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子上当有他一席之地◎

在路上, 贺七娘曾听许瑾同她解说,这黑沙城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春初、秋末时节, 狂风席卷之下,因漫天尘土飞舞, 使得整座城看上去似乌云压顶, 久而久之, 便得了这样一个叫法。

先入为主,她霎时便生出了此间定是穷山恶水之地的想法。

再兼之此处为突厥王庭之所在,一想到那些狰狞的匪贼, 下意识的,贺七娘便觉得这座即将抵达的城池, 内里只怕会是那种野蛮、未及开化, 人人争强斗勇,甚至会是茹毛饮血的地方。

但等到她真的踏足于此之时,进到这座建于戈壁与草原相接之处的城池之中,贺七娘这才恍然发现, 眼前的这座城, 乍然看上去,与伊州、庭州之地, 也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一样的城墙迈过荒草, 街角时不时跑过的、追着伙伴的顽童, 蒸笼里热气袅袅的饼子, 热闹嘈杂的叫卖声, 伴着时不时呼啸而过的风声, 并无特殊之处。

若非得叫她寻个差别出来的话, 那就是放眼望去, 她只觉此处较之伊州来说,周遭给人的感觉更为萧条。

不过,其间行走着的,来来往往的行人,穿着打扮倒是与陇右的百姓们很是不同。

坐在骆驼上,贺七娘止不住地东张西望。

所着的艳丽胡服因骑在骆驼上而往上蜷起,裤脚与翘头鞋履之间,露了小小一截的素白脚踝,用来束住裤腿的金色绸布下,悬着的金色铃铛清脆作响,与骆驼脖下挂着的铃铛两相呼应。

这个声音,自出庭州之后,便伴了贺七娘一路,也叫她很是不适应了一段时间。生怕有人来问,是什么东西在叮啷作响。

但眼下,他们徐徐行走于黑沙城之中时,这个声音却是一点也不突出了。

盖因此间行走的百姓,无论男女老少,皆在身后梳了好些垂落的辫子,然后在发尾、头顶、或是耳畔侧边,佩戴了好些金银、玉石之类的饰物,各自走起路来,尽随着步履发出叮叮啷啷的脆响。

而且贺七娘还发现,除开妇人之外,最是稀奇的,就是他们这里的男子,都还在右耳处佩了耳饰。

看上去,同陇右乃至陇右之东的男儿们,皆是截然不同的两副样貌。

这般风土人情,她此前从未见过。

贺七娘由骆驼载着前行,一路上,都用她那双像是沁了蜜色的猫儿眼,好奇打量着周遭形形色色的人与物。

看到奇特之处,甚至还会按捺不住地将手搭在驼峰上,奋力直起身子和脖颈,眼底写满好奇。

她左右张望,看什么都觉得新奇。却不知在道路两旁的酒楼之人,亦有人正在兴味打量着她。

酒楼二楼临街的厢房里,半开的窗后,阿史德旻延顺着好友饮酒时落定的视线向下望去,恰是得见贺七娘半侧着脸,眉眼间满是兴致勃勃,正盯着街上一位老妇逢人叫卖着的东西。

那老妇身旁的人无一搭理,倒是她像是发现了正坐在骆驼上的胡女很是感兴趣地望着她,忙迈着蹒跚的步子上前,将手中拿着的货物猛地抽开。

一道寒光闪过,头戴面纱的胡女猛然看清那老妇人所叫卖之物,竟是一柄锋利的弯刀之后,便似受到了莫大的惊吓一般,不光将原本前倾的身子一瞬后仰,更是双手抱紧驼峰,并不自觉瞪大了双眼。

窗后的二人皆是注视着缓缓行走着的商队,待看清那胡女露在面纱之外的,似是琉璃猫眼一般的双眼,深知好友喜好的阿史德旻延挑唇露出一抹怪异的笑,一手端起酒碗,一手搭上好友的肩膀。

“哟,宪,这是又看上了?”

面对男子的调侃,被唤作宪的男子一手掸开男子靠在肩头的手。

随后便仰起头,喉结滚动,三两口喝下碗中的酒。那双微微凹进眼眶的眸子,却是直勾勾盯着,骆驼之上,那道嫣红色的背影。

将空了的酒碗握手中把玩,他用手背不羁地擦去唇边酒液,立时却是双眼一亮,随即饶有兴致地转过头来,看向身旁的友人,用肯定的语气说道。

“这会儿进城的商队,你绝对知道他们的来历。”

一时便被好友猜透想要借此捉弄人的心思,阿史德旻延无奈地耸了耸肩,在好友似鹰隼一般的视线下搁下手中的酒碗,惯是带着狡黠笑意的面上,罕见地露出几分正经。

“宪,今日会进城的商队,仅有一支。”

“他们来自秦州,报上来的领队以及护卫头领,都来自康家。而且,用的还是康氏主家的名号。你知道的,我们现在需要康家的商路。”

听懂男子的言下之意,阿史那宪闻言也不过是不在意地笑了笑,抬手握住旁边的酒坛,再为自己倒了一碗酒,语气里却不加掩饰的不屑。

“需要康家商路的,是我那没出息的王兄。我可不需要这些,不过是仰仗着那边汉人的支持,自得了三分便宜之后,就得意忘形,忘了西域之地该由谁掌控的胡人。”

一把按下他继续倒酒的手,阿史德旻延轻手轻脚地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左右环顾一圈后,这才再度阖上门,面露不赞成的神色。

“宪,这样的话,你不该在外头说。如今的王庭,大王子的势力几乎已经占据了半壁江山,你再这般同他对着来,确实不是明智之举。”

“嘁。”

将酒碗一把丢开,不顾里头的酒水洒了满桌。阿史那宪腾地站起身,原本也算英俊的面容因其阴沉的表情而变得狰狞可怖。

“怕他做什么?之前,我们暗里布置了那么多人,劫了那么多商队的金银、货物,他难道不知道?你看他可敢说过什么?或者说,他敢在父汗面前告我一状吗?”

“不过就是捡了些汉人跟在身边,你还真以为,他骨子里能改了我们阿史那的性子不成?旻延,不要太天真了。”

几句下来,阿史那宪见对面的人面色已然变得煞白,不免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浑不在意地笑道。

“旻延,若我是你,就也该少看看那些狗屁汉人的书,而应该更多的,好好地去练练骑射。”

重重的几掌下去,阿史那宪将原本站在身边的男子拍得身形踉跄。见他俨然一副招架不住的模样,更是**出不加掩饰的恶意,再重重往他胸口锤了一拳后,随即朗声大笑起来。

眼见着对面的人连嘴唇都变得青白,阿史那宪这才收回手,拿起搁在桌上佩刀挂在腰间,然后不在意地挥开阿史德旻延想要来搀扶的手,起身大步往外走去。

“宪,那,前头的那个胡女?”

“无妨,先把她的那双眼睛留给她,等我玩腻了现在这个再说......”

直至阿史那宪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眼前,躬身行礼,于其后相送的阿史德旻延这才直起身,敛去面上像是面具一般的笑意。

待外间再无动静,他这才缓缓饮了一口酒,用钥匙打开了旁边那扇紧锁的房门,按下掩藏于内墙后的暗门,抬脚进到一处幽深的暗道之中。

竟是才一入城,就叫阿史那宪这个家伙见了正着,为免这之后再发生什么变故,影响他们同那人之间达成的合作,眼下还是得先去提醒他的人一下才是。

不过也是奇怪,依那人的性子,来此行事,怎的这趟还放了个女人在里头?

————

商队自进到坊市之后,便是各自道别,自往落脚的铺子而去。

康令昊同各个领头的行商结算过银钱,便带着他左右的护卫,也打算往邸店而去。

只不过,在同彼此擦肩而过时,他不假思索地朝贺七娘这边点了点头,并与许瑾扮成的康家胡商招呼了几句,说是过两日忙完了,会去铺子里寻他们。

一行人如今已然知晓他们皆是康姓,对此倒也见怪不怪。在外行走,便是远了十万八千里的同宗,那也会格外亲近些。

与商队同行的众人分开,贺七娘也跟在许瑾后头,随同货物与随从们一块儿,往左拐进一条熙熙攘攘的街道。

两侧铺子林立,临街的屋檐下,摆放着各式货物。在外头招呼的店家,装束打扮倒是与他们一样,便是同样佩了颜色艳丽面纱的胡女,在此间也有不少。

看来,这处便是黑沙城胡商集结的主要街道了。

跟在许瑾身后,他们一行人停在一处位置不错的铺子前。

贺七娘侧眼看去,只见外头摆放着各式黄澄澄的黍米、麦、粟等粮食,抬眼往里看,竟还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好些酒瓮。

看着从里头奔出来,笑得连唇上的胡须都翘起来的管事,听其同那些伙计们招呼唤着“少郎君”、“娘子”之类的称呼,贺七娘诧异地挑眉,微瞪大了眼,看向前头正翻身下了骆驼的许瑾。

见他大步往后而来,伸手预备扶自己下来。

贺七娘借着力道,在跃下骆驼之际,陡然拉近彼此的距离,凑到他耳边,用气音从牙缝里挤出话语,瓮声瓮气地感慨。

“看不出啊,你还挺......挺多路子的啊。”

“多谢绮娘夸赞。”

“啧......”

下了骆驼,贺七娘一把丢开笑意盈盈的许瑾搀扶与她的手,自顾自跟在正往里头卸货的随从后头,往内走去。

将铺子里环顾一圈,她走到酒瓮之前,习惯性拿旁边干净的湿帕子净了手,然后将封口打开,用手在瓮口处扇了扇,细细嗅闻这里头的酒香。

这一闻,贺七娘的眼睛先是亮了一瞬,继而却又填满疑惑。

这味道?

忙是取过一旁的竹勺,她打了一勺倒进旁边备来给客人们试味儿的小酒杯里,揭开面纱,贺七娘将酒凑到唇边,饮了一小口。

这是......

她酿的酒?

因这熟悉的酒水,她猛地转过头去寻许瑾的身影。眉头蹙起,贺七娘捏着那小小的酒杯,很是不解。

店门口,招呼伙计们将他们此次带来的货物一一安置好的许瑾瞬时看懂她的疑惑,也是缓缓踱步而来,站定在酒瓮前,净手、打酒一番动作下来,并很是自然地解释道。

“你酿的酒很好,这铺子也是需要赚银钱的。你的酒,能让铺子在这条街上赚着钱。”

被他这般直白地夸奖,贺七娘耳根不免隐隐有些发烫。

她抿了抿嘴唇正想道谢,却见许瑾已是堂而皇之地将酒杯举起,凑到唇边便欲饮下。

脑内,临行前远松的话语一闪而过。她忙是扬起手,一掌用力敲在他执了酒杯的手背上。

啪的一声清脆响声,眼瞅着他摘了戒子的手上慢悠悠现出一片红,贺七娘随之一把抢过那个小酒杯,面露不满。

“大夫说了,你近期不宜饮酒。”

“我已好了,你看,这一路我都未再咳嗽过。”

仍是举着那只原本握了酒杯在其中的手,许瑾的眉眼与话语,却是不掩委屈。

知道他定是故意装出这个样子,贺七娘索性一左一右,将两只手上的酒皆是一饮而尽。然后,她将酒杯搁进用来拿去冲洗的篮子里,对着许瑾两手一摊。

“没了,喝完了。你,也不能再打酒。”

自认语气是毫不客气,站在她对面的许瑾听罢却是丝毫不恼。

他上前一步,一手为贺七娘将垂落的面纱戴好,口中笑言,则满是亲昵。

“好~听绮娘的,阿兄不喝。”

见他如此,贺七娘霎时打了个寒颤。

瞧着这副模样,她不由自主地于心中腹诽,许瑾他还真是一个,真是一个......

年节时分,村口的戏台子上,当有他一席之地才是!

倒也是怪不得,早先用那方夫子的身份在洛水村生活时,村中无一人可觉察他不对劲的地方。

冷笑出声,贺七娘一时气不过,正想出声嘲讽几句。

二人相隔的那片阳光之下,却是陡然闯入一道阴影,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很是陌生的声音。

“哟,这是上了新货了?怎样,有没有新到的酒水?”

作者有话说:

我好喜欢写bt啊~~是因为我太bt了吗~~~嘎嘎嘎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