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了栴檀她们的身影◎

雪花自折罗漫山的山巅之上簌簌飘落, 夜夜静谧,晨起推开门时,便可见天地一片皑皑白雪, 便连呼吸都有了白气圈圈漾开的实形。

按紧兜帽,牢牢护住冻得都快感应不到的耳朵, 贺七娘一面打开院门, 一面同旁边屋里听着动静出来的贺山说道。

“阿耶, 我去胡屠户家一趟,前儿找他定了半扇羊还有些猪肉,我去弄回来。顺道再去集市看看, 看还有啥要买回来的。”

听着是要去搬专定来过年用的食材,贺山忙是转身, 脚步颠簸地往屋内去拿羊皮袄子, 嘴里一个劲儿招呼着。

“等着,等着,我同你一块儿去。”

这会儿子,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妹和芽儿也已出了屋子, 正在栴檀的无形威慑下, 帮着在给驴子上套车,听着动静时, 贺七娘已是拦下贺山, 脚下轻轻重重地跺着, 笑道。

“阿耶您在家里歇着, 估摸着时辰快到了给烧两锅热水就成。等到时候把肉拖回来, 还得劳您收拾哩。您知道的, 我手艺可没您的好。”

这月余同贺七娘相处着休养下来, 贺山已是零零碎碎地想起了许多女儿幼时的记忆。

假以时日, 定是能够复原的好消息之下,唯一的缺憾就是当初在暗牢时伤得太重,再加上年岁上来,这天儿一冷,被打折过的腿就会疼得厉害,乃至于走路都有些不顺当。

对此,贺山本人倒是并不觉得这有什么,毕竟他还有一条命在,又能想起女儿并与其团圆,已然是最好不过的了。

七娘即是这般说了,就知道她定是不会轻易改主意的。余家老大要守铺子,五郎那小子被撵去学堂念书去了,这灶间确实也要个人盯着。

贺山看一眼正面无表情抱着佩刀,靠着一张冷脸生生吓得犟驴子不敢乱动一下的栴檀,又瞅瞅旁边那俩闹腾个不停地小姑娘,还有那只已经长得跟头小牛犊差不多大小的猎犬,他笑着点点头。

“成,正好你们几个小姑娘一块儿去集市上,好好玩玩儿。”

“弄好了吗?咱们走吧~”

“诶!”

吵吵闹闹的动静打破冬日的寂静,来宝跟道黑色的闪电似的,几个扑腾就已奔出院子,在少人行走的巷子积雪上印下一串的梅花爪印。

“呜~汪~”

毛色油亮的来宝回头催促大家赶紧跟上。

小妹拉着芽儿对视一眼后,各自在出门时从一旁的柴堆上扒了一小捧雪,然后笑着跑出院子,丢到来宝身上,几个小家伙撵着彼此往巷外跑,清脆开朗的笑声传出老远。

贺七娘没能从栴檀手里牵回驴子的辔头,只得是将手揣进袖笼,笑得眼儿弯弯,叮嘱前头小妹同芽儿当心摔跤。

进了腊月,整座城里最热闹的日子,便是有集市的日子。

城外的老农会挑着沉甸甸的担子,冒着风雪进城来,卖了货再买些自家过年的物件儿回去。

有些手上松快的,还会多走几步,折到坊市里头来寻酒坊打上几两酒,所以铺子里最近的生意,也是似这样的散客偏多。

寻鹤酒坊的位置离摆集市的地儿不算远,贺七娘先去胡屠户家挑了她事先定下的那些羊肉、猪肉。

将驴车拴好,付了余下的银钱后,几人合力将贺七娘挑好的肉搬到另一头,约好等他们从集上离开时再来拿走,她带着兴致勃勃的小妹和芽儿,钻进了集市摩肩接踵的人群里头。

街上挤得水泄不通,叫卖声混着人们的对话声,很是热闹。

间或有包得严严实实的幼童被顶在各家长辈的肩头路过,他们露着一双双清澈的眼睛,好奇打量着挤挤攘攘的集市。

贺七娘掏了几枚钱,钻到卖饧块的小摊前,各给小妹她们买了一块吃着,就连馋的口水都快掉下来的来宝,也被分了小小一块。

付了钱,贺七娘托着手中的糖块,凑到栴檀眼下.

“栴檀,快尝尝。这个可好吃了,我以前最爱吃的。”

用直勾勾的目光,盯得栴檀不得不红着耳朵,从油纸里捻了一块放进嘴里,贺七娘满意地笑了笑,也给自己口中放了一块。

再往前看时,已经跟只小牛犊大小差不多的来宝,早已领着小妹和芽儿继续往人群里挤。

这趟回来,来宝已被那些帮忙的酿酒师傅们喂养得壮了一圈,单是正常站着,就已经到了贺七娘膝盖处的高矮。

而且看上去,还变得更凶了。

听小妹说,有几晚她听着院门外好像有动静,来宝的叫声都能带得他们这一片所有的看家狗儿们跟着一起疯狂吠叫。

后头,夜里再没有过什么动静,但以前那个看上去傻乎乎的来宝,倒也是长成这副凶样子了。

小妹手上牵着来宝,周遭的人见了这样大一只狗儿,第一反应也是纷纷避开,生怕被咬了去。

自然而然的,反倒是给她们几人周边空出些许可以喘气的间隙来了。

贺七娘口中含着饧块,转而想到了对来宝爱不释手的阿耶。

此次团聚,她也已长成了可以独当一面的大人。阿耶在回忆过往之际,也同贺七娘说了许多以前未曾告诉过她的事。

譬如他们祖上本是陇右人士,阿耶的好身手是因为家中本就是当地顶厉害的猎户,而她未曾见过的阿娘,则是重病之时,被兄嫂从商队里赶走的胡女。

也是这一次,贺七娘终是知道了阿耶同阿娘的过往。

其实,就是世间最常见的苦命人。

父母早亡的胡女,专事行商却没什么大本事,为了更好地赚着中原贵人们的钱,将家中颜色姣好的幼妹特意带上,待价而沽的兄嫂。

结果,还没等他们走到东都富贵之地,被视作货物的幼妹却是遭了极严重的时疫,很可能花钱也救不活不说,还极可能过给身边的人。

毕竟还不知道到底能卖出多高的价格,将真金白银要花出去的看诊钱搁在一块儿一比较,阿娘的兄嫂立时有了决断,趁着人发了高热人事不省,干脆随便用毛毡包了,直接丢到了路过的不知名山里。

接下来的日子,也成了她阿娘临去世之前,口中所说的,过得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救人的猎户,家中寡母细心的照顾,水到渠成的情谊,成家,有孕......

一切的美好,止步于陇右边城的战事再起。

铁骑踏过,赖以生存的家园被毁,逃亡的百姓,成片盘旋在村庄上空的食腐枭鸟......还有拼上一条命,在山野荒林里生下女儿的妻子。

这一切的一切,在贺山抱着嗷嗷待哺的女儿浑浑噩噩踏上逃亡路之后,就成了夜夜纠缠于他的梦魇。

一直到年幼的女儿头一遭唤出阿耶,他才猛然变得清醒,决心在那远离故土之地,重新为女儿造一个家。

直至外出时不慎坠入山崖,受伤忘却此间种种,却满心只记得流干了一身血,在他怀中咽气的妻子。

贺山不是什么游侠,更不是什么武艺高超之辈,他唯一知道的,就是无意间听人提到过,战火起时,突厥那边领兵率先攻入他家乡的人,据说是他们的大王子。

于是,他又再次回到了故土,靠着混在商队里当护卫在黑沙城里混了个眼熟,然后一点一点,想尽办法,混进仇人的府邸之中。

直至最后,失败。被误认成探子,受刑,险些丧命......

后面的这些,贺山并未同贺七娘细说。但从栴檀口中所透露出的那些消息里,她也能猜到一二。

而在那一刻,她也是由衷感谢对阿耶施以援手的许瑾。

这种感谢的心情,在阿耶见了来宝后的赞不绝口中,稍稍变得复杂。

她一直以为,来宝就是个乡里人家惯会抱来看家护院的小狗崽儿,却没想着阿耶拍拍它的背,捏捏它的爪子之后,搓着它那张毛乎乎的脸蛋,非常肯定地连连夸它是只极好的猎犬。

看着阿耶那副恨不得立马等到开春后,带着来宝去猎兔子的架势,贺七娘简直是哭笑不得。

关于来宝的来历,之后她也曾状似无意地问过栴檀一嘴。

从后者口中,也得到了确实如此,来宝是当时郎君让远松仔细从猎犬圈舍里挑选出来,而并非真的从什么亲戚家里随手抱来的事实。

猛然想起那个山清水秀的小小村落里,手持风雨灯候在门外的清隽身影,贺七娘一时恍然,还是待到掌心里被来宝湿润润的鼻头抵了抵,方才回过神来。

视线落回眼前,小妹和芽儿已是手牵手地挤到一处卖木刻小玩意儿的摊子前,兴奋地一个个拿起来摆弄。

来宝则是蹲在她们脚边,静静地守着。

确定了几个小家伙的位置,贺七娘想了想,便也走到一旁卖糕饼的摊子前挑选起来。

今年过年家里人多,老少咸宜的糕饼也得多准备一些......

正是捻了一小块在口中试味儿,最前头的人群里,却突然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

“死,死人了!死人了!”

受惊的人们叫嚷着开始乱跑,彼此挤来撞去的,间或还穿插着孩童尖利的哭喊。

栴檀见势不妙,早已一把将贺七娘拉出人群,按在了不知谁家院墙的角落里站着。说了一声她去带小妹和芽儿回来,便闪身进到了人群之中。

贺七娘垫着脚,抻长脖子,眼见着栴檀逆着人流前行,一点点靠近了先前几个小家伙站着的摊位。

正是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她们的动态,耳后忽有劲风袭来,贺七娘尚且来不及转头,便是颈后闷痛,眼前霎时一黑,失了栴檀她们的身影。

作者有话说:

我觉得我以后还是不要写这种了~~~我还是应该当一个段子手~~~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