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排名第二!
7点多了,我爸已回屋去看电视,我妈还在厨房里忙着.她把桌上多余的碗盏都收走了,又把我们留下的四个菜热了热。桌上还剩半瓶习水大曲,我和彭舸一人又倒了一点,碰了一下杯。这个晚上我们喝酒都很有节制,似乎要留一个清醒的大脑,就为了做一次长谈。山里确实有点凉,我回房间找了件衣服披上,也让彭舸多套件衣服,他说,不用。彭舸说:“我很喜欢你爸你妈,你爷爷奶奶,他们很朴实,让我有种回到纯真年代的感觉。我微笑起来,问:“什么是纯真年代?”
他解释说:“就是我们的孩童年代,孩子们在一起,是无拘无束的,是互不算计和设防的,是友爱的,是不必顾虑别人的反应的,是没有铜臭气的。小山,我的少年是在内蒙的牧场里度过的,牧场里有些农田,我家也有自留地,所以我对农活不陌生。我小时除了上学、种地,还放牧,在苍凉的大草原上过着天人合一的生活。”
我说:“那我也有,我们这里,就是平平淡淡,我小的时候,家里还点油灯,每天早早就歇息。我还真是很怀念那个年代。”
彭舸说:“大了以后,变得越来越焦躁,越来越瞻前顾后,越来越防备别人、计算别人,自己也变得庸俗了,连自己对自己都变得厌烦。小山,你值得我欣赏,你知道为什么吗?就是你的质朴气质,你跟你爸妈很像。”
我说那我可要喝口酒了!我问:“是这样吗?我有时使性子,还骂人。”
彭舸淡淡地说:“那不算问题,而且不让人反感。你在遴选会上提到省中心医院的医疗事故,你当时知道提问者是谁吗?”
我摇摇头,“当时不知道,我是后来才知道的。”
“这是一个讳莫如深的话题,你居然在那个场合提到!但我估计,你即使知道那就是省中心医院赵院长,你依然会提到这件事的。为什么?因为在你单纯的头脑里,既然讲到头孢噻肟钠,那这件刚刚发生过的事就正好是个例证,不是吗?”
我说我不知道,当时我很紧张。
“这件事说明,头孢噻肟钠在某种情况下是可以致死的,所以有必要试敏。什么是某种情况?单讲中心医院这件事故,药品供应商是不合格的,他竟然没有GMP认证,就是说他的药品生产是没有质量控制体系的,而且他中标还是在公开招标结束后补上去的。谁给补上去的?起作用的就是这位中心医院的赵院长!他找到当时代理省直医院的招标代理机构,悄悄补上去的。而这个代理机构就是这次参加遴选的海红医药,遴选结果他得分排在了第一!”
我突然清醒起来,急问:“他排在了第一?那我排在了第几名?”
彭舸微微一笑,“你排在了第二。”
我明白了!我不由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小口,兴奋起来,“你说的意思是,第一名的海红出了问题,那我就可以递补上去啦?”
彭舸摇了摇头,“没那么简单。你的话得罪了赵院长,同时也得罪了其他一些院长,因为赵院长是省内最大医院的院长,又是国内心血管领域的技术权威,我猜他们是想,你连他都敢冲撞,那你这个代理机构一定是个‘三公’至上,不买院长们帐的机构,这引起了他们共同的担心,所以,很多院长给你打了低分。虽然你是第二名,但你与第一名的分数差距很大,你知道么?”
我有些疑惑,“第一名被取消中选资格,规定就是第二名递补,分数差距大小有什么关系?”
彭舸解释说:“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分数差距大说明他得到了更多的认可。你说海红有问题,海红的问题是去年的问题,和这次遴选无关,这次遴选海红得分第一,你凭什么不让他中选?”
我说:“我听林月桥说,他和评委有不当接触。这是违规的,所以才要取消他中选的资格。”
“林月桥这么说也对,但不当接触必须坐实,坐实很难。怎么坐实呢?我告诉你一些内幕吧,你自己知道就行了。省纪检委找了几个院长谈话,委婉地问他们在遴选前有没有和任何代理机构接触,几位院长众口烁词,一概否认!这就不好办了。遴选结果已经出来,海红得分第一,人家不承认有接触,你还能去调查么?一调查就会被认为是专门针对海红的,为什么针对海红?这是个很敏感的问题,纪委很难办。有一阵儿就僵持住了。”
他停住话头,说:“你能不能弄点茶来?我口渴了。”
我正急着听他下文,他却要喝茶!我说:“你先说,一会我给你沏茶,你先说!”
他只好接着说下去。“省纪委很为难的是,不当接触很难定论,而卫生厅那面又催要结果,因为遴选大会开过了,迟迟不公示,恐怕就要引起社会猜疑、议论,导致不良后果。还有个问题是:省中心医院医疗事故引发的药品招标违法违规问题,省纪委正在调查中,海红有重大嫌疑,如果这次遴选让海红中选,一旦问题查实了,后果同样严重。这件事还惊动了省委胡书记,胡书记也要求严查。所以在大会上,是省纪委叶书记决定推迟公示的,那时他就陷入了很为难的境地。不行,你得去弄点茶来,我口干得讲不下去了!”
我急了,骂道:“你怎么那么毛病!”我去烧水、找茶、沏上,他嫌热,喝的又慢,就过去了七八分钟。我坐下来,急灼地问:“那后来怎么样了?”
彭舸说:“后来?事情绝就绝在,恰在这时,一封举报信送到了纠风办,信上揭露, 2004年海红在代理江苏省药品招标采购时,由于违规收费、不退投标保证金等,曾被处分,并列进了江苏省的黑名单,举报信中还附了江苏省卫生厅的处分决定影印件。这一下就破局了,因为我们这次遴选还有个规定,就是在其他地方代理药品招标有不良记录的,不得中选,事后发现也要取消代理资格。海红隐瞒了事实,性质更为恶劣,很快,药品招标监督小组就发文,取消了他的中选资格,省领导小组也做出决定,不再另外遴选代理机构了,根据遴选规则,由第二名的你们公司递补。所以,不是因为不当接触。”
我愣住了,原来是这样!我问:“你说的这些是真的?”
彭舸已然有点醉意,眼睛微眯着,透着一丝疲惫。他低着头,说:“是真的,下周就公示了,你等着看卫生厅的网站吧。”
我又问:“那,药品配送的事呢?是不是也随后招标?”
他点起一支烟,说:“药品配送还会招标,大概在药品招标文件发出去之后。但我的情况有变化了,有一些特殊原因,我恐怕不能去参加投标了。小山,你能做上药品招标代理,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别的你不用操心了。”
我问:“为什么?我们当初约好的,你帮我拿下药品招标代理,我就得帮你拿下药品配送!”
彭舸笑了,“别说的那么不堪,好像我们之间真有一种交易。不过说实在的,当初我还真是想和你做交易,我是想做药品配送才找你的,不过后来性质变了。小山你这人不错,即使做不成配送了我也愿意帮你。还有一个原因,戴书衡有过交待,戴书衡也是我哥们儿。”
我听不懂,问道:“这事和戴书衡有什么关系?”
彭舸说:“不要问了,很复杂。”
我还是感到迷惑,我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彭哥,我知道你的能量很大,你做的事情,不是我这种小女子能够体会得到的。但是遴选是个很大的工程,我不相信哪个个人能操纵它。你说的那封举报信,其实发生的概率极低。我的根据是:遴选排序只有极少几个人知道;两年前发生的一桩劣迹,没有人会注意,除非他一直盯着海红;遴选和我们招标一样,大家都知道行内规则,结果一旦出来,几乎没有人会去揭发、检举,而且按这次遴选规则,第一名不行了,由第二名递补,和其他人没关系。所以只有我可能有这个动机,但我没有,我什么都没做过,我没去检举过海红。那么这个人是谁呢?他和海红没有利益冲突,对内幕很了解,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纪委正需要证据的时候,他就把证据递上去了。这个人是不是你?”
彭舸似笑非笑地说:“我和你有这么大的利益关联吗?算了小山,别操太多心,享受结果就行了,女人知道多了会衰老的。但是,你刚才分析得很透,说明你这个人很有心计,不像你表现得那么朴实,看来我今后也得防着点你了,呵呵!不过小山我可以告诉你,这次药品招标代理机构遴选的整个过程,确实是惊心动魄的,波澜起伏,最终花落你家,你真是很幸运。你这丫头,从我跟你说这件事起,你从来就没全身心地投入过,你只把它当作一个普通的招标代理项目。可你知道这对于海红来说意味着什么吗?这是他们整个产业战略的一个重要节点。你知道他们为这次遴选花了多少钱吗?告诉你最少也有100万!他们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他们要一个一个地攻克中国的所有省份,垄断整个中国的药品招标采购市场,这个市场的交易额预期有5000亿!这你就知道了吧?所以小山,你怎么得到的现在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如何保住,不但做一年,还要一年一年地做下去,守住这个来之不易的胜利果实。为此你务必小心谨慎,不要出差错。什么是差错呢?第一你不要得罪卫生厅,什么时候都不要;第二,中规中矩,留好所有的证据,什么时候都不要在法规上让人抓住把柄。你记住,海红决不会甘心的,他们会随时随刻在窥探你,只要你出一点问题他们就会抓住,无限放大,让你身败名裂,明年再也做不下去!在这一点上,他们经验太丰富了。”
我点点头。我们又碰了一下杯。彭舸接着说:“其实和海红较劲,也还有另一个原因,海红这个企业太无良了,为了企业利益不惜践踏社会准则。我最近了解了下这个企业,他们私下还收投标企业的‘补标’钱,一个品种5000元,光这一项他们一年就多收将近一百万!补标是什么你知道吗?补标就是在公开招标结束后,他们还给药商补进中标目录,这严重违反国家招标法规!”
我问:“怎么可能补进去呢?中标目录在招标结束后就刻成光盘发到医院了,也在省药品招标领导小组备案了,难不成他一份一份给改过来?”
“他们不这么费事,他们把药采办搞定,哦,去年还没有药采办,是别的部门,这个部门就给各医院发补充目录,美其名曰临床需要。你看招标仪式那么庄严,其实那些没中标的药品照样在源源不断地进入医院,反而,很多中标药品却进不去,为什么呢?因为医院还有一道壁垒,一个品种中标人七、八个,十几个,他们故意给了医院这个选择范围,医院用谁不用谁的药,就要靠药厂、药商向医院‘推广’,推广的过程是什么?我告诉你,就是送钱!而海红在这里起什么作用?他起一个非常恶劣的作用,就是为医疗的腐败推波助澜!“
我默默地听着,不置一词,我听不懂这些,也无法发表自己的看法。他看了看我,说:“算了,不跟你说了,你对这些不了解,你也不关心。“
我笑了起来,说:“彭哥,我确实不了解啊,所以我也没法关心。”
这时,逛夜的人都回来了,门口有点嘈杂,我赶快出去,对他们竖起了食指,“小声点!我父母爷奶都睡下了。”他们就噤住了声,悄悄地上楼。
我回来,发现彭舸把头埋在了桌子上。我开始收拾盘盏,无声地送到厨房。我回来后,彭舸已发出了低低的鼾声。我柔情地看着,不忍推醒他。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我才推推他,“彭哥,醒醒,你该上楼睡觉去了。”
彭舸醒来,揉揉眼睛,问:“几点了?”
我说都10点了,于是彭舸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扶住他,我们慢慢向楼上走去。在楼梯拐角处,那是个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他突然转过身来,搂住我,吻了下来!
那一刻我心慌意乱,忙推开他!我小声责怪说:“彭哥,你喝多了!”彭舸便再未作声,回到房间里倒头便睡。
而我,几乎一夜无眠!屋子里,小马有轻轻的鼾声。不远的山上,夜风掠过,满山的树叶发出一种低鸣的滔声。我很惊慌,但似乎也很甜蜜,不知所以,一直都无法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