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病态的压迫中长大, 裴清术也没有半点被侵蚀。

哪怕是一株植物,根没有连在一起,共享同一片空气, 处在同一块土壤里, 多多少少都是会被同质化。

可是裴清术没有。

他仍旧成为了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他给人的感觉, 就像是在爱里长大的小孩。因为收获了许多善意, 所以他对于陌生人,也能多出一些善意来。

直到现在林琅才发现, 他的童年一点都不幸福。

明明没有获得太多的尊重,他却给予任何人,同等的尊重。

林琅没再问江栩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更加没有去问, 他这些话里几分真,几分假。

她陷入无边的安静中, 仿佛从那个裴清术给她编织的美梦中逐渐清醒过来。

或许, 不止是她单方面的需要裴清术。

他也需要她的, 需要她陪着他, 需要她留在他身边。

那天晚上北城起大风, 路边刚移植种栽的香樟被吹倒,横亘在路上, 道路堵塞, 车辆开不过去。

到处都是汽车鸣笛声。

裴蔺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刚从图书馆出来, 借了几本专业相关的书, 想着今天晚上头悬梁一番。

裴蔺支支吾吾, 问她今天有没有空。

林琅听出了他的话里的为难, 他很少有这种不痛快的时候, 像被拿枪抵着后背的人质。

“有什么事吗?”

裴蔺停顿了好一会儿, 才继续开口:“我大伯母,她想见见你。”

裴蔺的大伯母,裴清术的母亲。

周围同学脚步匆匆,校广播传来悦耳的女声,朗读着不知道谁的著作。

林琅停下来,抬头去看天空的湛蓝。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那个女人。

林琅也终于理解了裴清术的雅正温润到底是随了谁。

她只是安静躺在**,都有种内敛的柔美,原发色天生偏浅,带了点浅棕。

周围摆满了各种仪器,严谨细致比医院更甚。

护工和私人医生就在隔壁,二十四小时候着。

林琅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这种阵仗。

但也不觉得夸张,在这种家庭里,似乎是标配。

女人看见林琅了,先是稍作沉默,然后低声笑笑。

“你就是林琅?”

林琅点头,礼貌的打过招呼:“阿姨好。”

她朝她招手:“靠近些,让我好好瞧瞧。”

林琅走近到了床边,她抬起眼去看她。

由头到脚的打量,却并没有令人不适的审视感,就像是个亲和的长辈。

然后便挑唇笑了:“真好看,我们阿术的眼光从小就很好。”

她看上去那么虚弱,连说话都没多少气力,偶尔停下来咳嗽一番,也得先背过身去,生怕传染了旁人。

屋子里有股很淡的植物清香,林琅觉得,应该来自于角落那盆尤加利。

“这是阿术第一次谈恋爱,你知道吗?”

女人让林琅在床边坐下,她握着她的手,仔细去看。

看她的掌纹,看她的腕骨,如同对待一件珍爱的器具,爱不释手。

林琅感受到对方冰凉的体温,她点头:“知道的。”

女人笑了笑:“那孩子看着圆滑,其实很不擅长和异性相处的,所以他告诉我他谈恋爱的时候,我还有些惊讶,好奇是怎样的女孩子,让他也动了心。”

林琅不知道自己该以何种表情去对待这番话,是笑着,还是谦虚回应。

如果说裴清术只是不擅长和异性相处,那林琅则不擅长任何社交。

她本身就是封闭的。

那阵子天气其实不错,只是风大。估计是受了台风登陆的影响。

连隔了一个城市的北城也受到牵连。

女人用视线在林琅脸上描绘,多好看的一张脸啊,空灵清丽到不落俗套。

所以在见到林琅的瞬间,她才不觉得意外。

她提前找人调查过她,事无巨细。

小姑娘无父无母,学费靠每年的奖学金,没出过社会,性子单纯,抗压能力差,并且心理上,好像有些疾病。

这样的女孩子,是没有难度的。

你只需要利用她的爱去打压,在她脆弱的情绪上反复研磨。

那根弦迟早会断。

于是林琅看见了,女人手腕上错综复杂的伤疤。

新旧都有。

哪怕她很迅速地将袖口往下拉,故作轻松的冲她笑。

-

林琅在那里待了很长时间,等她出来的时候,外面天色开始转暗。

走过那条很长的走廊,她在离开时,对上一个迎面走来的高大男人。

男人身后还跟着几个同样西装笔挺的人,毕恭毕敬的神态。

他走在最前面,与裴清术极为相似的眉眼,不用询问便让林琅明白了他的身份。

那种庞大气场让她平白多出几分惧怕来,即使对方一句话都没说。

林琅手心沁出冷汗,自觉往一旁挪,想着等对方先行。

可是男人始终不动,仍旧冷着一双眼,神情淡漠审视她。

如同监狱长对待即将处刑的死刑犯。

毫不夸张的说,林琅其实不太在意外人的看法。可那个男人带来的无声压迫却让她行动都变得迟缓。

甚至于忘了呼吸。

直到斜后方一道熟悉的声音将这种凝固给打破。

“裴伯父,关于刚才的案子,还有一些细节我可能没和您讲清楚。”

男人抬眼,目光从林琅身上移开。

徐初阳紧了紧领带过来,不动声色挡在林琅身前:“您现在有空吗?”

男人点头,低沉醇厚的声音:“嗯,不过一小时后我有个会议。”

“十分钟就够了。”

徐初阳在无人看见的地方,拍了拍林琅的肩:“脸都憋红了。”

林琅抬起头,挺翘小巧的鼻尖甚至冒出细汗。

经过徐初阳的提醒,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紧张到忘了呼吸。

徐初阳让司机送她回家,被林琅拒绝了。

她一个人漫无目的的不知道走了多久,最后上了天桥,感受晚风的柔和。

路灯早开了,桥上每隔几米就有摆摊的小贩。

东西放在地上,只用了一块格纹的布垫着。

林琅也说不明白自己此刻到底是个什么心情。

裴清术是怎么在这样的家庭中长大的呢。

他人生的前二十几年,又是怎么度过的。

那个男人,她仅仅只是见了一面,甚至连一句交谈都没有,都被震慑到说不出半句话来。

那裴清术呢,他是顶着这样的压力,也执意要和她在一起吗。

-

晚上八点,林琅才到家,屋子里灯是开着的。

她在玄关换鞋,闻到厨房里的饭菜香。

大约是听见了动静,裴清术开了门出来,身上还系着围裙。

这顿饭有点匆忙,好像他回家仅仅只是为了给她做这顿饭,做完他就得离开了。

身上的衬衣,和完好的领带,包括袖口上的银质袖扣都在无声证明这一切。

裴清术把围裙摘了,让她先去洗手。

林琅看见他眼底的笑,疲累好像被掩在最深处。

她突然很想哭,那种感觉,其实也说不上来到底是难过还是委屈。

为裴清术难过,也为裴清术委屈。

他不应该这么好的,他哪怕稍微有点脾气,稍微和她发泄一下。

她最终还是笑着点头:“今天做什么好吃的了?”

“烤布蕾。”他像是还记着上次林琅嫌弃他手艺差的仇,非得让她再尝尝。

林琅尝了一口。

后者斜靠后墙站着,垂眼看她:“怎么样?”

林琅说:“八分。”

他像是满意这个分数,站直了身子,唇角上扬。

林琅不紧不慢的补充:“满分一百。”

裴清术伸手掐掐她的脸,又问了一遍:“满分多少?”

说话的语气轻飘飘的,还带了点隐隐的威胁。

林琅只能改口:“九十。”

“嗯?”

她一点一点往下降,一会八十一会五十的。

最后降到十分他还不满意。

林琅说:“五分,满分五分。”

他松开手,揉捏改为轻抚,嘴里心疼的说:“捏疼我们小琅了吧。”

林琅被他摸的头晕脑热,吞吐着语气说我哪有这么娇气。

他便将人搂在怀里,笑意贴耳,低沉轻慢。

“浑身上下,哪儿不是一碰就红,这还不娇气?”

林琅还在嘴硬狡辩,说只是体质原因。

裴清术不同她争论,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贴着她身上单薄布料,只是沿着曲线稍微往下。

她下意识生理性颤抖。

得逞后,他咬住她的耳垂轻笑:“这还不娇气,摸一下就受不了了。”

林琅还打算继续嘴硬狡辩,但在他的温柔抚摸里,整个软成一滩水,只能迷离着一双眼吐息。

在这些前提下,一切言语都显得苍白,于是她开始保持沉默。

偶尔,会控制不住的轻呼出声。

“慢一点。”

“那里,不要......”她红着脸,说不出话来,“我没洗澡,脏。”

“不脏。”他抬起头,温柔笑意却掺杂浮浪,似是故意,“你要是不信,就自己看看?”

林琅咬唇不说话,全身上下都没了力气。

那顿饭,因为中间一点小“插曲”,从开始到结束,花费了好几个小时的时间。

吃完饭后,裴清术陪着林琅下去走了一圈。

小区楼下总是很热闹,路边甚至还有人立了个牌子,写着特色画像,一副两百,双人三百。

林琅挽着裴清术的手过去,询问摊主一幅画需要多久时间。

裴清术气定神闲的笑,说你不就是专业的,还需要找别人画?

林琅说不一样,别人画和自己画不一样。

她拉着裴清术坐下来,让摊主给他们画一幅。

不到半个小时就画完了。

夸张的画风,除了性别外,几乎和本人没有任何关系。

林琅拿到成品,倒在裴清术的怀里笑了好久。

她说:“裴清术,你怎么这么像神龛里的观音像。”

他也笑:“那我就每天都保佑你。”

路边有小孩追逐打闹,没看路,正好撞到他。

那小孩有礼貌的停下来道歉,一口一个叔叔对不起。

裴清术摸摸他的头:“没关系。”

林琅看着低垂的侧脸,黯淡路灯之下,勾勒出刀削斧凿般的凌厉线条。

语气温和间,眼底却是冷静的。

待那小孩跑远后,他再次抬起头,去看林琅。

冷静的眼底,分明流露出爱意。

毫无缓冲,在看向她的瞬间,就自然泻出。

“看什么呢,这么认真。”见她愣神,他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

林琅回过神来,如实回道:“看你。”

她这谎话未免太过蹩脚,他微微挑眉:“看我看到失神?”

林琅说:“对啊,谁让你这么好看。”

明知道她是在撒谎,但他还是垂眸轻笑,仿佛施布陷阱的猎人:“既然这么好看,以后就只看我一个。”

林琅看着他,她越笑,眼泪就越控制不住。

她要怎么办呢,总不能看着他两难,非要让他在自己母亲,和她之间二选一。

作家总爱在故事中埋藏伏笔,或许他们的未来也早就被注定。

在每一次她察觉到二人的距离和悬殊差距。

他们的故事,从一开始就是一道解不开的难题。

林琅深呼一口气,她迎着裴清术温柔目光,低声说:“裴清术,我们分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