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他带兵以后,他对于自己绝不宽容。带兵的人最要紧的是得人心,而得人心的不二途径,是律己以严。只要以身作则,身先士卒,才足以指挥将士,激励兵心,曾国藩的战略本来平常,他所以能得到最后胜利,完全是待自己严厉的结果。

荀子《劝学篇》有一句名言:“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一个人广泛地学习,每天多次反省自己,他就会变得聪明,而且行为也没有过错。这里最难的不是“博学”,也不是“省乎己”,而是“日”和“参”,不仅“每天”,而且“多次”反省自己,天下有几人做得到呢?

曾国藩比荀子还严格,要求也更具体,在道光二十二年正月的日记中,他这样写道:“一切事都必须每天检查,一天不检查,日后补救就难了,何况修德做大事业这样的事?汤海秋说:别人道德行为比我高的我得找到自己不足之处,与抱怨者相处而能保持心情平静,就可以算是一个君子了。”

他不仅逐日检点,而且事事检点,天下能够做到这一步的人,大概寥若晨星。曾国藩的这种检点思想,并不是他心血**的奇思异想,实在是扎根于深厚的文化传统的自然秉承。孔子就说过“见贤思齐(看齐)”“见不贤而内自省也”,看到别人有毛病就反省自己,孔子大概是中国第一个善于反省的大师。孟子也是一个善于反省的大师,曾国藩最服膺于他,表示“愿终身私淑孟子”,“虽造次颠沛”,也愿“须臾不离”,而孟子是从别人对自己行为的反应中来反省的,他最著名的方法就是“反求诸己”:爱人不亲,反其仁(反问自己的仁德);治人不治,反其智;礼人不答,反其敬。曾国藩认真钻研过的程朱理学也强调“正己为先”。曾国藩正是在这样的一个背景下来“逐日检点”的,事关进德修业的大事,所以他才对自己要求得那样严格,不可有一天的怠慢。

至于如何检点,曾国藩很赞赏汤海秋的话,那就是与怨恨自己的人相处,因为怨恨自己的人,往往是对自己的缺点或过错最敏感的人,也往往是对自己的缺点能给予无情抨击的人。然而接受他人的批评是需要勇气和胸襟的,尤其是接受那些与自己有矛盾的人的批评;有人总是怀疑他人的批评怀有敌意,不管正确或错误一概拒绝,他没有气量不说,更重要的是他失去了一次检点自己的机会。

一个省心修身的人,注重颐养德性的人,他所犯的过错不一定是坑蒙拐骗之类的**恶,往往是一些不为人知,不足挂齿的小隐私、小阴思。不断地涤除这些小隐私、小阴思,他就会一天比一天高大起来。明代杨继盛说:“或独坐时,或深夜时念头一起,则自思曰:这是好念是恶念?若是好念,便扩充起来,必见之行;若是恶念,便禁止勿思。”他说得太好了。

§§§35.挖出自己的病根,就治疗它

曾国藩在同一篇日记中继续写道:“今欲去此二病,须在一‘淡’字上着意。不仅(只)富贵功名及身家之顺遂,子姓之旺否悉由天定,即学问德行之成立与否,亦大半关乎天事,一概淡而忘之,庶(也许)此心稍得自在。”

曾国藩不仅找到了自己的病根,而且也找到了治疗的方法。一个“淡”字可谓一字千金,淡然无累,淡然无为,深得庄子真意。

《孙子兵法》特别重视以一当十的道理,换句话说,做事情能够抓住一点,把它挖深挖透就可以解决其他一系列相关的问题。

世上最大的病根是自己的名利心过重。曾国藩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及时挖出自己的病根,就治疗它,尽可能让自己回到一种淡境之中。

曾国藩的名号很多,他乳名叫宽一,名字诚,又名国藩,字伯涵,号涤生,谥号文正,宽一是父母所取,国藩是曾白所赐,文正是皇上所封,涤生则是曾国藩自己所为,因而最能反映他的思想和趣旨。

曾国藩的解释是:

余今年已三十,资禀顽钝,精神亏损,此后岂复(又)能有所成?但求勤俭有恒,无纵逸欲,以丧先人元气(古人把己身当作先人的身体的延续,比如自己享福,说成是享祖上荫德)。困知勉行(知难而进,勉力而行),期(希望)有寸得(一点收获)以无失词臣(文臣)体面。日日自苦,不至伯(安逸)而生**。如种树然,斧斫纵寻(纵情砍伐)之后,牛羊无从牧之;如燃灯(点灯)然,膏油欲尽之时,无使微风乘之(乘虚而入)。庶几(也许)稍稍培养精神,不致自(自己)速死。

诚(果真)能日日用功有常,则可以保养身体,可以自立,可以抑事(处理不仰仗)俯蓄(省有积蓄),可以惜福,不使祖宗积累自我一人享受而尽,可以无愧词臣,尚能以文章报国。

曾国藩号涤生,说明他能自律,十年以后,他旧事重提,说明他自律严格。曾国藩之所以能有所作为,就在于他能日日反省,天天自新。他有一种强烈的、热切的洗心革面的愿望,他是自己卑琐灵魂的严厉审判者,他是自己**邪恶欲的无情拷问者,他是自己羸弱身躯的猛烈抨击者,这使他得以洁身、保身、全身。

他是多么爱自己,他又是多么善于爱自己。他的功业,不在他的道德,也不在他的文章,而在他对自己肉体和心灵的永无休止地洗涤和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