指着他仓皇奔走的背影,便高声怒喝道:“他在那儿!不要让他给跑了!”

奈何战局犹酣,暗卫没有得到命令,始终不肯放人,杀手们属实是分|身乏术。

直到来风的身影安然无恙消失在视野尽头,来庭终是下定决心似的,扬鞭挥向骏马,“驾——”

此地不宜久留,几乎在马鞭落下的同时,青帷马车便以极快的速度冲了出去。

带起剧烈的颠簸。

车内,流萤艰难扶着倚靠肩头的初沅,胸腔里的一颗心似乎也在随着马车七上八下。

——太可怕了!

真的是太可怕了!

便是打家劫舍的强盗,也不至于像这样丧心病狂,对谁都赶尽杀绝吧!

流萤年纪尚小,此生经历的最可怕的事情,也就是被至亲以五十贯的价钱,卖给了牙婆。

如今这般惊心动魄的屠杀,实在是头一次见。

毕竟她也想不到,如今靠在她肩头的,是流落民间的金枝玉叶。

而那些人,则是阻拦她顺利回宫的杀手。

流萤震骇睖睁的双眸很快就溢满泪水,不自觉掉落。

慢慢地,她觉察到了肩头的湿润。

流萤懵然一怔,疑惑地低垂眼睑。

从她这个角度,只能瞧见初沅卷翘的鸦睫,振翅蝶翼般,挂着剔透的水珠,潸然而落。

初沅还陷在黑甜梦境中,混沌意识沉浮起落,拽着她的整颗心不住下坠,跌入看不见光亮、空****的一片深渊。

马车辚辚辘辘地驶远,火光正盛的客栈迅速倒退,变小。

她好像,马上就要失去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了。

初沅无意识地落着泪,小脸上泪痕交错。

流萤连忙捻起绢帕,轻拭她眼角,低唤:“姑娘,姑娘……”

像是被她唤醒,沉睡的初沅终是抑着心口的绞痛,徐缓睁开眼眸。

呼啸的风吹起曼帘,忽起忽落,隐现着窗外不断变换的风景。

还有破空而来,径直射向她们的一支箭镞。

作者有话说:

更新会很晚,勿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