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诏狱, 未曾走近,便有一股阴森镇压之意迎面压来。

顺着高高的台阶上去,两扇黑漆漆的大铁门挡住去路。往上看, 肃穆的匾额上明晃晃的“诏狱”两个大字赫然其上。

匾额上方则是上古凶兽饕餮的青铜浮雕, 张牙舞爪仿佛下一刻就要把人撕碎,吞噬, 入腹。

门口的守卫见到端王和周二郎, 慌忙上前行礼,端王淡淡开口, “把门打开。”

“是, 王爷。”

守卫用力推搡, 沉重的大铁门发出吱扭扭地闷响, 里面那个未知的世界向外面透露出来一点儿端倪。

一股霉味儿混合着血腥味儿以及说不出的腐烂味儿直冲口鼻。

周二郎定了定神,忽略掉耳边不时传过来的变了强调的惨叫,跟在端王身后,顺着一条长长的逼仄台阶往下走。

诏狱是半地下形式的, 四面均为坚固的石墙, 仅在石墙上方开有几个不大的通风口, 以便用来通风换气。

因此这里面终年不见阳光、阴暗潮湿, 不要说在里面受刑, 仅仅被关在这恶劣的环境里就足以把人搞崩溃。

修建者当真是深谙犯人的心理,对其进行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折磨。

就在周二郎的不适感不断加重的时候,两人终于走到了台阶的尽头, 眼前的情景霍然一变——今日, 端王为周二郎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见识过朝廷争斗的残酷,禹北灾民的凄惨,西北战场的命如草芥, 周二郎以为自己的心志已经锻炼的足够坚定。

今日,见到这诏狱里的触目惊心,他才知道那些都不算什么。

他自负学富五车,此时却完全找不到任何一个合适的词可以准确描述眼前的情景。

恐惧恶心到他想吐!

这里的一切早已经超出了人的底线,三观震裂!

脓疮遍身,血肉模糊的犯人被吱吱叫的老鼠啃咬手脚这都是小意思,不知道是他运气太好,还是端王今日的刻意安排,让他有幸观赏了一出诏狱里的酷刑实施过程。

鲜血、森森白骨、寒光闪闪的尖刀、狰狞麻木的施刑者,如待宰羔羊般被铁链锁环大字型捆绑在刑架上凄厉惨叫的犯人……

周二郎只觉遍体生寒,汗湿整个后背,看到受刑者那种百骨尽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惨烈,仿佛受刑的人变成了自己。

他能控制住自己不在端王面前手脚发抖失态,已经用去了他全部的意志力。

端王却显得异常平静淡然,指着犯人解释道,“此刑有个极为文雅的名儿,名曰弹琵琶,在诏狱大刑中勉强能排进前五吧。”

周二郎无声地勾了勾唇角儿,淡声道,“一曲琵琶肝肠断,果然是好名字,贴切得很。”

第一次进诏狱的人大都受不了这种受刑场面,周二郎此刻能维持住表面上的镇静,已经是心志极为坚定之人。

端王有些欣赏。

想当初他自己第一次进来时,也曾做了半个多月的噩梦,就算是现在,非必要他也不会进到这里面来。

端王抬了抬眸子,意味深长地看了周二郎一眼,道,“天下还没有锦衣卫撬不开的嘴,倘若撬不开,那就把十八套刑具走一遍,由不得他不认罪。”

周二郎笑笑,没接话。

是啊,屈打成招嘛,这种酷刑之下,就算你一身清白,就算你比窦娥还冤,也不得不屈从认罪。

上哪儿讲理去?

呵……

端王的暗示周二郎听懂了,无非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那意思是你想查谁,关键不是他有没有罪,是你需不需要他有罪,就这么简单粗暴,但有效!

两个人继续往里面走,端王道:“最里面的才是这里的重型犯,也是曾经身份最高的人,本王的五皇叔就在里面呢。”

话音一转,端王语气里多了几分似调侃似嘲讽之意。

“寻常百姓或者是普通小官是享受不到诏狱里面的特殊待遇的,非得你我这种位列九卿的重臣才有资格进来。”

周二郎是聪明人,自然能听懂他这一语双关的,是在敲打自己呢。

当初为了儿子的救命药,半推半就,他迫不得已上了端王这条贼船。

如今要想活命,大家就得一块儿拼命把这条船撑到上岸。否则的话,就只能一块儿在诏狱里惨兮兮守着老鼠蟑螂话凄凉。

酷刑可以忍,与老鼠蟑螂作伴,周二郎忍不了!

这世上没有什么酷刑是比脏和丑更让周二郎难以忍受,就算是死,他也一定会选择最体面的。

周二郎甚至想:他是不是该寻找一种像话本子上说的那种,吃下马上就能结束生命的神药?

这样的话,云娘和钰哥儿来给他收尸的时候也不至于太过难受。

周二郎忍不住自嘲的一笑,死自己一个倒好了,怕就怕……

周二郎拒绝往下想。

出了诏狱大门,仿佛从地狱里爬出来重见天日一般,外面熟悉的一切让人如此心生欢喜。

听到后面吱呀呀地关门声,周二郎没有回头。

从镇抚司出来,周二郎又去了趟都察院,到晚上回府时,天已经漆黑了。

天空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雪花,碎琼乱玉般飞舞,洋洋洒洒。周府门前的两盏红灯笼发出柔和的暖光,在这冰天雪地里微不足道,却温暖人心。

是二郎心之所向。

马车缓缓停稳,胡安撑起一把精致的油柄伞,扶老爷下车,二郎接过伞,往自家院子里走,猝不及防,软软的棉花团子扑了他满怀。

“爹,我和娘刚想说看看你回来没,你就进门儿了。”

见到自己最亲的人,周二郎终于从上午诏狱里的不真实中找回了几分现实的感觉,弯了腰,单手抱起孩子。

他没有发现,儿子如今六岁半,体重比以往沉了许多,他却能单手就抱起来了。

云娘过来接过二郎手中的伞,替爷儿俩打着进屋。

大哥不在家,爹娘不放心庄子里的暖房蔬菜非要在庄子里住,亦不在家。

大姐和兰姐儿早早就吃过饭回屋歇着了,就剩下一家三口还没吃饭。

二郎解开脖颈里斗篷的系带,将斗篷交给云娘,换了身便服出来洗手,周锦钰跟小尾巴似的缀在他身后。

他在书院被徐坤、贺景胜两人带的活泼了不少,尤其是徐坤这个蔫儿坏的。

在书院里热热闹闹的,周二郎乍一不让他去书院,在家里闷一天特别不适应,看见周二郎回来,不自觉就跟出笼的小鸟儿一样,扑棱着翅膀撒欢儿,话也比平时多。

“爹,你冷不冷。”

“爹,你饿不饿。”

“爹,我娘买了一块儿兰花味儿的香胰子,洗完手可好闻了,你肯定喜欢。”

说着话,他把小手伸过去让周二郎闻一闻。

挑水浇园幻桃源,惟喜儿女绕膝间。听着儿子叽叽喳喳的小奶腔,周二郎的心一片柔软安宁。

只有一家三口吃饭,索性就不去大厅那边用餐了,云娘吩咐人在外间罗汉榻的小桌上支起了热锅子。

天儿冷,欣赏着窗户外边儿飘飘洒洒的雪花,吃着热腾腾的锅子,再给二郎斟上两杯小酒暖身子,也不失为一件人间乐事儿。

周二郎看着沸水翻滚的白汤子,又看到切得薄薄的肉片,那带着红血丝的肉片甫一入锅,立即蜷缩变白……

“哇啊!”

周二郎喉间翻滚,再也控制不住恶心,猛地站起身来往耳房跑,他扶着墙壁,哇哇大吐,汹涌地仿佛要将胃汁胆液全部吐出来才好。

云娘看到丈夫脸色苍白,大冬天的,额间冒出一层层细密的汗珠,着了慌,“二郎,你这是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是在外面喝酒难受了吗?”

周锦钰着急,“娘,你看着爹,我叫胡安快点儿去请大夫。”

周锦钰拔腿要往外边跑,被周二郎一把捞住,“不用请大夫,爹没事儿,中午吃得有些不对付,吐掉就好了。”

秋霜这会儿给端了漱口水来,二郎漱完口觉得多少好受些了,热锅子他是不可能吃得下去了,云娘忙又吩咐丫鬟去准备些清淡的饮食过来。

周二郎怕饿到儿子,让云娘和钰哥儿吃锅子,不用管他,周锦钰忙摆手,“爹,我想喝粥。”

周二郎笑着摸了摸他头,随了孩子的意思。

换了清淡的百合莲子粥,奶香小馒头和几个小菜,周二郎仍是没有什么胃口,喝了几口,便放下饭碗。

周锦钰眨了眨眼,放下自己的饭碗,又端起他爹面前的碗,舀了一勺粥喂到二郎嘴边儿。

“爹,你刚才吐的东西都是水和胆汁,你中午根本就没有吃东西,你多少再喝一点儿吧,你要是遇到什么过不去的为难事,大不了咱们辞官不干了,回周家庄去。”

周二郎既感动又好笑,在儿子眼里就没有“回周家庄”解决不了的事儿,仿佛天大的事情周家庄都装得下。

明明是奶奶唧唧的小眼神儿,可偏偏他一副小大人的教育口吻,可爱得快把周二郎融化了,他招架不住。

低头喝了儿子给喂的粥。

周锦钰得寸进尺,“爹好乖,再来一勺。”

朱云娘忍不住就乐,周二郎一伸手,手掌遮住了云娘的眼睛,这边冲儿子抬抬下巴,示意继续喂。

“爹,我再给你夹个菜,光喝粥不吃菜也不行。”

“好。”

“爹不想吃太多,要不钰哥儿给你剥个鹌鹑蛋吧,这个小,你一口就可以吃掉。”

说着话周锦钰先用湿帕子擦了擦自己的小手儿,这才捏起一个看起来长得最顺眼的鹌鹑蛋,给仔细地去了壳儿,放进热粥里温了一下,这才舀起来给周二郎吃。

如此细心周到。

周二郎不知道该要怎么疼爱这个孩子才好,这些微不足道的小细节里藏着孩子对他深厚的感情。

云娘在旁边儿看着这架势,不得不承认,有些天赋是天生的,比如争宠,就钰哥儿刚才这表现,不要说是生二胎,就算生八个,也没人能撼动他在二郎心里面的地位。

吃过饭,不用云娘吩咐,自有小丫鬟过来收拾碗筷桌子,如今她已经很少让秋霜做这类粗活儿了。

昨晚一夜没睡,加上这一天的惊吓其实已经让周二郎非常疲惫,他只想躺在**好好睡一觉,但他又不想让儿子刚吃完饭就睡觉。

也不差这一会儿,索性他摆上棋盘,叫着儿子杀上两盘。

周锦钰摇头,“爹,这么好的下雪天不想动脑子,不如躺在被窝里说说话吧。”

周二郎轻笑,知道儿子这是想让他好好休息呢。

床褥早就有人给提前铺好,周二郎带儿子去洗漱的时间,云娘就命人用汤婆子把被褥整个熨烫一遍,确保躺进去时是温热的。

爷俩儿上了床,周锦钰像条小泥鳅似地哧溜钻进被窝里,只露出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来,周二郎就笑,招呼云娘也上来,别跟外面瞎忙活了。

或许是今天见识了诏狱的那些酷刑,周二郎有一瞬间的脆弱。

和妻子孩子在一起,让他觉得自己此刻是真实活着的。

周锦钰敏感地察觉到周二郎与往日的不同,爹今日格外的沉默,他不由往二郎身上靠了靠,就像他爹平时喜欢摸他的头一样,伸出小手,安慰似地摸了摸二郎的头发。

周二郎被儿子这动作搞得……

这孩子,真是的。

二郎微微偏过头,努力眨了眨眼,绷紧眼中的湿意。

云娘见状,怕他难为情,体贴的熄灭了桌上的烛灯。

周二郎不再控制自己,任凭眼泪发泄一样流淌出来,他压力大极了,大得快要承受不住。

永和帝要他除掉徐庚,端王要他助他篡位,还有一个不知是何打算的岳父,随时可能会用儿子,妻子威胁他。

诏狱里那些酷刑虽然让他恐惧,但他周凤青好歹也是个男人,真到了那个份儿上,也能豁得出去,可他还有儿子,还有娘子,还有家人。

被徐庚反杀还好,大不了就是他自己一个进诏狱。可谋逆却是诛九族的大罪,倘若失败到时候不仅自己要进诏狱,家里一个人都不会少,包括儿子。

但现在的情形已经把他逼到反也得反,不反也得反的境地,他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

不要说那些酷刑,一想到儿子有可能被扔到那种地方,周二郎就恐惧得浑身发抖。

还有家里的女眷,外面的人永远都无法想象诏狱里面对付女囚犯的手段……

二郎忍不住抱紧了儿子。

周锦钰长这么大,这是第二次感受到周二郎的恐惧。第一次是他喘症发作最严重,差点儿挂掉那一次。

第二次,就是今天。

周锦钰不知道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爹如此地失态,但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周锦钰想让他爹的情绪能放轻松,能释放出来,不要这么压抑着。

“爹,诗经上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娘是淑女,那爹肯定就是君子喽,你们俩是怎么认识的呀?”周锦钰故意岔开话题。

什么?

情绪转得太快,周二郎猝不及防。

儿子这个问题有点儿超纲。

朱云娘也愣住了,这都谁教他的?

周锦钰不依不饶,“爹,你说说嘛,徐坤说他爹和他娘是一见钟情,爹和娘也是一见钟情,所以就有了我吗?”

周二郎觉得徐庚那老东西不是东西,他儿子这小东西也不是好人,小小年纪这都教给钰哥儿些什么乱七八糟的鬼东西?

但对于儿子这个问题,周二郎不得不慎重回答,小孩子好奇心强,你不告诉他,他就敢自己去探索,自己去找答案。

不知不觉,周二郎的情绪就从担心家里人受牵连转移到该如何既能满足儿子的好奇心又不能让他产生新的好奇上来。

真比中举还难。

周二郎想了想道,“那一年,杏花微雨……”

吧啦吧啦一大通,说得要多浪漫有多浪漫,总而言之一个意思:人与人的相识是天意,是缘分,缘分到了,你喜欢的人自然就出现,缘分不到,你强求也没有。

所以,儿子你要顺其自然,长大后等待你的心上人出现,不要给老子搞早恋!

周锦钰内心:哇,爹娘好浪漫。

周二郎内心:杏花微雨坑死我了。

朱云娘内心:听我爹的就对了。

……

次日,周二郎仍旧去了锦衣卫镇抚司,最近一段时间他大概都要在这儿办公。

要整治贪官污吏,肯定要先查,怎么查,从谁开始查,拿谁开刀利益才能最大化,这些都是周二郎要考虑的问题。

与公与私,礼部尚书冯明恩都是最佳人选。

周二郎自己还年轻,比起朝廷上的那帮奸猾的老家伙,他更想拉拢年轻人,年轻人从哪里来?

自然是每三年一次的科举中来,这三年一次的科举,很大程度上是由礼部把持着,除了自己那届永和帝搞了一次例外让徐庚和高弘监考,正常情况下基本都还是礼部尚书的活儿。

就比如去岁加开的恩科,考上来的那位姓许的新科状元,正是冯明恩的门生,所以自己稍一落难,他就敢肆意践踏。

如此行径,绝对不像一个官场新人敢干的事儿,初入官场,不可能不对前辈怀有一点敬畏之心,他敢如此,无非是背后有人,且有人给了他指示。

所谓的查贪官,本质上还是要捞钱,捞钱的任务完不成,谁在乎你查出多少贪官来。

所以,这次行动不能搞得血腥味儿太浓,弄得人人自危了,必遭反噬。

直接查冯明恩,做得就太明显了,也有点儿过,上来就从二品大员开始干,还是徐庚派系的核心之一,你当徐庚是吃干饭的。

周二郎打算从下往上查。

查你不行,不是还有个词儿叫“连坐”吗?

我就从你的身边人,手下人,交往最频繁的人开始查。

查许状元。

查户部侍郎。

查你的好外家林家。

林家是南州府的大盐商,富甲一方,就以林家家主那脾性,不可能不打着官盐的旗号,贩卖私盐。

仅干掉一个林家,足以堵住黄河一个口子。

你的亲朋好友都查出有问题了,你说你是清白的,鬼都不信,这不就水到渠成了嘛。

远在南州府的林士杰,眼见着昔日的穷书生青云直上,一路高升,直升到他难以企及,这几年当真是过得提心吊胆。

唯恐周二郎哪天想起他来,对他进行打击报复。

战战兢兢过了三年,终于确定周凤青大概是不跟他这小人物一般计较了,这才开始慢慢放松下来。

林士杰哪里能想得到周凤青的确没把他当回事儿,人家不过是时机刚好,顺手收拾他一把而已,他还真不值得人家刻意。

只怪你命不好,事赶事儿他就赶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