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前,七娘你先别这样急◎
话音落下,贺七娘不自觉地放缓了呼吸,视线落在自己散开的葛色裙摆上。
屋内,竟是这般陷入了一片静谧之中。
没能等到方砚清的回应,贺七娘在这片令人发闷的沉默中,难耐地动了动腿。
抬眼,飞速地朝对面觑了一眼。
嗯......
好像没什么反应。
再偷瞧一眼......
便见方砚清已然搁下手中所持的筷箸。
他先掏出帕子,拭了拭根本就没碰过饭菜的唇角。
又垂眼仔细擦拭过两手的手指,然后,面无表情地把帕子叠起,搁在手边。
分明还是同先前一般,平缓且赏心悦目的动作,可落在贺七娘眼中,就是说不上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
扫一眼案上纹丝未动的饭菜,再看一眼已经端起茶盏的方砚清,贺七娘微蹙起眉,面露不解。
“夫子这就不用了吗?”
按说,这会儿正该是他下学后用午食的时辰啊?
茶案对面,方砚清半垂着眼,坐得端正。
闻言倒是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依旧低头,轻轻吹着手中茶盏上飘着的热气。
做完这一切,却也不饮茶,他状似随意地瞥了眼窗外,然后轻飘飘说了句。
“哦,本就不饿。”
没来由地心头一梗,贺七娘原准备劝他再用一些饭食的话,瞬时噎在喉头。
讪讪一笑,想不出该如何反应才好的贺七娘垂下头,继续用手指缠住自己的衣带,心不在焉,绕得飞快。
“打算何时启程?”
突然打破沉默的一句话跃入耳中,愣了一瞬,贺七娘茫然抬头。
“啊?什么?”
“打算何时启程?”
方砚清又是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
放下手中茶盏,他微勾起唇角,双眸直视于她。
明明还是同往常一般温柔的笑脸,但贺七娘莫名就是被他笑得心下有些发虚。
润了润唇,咽下一口唾沫,贺七娘手指缓缓蹭上茶案边沿,想去扶面前的茶盏,借此来获得一些底气。
“约莫,额,应该就是这几日吧,具体哪一天,还得等商队那边派人来告诉我。”
“哦,那还挺快。”
手指悄悄去够茶盏的小动作猛地顿住,贺七娘欲哭无泪地眨眨眼,心道。
果然不是错觉!方夫子他就是在同她置气!
提着原封不动的竹篮走回家,贺七娘一路哭丧着脸,满脑子都是刚才离开时,方砚清站在门前徐缓说出的那句话。
“难为贺家娘子走之前还特地来同某道别,某实在是,受宠若惊。至于这饭食,还请娘子带回去吧......”
啊!
这噎死人的某!某!某!
————
是夜。
贺七娘梳洗过后,正靠在油灯前,晾着半干的头发。
从私塾回来的这一路,她也愁眉苦脸了一路。
可无论她怎么想,都实在是想不明白方砚清为何要同她置气。
难不成,是因为她今日的饭食做得不合他口味吗?
百思不得其解的贺七娘在回来的路上遇着了邻家婶子,也就顺势将家里养着的几只鸡送给了她,并同她说了自己打算外出寻阿耶的事情。
被婶子眼泪汪汪地拉着手念叨了许久,贺七娘估摸着,这会儿村里应该全都知道她将要远行之事了。
冷冷看一眼榻下原本用来存放通宝的陶瓮,贺七娘猜着,那暗地里窥探之人,应也要坐不住了的。
在堂屋门上顶了盛满水的木盆,又在枕边、榻下搁了木棍和柴刀。
贺七娘在脑内回想一遍院墙下的捕兽夹,这才夹起早已打起瞌睡的小狗崽儿,熄灯歇下。
墨色在寂静中肆意蔓延,逐步吞噬掉月光。
歇了呱呱蛙鸣,小小的洛水村,万赖俱寂。
似是重物落地的声音稍纵即逝,可榻上的的贺七娘,却是噌地弹起身,一把抓过枕边的木棍。
原本睡得四仰八叉的小狗崽儿也已竖起头,正一眼不错地盯着窗外。
犹豫了一瞬,贺七娘将小狗崽儿塞进衣襟,而后视线扫过柴刀,和手中这差不多小臂粗细的木棍。
最终,她双手紧握住木棍,朝堂屋一步步挪去。
闪身躲在门后,贺七娘竖起耳朵,仔细听着门外的动静。
一阵稍显急促的脚步声响起,贺七娘深吸两口气,咬住下唇,双手愈发将木棍握得紧一些。
鼻头,也因为紧张,蒙上薄薄一层汗。
为着门顶上的那盆水,贺七娘并未将门严丝合缝地关好。而是稍稍敞开了一些,在门槛后围出小小的一角。
听得门外的脚步由急促转慢,及至完全停在一门之隔的外头。
贺七娘拧起眉,死死咬住唇,而后微微眯起眼,将手中木棍高高举起。
一道影逐渐前伸,将手覆上门扉。
一用力,来人将门一把推开......
“哗!”
“咚!”
“啊!去死吧你!”
“七娘!”
“七娘,莫怕!是我。”
一连串的动静与变故交织。
待贺七娘听得那道熟悉的嗓音唤出的“七娘”之时,她猛然睁开因紧张而闭起的眼。
霎时间,眼前有用力挥下的木棍的残影闪过。
而残影对准的方向所指,方砚清正面露错愕地望着她。
他的脚下,是倾倒在地的木盆。两肩并着胸前的衣襟,湿了大半。
日日梳得齐整的鬓发,也被水冲下来两缕,狼狈搭在他的眉眼之间。
手心被木棍砸到皮肉时反弹而起的力道震得微麻。
贺七娘眼见自己收手未能及时,直接一棍砸在了方砚清来不及躲闪的肩头,吓得惊呼一声。
“方夫子!”
见其闪躲时脚下一个踉跄,连带着整个人摔倒在地。
贺七娘一把丢开手中木棍,急得直接飞扑至方砚清身侧,跪在他旁边,迭声询问他的情况。
颤抖的手犹豫了一瞬,然后轻轻搭上方砚清被击打的左肩。
贺七娘见他右手环至左肩,整个人疼得弓起了身子,叫人无法看清他的面色。更是焦急地将自己的身子再压下一些,凑低到方砚清脸下,想去看他的情况。
动作过猛,贺七娘这一凑近,竟是近得险些同方砚清撞上彼此的鼻尖。
方砚清瞳孔放大了一瞬,然后猛地向后仰了仰头。
因着这个动作,眉间垂着的发丝更是颤巍巍落下一滴水珠,砸在他的鼻尖,继而一路下跃,跳进他骤然起伏得有些厉害的胸前。
对此,贺七娘全然未能察觉。
她只是一看清方砚清煞白的面容,急得眼圈刹那间便泛了红。
将手托在他背后,贺七娘缓缓将蜷起脊背的方砚清身子扶正。
待他直起身后,贺七娘这才将他皱起的眉心还有抿紧的唇看得一清二楚。
脑内绷紧的线瞬时断裂,贺七娘膝行到方砚清左侧,见他左手垂在身侧一动不动,顿时急得直接伸手,上来就要去扒他的衣襟。
同时,嘴里还飞速念叨着。
“是不是很疼?你让我看看,你赶紧让我看看!”
“七娘,七娘,我没事,你冷静些。七娘,停下,停下......”
眼见她大半个身子离得越来越近,方砚清腰间不住往后仰倒之余,更是试图阻拦她伸手扯他衣襟的动作。
见她俨然一副听不进去的模样,方砚清一着急,当即用右手一把将她双手钳住,再微用力往身前一拉,将她禁锢在他右手圈出的怀抱之中。
“咳咳,咳咳咳!”
别扭且急促的咳嗽声在门外响起,贺七娘就着被方砚清钳住双手的动作,泪眼朦胧地朝外看去。
一张不算陌生的脸,带着后头几张陌生的脸,提着一个被麻绳牢牢捆住的人,正站在她家门前......
“额......要不,你们等我们把贼人提走之后,再继续?”
怔怔见那早先自称彭城县司.法.佐的汉子张嘴,贺七娘听他说出一串她听不懂的话。
呆愣望着眼前的一幕,贺七娘就着被方砚清禁锢在胸前的姿势,被他半拥着从地上坐起后,这才猛一回头,朝他看去。
眼前,方砚清被水浇了个彻头彻尾,狼狈不堪不说。
他被水泅成深青色的衣衫,也已被她蹂.躏.得不再齐整,正敞出小半片脖下风光。
像是察觉到她打量的视线,伴着头顶响起的轻柔声线,贺七娘眼前的喉结很是清晰地,上下动了动。
“七娘,有,有人在前,你,你先别这样急,可好?”
好像,有些时日没听方夫子这样磕磕巴巴地讲话了......
贺七娘呆怔地想。
目光,随着方砚清扶住她肩膀稍往后推了推的动作下移,贺七娘忽地明了,此时此刻,她竟已有大半身子,都压在了方砚清怀中!
而先前,外头这些人咳着提醒他二人时,她应不光如此,想来更是仗着这大半的身子,将他半压在了地上!
她呆滞的视线之中,那被她兜在衣襟内的小狗崽儿,这会儿正被夹在二人胸间,可怜巴巴地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
脑内嗡地一下变得空白,贺七娘手脚并用地从方砚清怀中撤出,再从地上飞快爬起。
然后,站在门内,理了理来不及梳理的头发,将身子半藏在门后,同门外的汉子见礼,并问道。
“敢问诸位,深夜因何到此?”
乍看之下,贺七娘神色坦然,言辞有礼,就好像先前那一幕完全没有发生过。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蜷在衣袖内的手指,此刻正羞得抖个不停。
门外,汉子迅速同贺七娘说完来龙去脉。
然后用下巴点了点那个被麻绳捆住,让人提在手中,已然昏过去的贼人,与她说道。
“这人我们已追了许久,他惯是挑孤身落单的老弱下手。这次应是看你是一人独居,又做着赚钱的营生,便起了作恶的心思。”
“他手段龌龊,喜用石灰异物伤人双目,害人不能视物。所以,也的确是让我们费了蛮大的功夫......”
“那,你们怎么知道他今天会动手?”
贺七娘看一眼那人事不省的匪人,心道,原来前世害得她跌入尘埃的罪魁祸首之一,竟是这个样子。
纵是有些茫然,贺七娘却也强打起精神,问出心中疑惑。
总不能够,是府衙这群官差,知道她正打算请君入瓮吧?
那汉子搓搓下巴,朝一声不吭站在她身侧的方砚清努了努嘴,继而解释道。
“呐!是你这夫子留意到的不对劲。”
“他下午赶去府衙找了我,然后硬是要我们跟着过来守这一趟。不过倒是没想到,还真让他给守对了......”
那汉子急着押人犯回府衙,让人记了贺七娘和方砚清的供词,又让他们按了手印,自带着人离开了。
而贺七娘的视线,一直不自觉地黏在方砚清背影上。
见他将府衙的官差们送出院子,到底是忍不住上前一步。
她轻轻扯了扯他垂在身边,一动不动的那只手的袖子。
“我刚刚,是伤了你这处吧?”
“你能不能,能不能同我进来?我看看伤得严重吗......”
盯着自己抠在青色衣袖上不放的指尖,贺七娘羞愧得都不敢抬头去看方砚清的反应。
他,又出手帮了她。
结果,她还误伤了他......
见他久不应话,到底是担心方砚清还会因晌午的事同她怄气。
贺七娘抬头,面露焦灼。
“你知你今日气我,可你这时千万别再同我置气了!”
“我做错了事,你之后想怎么罚我,我都认。但现在,我必须得知道你伤得如何,也好,也好寻些膏药给你。”
手指死死抠住方砚清的衣袖,贺七娘因着眼前方砚清的沉默,在眼角泄出不安。
下一刻,她面前的方砚清却是冁然而笑,轻声回道。
“如此,便有劳七娘了。”
作者有话说:
方某人:七娘~莫急~等他们走了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