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她的小院没有几步远◎

冒雨朝城北的刺史府跑去, 绵密的雨点沥沥敲打在斗笠上,溅出窸窣的闷响。

慌不择路地踩进一个又一个的泥水坑,贺七娘被雨浇透的裙摆与裤脚黏在小腿肚上, 叫随脚步飞溅而起的黄泥水,给浸得都要看不清原本的颜色。

淅淅沥沥的雨柱, 被风吹得斜打在身前, 斗笠早已派不上用场, 那雨水打得睫毛上都挂了晶透的雨珠,一眨眼,便扑簌着落到面颊上, 汇进满面的潮意中。

视线所及之处尽是灰蒙蒙的雨幕,雨水搭在斗笠上, 在边沿处滑成亮晶晶、成串落下的雨帘。

刺史府高耸的院墙在雨幕中逐渐显现, 一鼓作气地跑到刺史府前,贺七娘气喘吁吁地抹过一把脸上的雨水,这才大步跨上石阶,捡起门上铜制的兽首衔环, 一下下叩击, 当啷当啷的动静遥遥传进雨中。

上了年岁,岣嵝着身子的门房将笨重的大门打开一条缝, 从门后探出头, 一脸不耐地朝外张望。

贺七娘也不浪费时间, 干脆利落地点出远松的名。

“我找远松, 许刺史身边的远松, 请问他现下在不在府上?”

门房慢悠悠地掀起耷拉着的眼皮, 将贺七娘从头到脚扫了一圈, 然后打着哈欠摇了摇头, 含糊说了句不在,便作势准备关门。

见状,贺七娘忙是伸手把住门,脸色已然变得难看。

“那许刺史呢?他也不在吗?他们都不在府上的话,可知他们去了何处?”

不耐烦地瞪着把在门上的手,那门房压根儿都懒得再看面前形容狼狈至极的贺七娘。朝她摆了摆手,厌烦地开口。

“哎呀,小老儿都说这人不在、不在了,你这娘子怎的还听不懂好赖呢?”

“实话告诉你吧,这许刺史根本就没住在这处,小老儿也不知道刺史到底住在哪里,成了吧?照我说,估计刺史就是为着防你这般直接闯上门来的人,所以干脆不住这刺史府的。”

犹不死心,贺七娘语速飞快地问:“那大夫呢?”

被门房再不避讳地白了一眼,她听得他絮絮嘀咕。

“莫不是个疯婆子吧?哎哟,干这活可真是晦气。”

说罢,那门房忽略掉把在门上的纤细手指,径直继续将门往前推拢,顺道,还不阴不阳地讽刺道。

“小老儿劝你还是赶紧松手吧,你这夹伤了手的话,可寻不着主家赔你银钱哩。”

不得不松开把住门扉的手,贺七娘眼看这扇厚重的木门重重阖上,转身望着眼前密密斜织着的雨帘,不由将下唇咬得泛了白。

没能在刺史府寻着大夫,那她又该去哪里呢?那医馆学徒说是城中排得上名号的都被请走了,会不会还会有一两个遗落的呢?

心想总好过坐以待毙,贺七娘摘下头上的斗笠将上面的雨水甩了甩,然后再次戴了回去。

迈脚闯入雨幕,她决定先去这附近的医馆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着坐馆的大夫,请去为余青蕊看诊。

哪料才不过往前走了两步,身前却有一道黑影直接挡在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抹一把面上挂着的雨水,贺七娘半眯起眼睛,看向眼前这人,好一会儿,才依稀记起,她曾在许瑾的随行护卫里见过这人。

正待出声询问许瑾现在的位置,面前这个同样身披蓑笠的黑衣男子已朝她拱手行礼,并说到。

“若娘子是想寻郎君的话,还请随属下来,属下这便带娘子您去郎君的住处。”

眼见又有了希望,贺七娘全然没有气力去纠结这人自称上的不对,只道一声麻烦了,便抬脚匆匆跟了上去。

随着那黑衣之人穿街过巷,最后停在一处宅院的门前时,贺七娘望着不远处鼎昌柜坊在雨中依旧隐约可见的飞檐翘角,有些吃惊。

如今这座许瑾居住着的,自院墙后探出一片郁郁葱葱、闹中取静的宅院,倒是离她的小院没有几步远。

尚且来不及细想,贺七娘便眼尖地发现了正从檐廊下小跑着奔来的远松,她忙是跨过门槛,朝他跑去。

甫一碰头,她抬手谢绝远松接下来的客套话,抬手将脸颊上贴着的凌乱的发丝扒到而后,径直说道:“你们昨夜请来的大夫里,有位姓李的老大夫。我家中有人发了急症,现下得立刻带他回医馆。”

闻言,远松原本有些喜气的表情凝结一霎,像是完全没猜到她登门竟是为了来讨要大夫。

好在远松很快又调整了过来,也不耽误时间,一面吩咐人赶紧去后院请贺七娘要找的那位李大夫,一面就叫人去套马车,预备用来送大夫回医馆。

眼瞅着余青蕊那头解了困境,贺七娘笑着朝远松连连谢过,见了抱了药箱匆匆跑来的大夫后,便自觉地出了门,站到马车旁候着,打算跟着马车一道回医馆。

谁知还没等她再有其他动作,远松却是斜里伸出一只手挡在她面前,面露恳切地朝她请求道:“娘子,属下斗胆,还请您挪步,且去看看郎君吧。”

“他怎么了?”身形一动,裙下早已湿透的鞋履不自觉地往前挪了一寸,贺七娘难掩惊愕地问出声。

不过一步,登时又回想起自己的立场,她当即停下脚步,语气中难免泄露出少许的不自然。

“别在我面前这般自称。还有,许刺史......他是怎么回事?”

被迫正视心中飘了一路的疑惑,贺七娘心道果然,若非是许瑾出了事,远松等人也不至于将这么些个大夫,全都连夜请到府中。

果不其然,远松只那时不时觑到她身前来的目光里,霎时掺了些许的为难,过了片刻,这才在她静默无言的态度中,状似无奈地回了话。

“昨夜目送您归家之后,郎君当即就咳得吐了血,回来后不久,便彻底陷入昏迷,人事不省了。”

为难的目光,从载了大夫的马车移向身后通往后宅的角门。也不知又是想到什么,远松话语停下,自以为隐晦的视线紧接着连连扫过贺七娘这边,过了一会儿,方才继续。

“郎君月前受的伤不慎伤及心肺,偏他不肯待在东都静养,只待事了就急匆匆回了伊州,一路奔波,因而现下城内的大夫们,拿郎君的伤颇有些束手无策......”

故作没有听出远松的言下之意,贺七娘往他身后的角门瞟了一眼,出声打断远松意犹未尽的诉苦。

“人现在如何了?”

愣了一瞬,远松眼底闪过茫然,似是不解为何贺七娘听过他的话,仍是这副置身事外般的态度。

一贯自诩能言善辩的人罕见地磕巴了起来。

“还,还未能醒转,大,大夫说,说应当还要等......。”

抬手止住他的话,贺七娘将斗笠扶正,果断转身。

“要是这样,我就先去医馆安置好家里人,稍后再过来。”

“不是,娘子,娘子......”

忽略远松徒劳前伸的手,贺七娘把住车辕跳上马车,催促马车赶紧出发。

按捺下心头因远松的话语而泛起的异样涟漪,贺七娘在马车里摘下斗笠,狠狠晃了晃脑袋。

顾不得旁的,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她必须得尽快同余阿姊商量出个对策,如何在许瑾面前掩下余家三姊弟的行踪。方才事发突然,她甚至还未来得及告诉阿姊,许瑾已经到了伊州城。

虽说许瑾并非是直接导致余青蕊会那样惧怕的人,但小心驶得万年船,总得提前准备才是。

将车窗推开一条缝,朝外瞅了许久,贺七娘缓缓将手攥紧,看向正在整理药箱的大夫,试探着问道。

“大夫,刺史的伤势......”

————

黑云低压,冰凉彻骨的雨水滂沱泄下,分明还是白日,室内却是昏暗的不得不燃起烛火。

虽有远松持伞在院门候着,但贺七娘下马车后的这段路,仍是将蓑衣下本就湿得差不多了的衣裙浇得黏在身上,冷冰冰的,使她的嘴唇都不由自主地泛出了白。

远松将她送到许瑾房前,道一句得去吩咐人为她备盥洗的热水与衣物,还请她自便之后,自退了下去。

贺七娘脱下蓑衣搁到廊下,静静看过面前紧阖的房门,雕花木纹后糊了薄薄的绫子,透出屋内的暖黄烛光。

垂下眼帘,贺七娘的面容掩在被雨淋湿的碎发后,在阴沉沉的天色里,叫人看不真切。

过了许久,她才弯下腰,将已经被黄泥水溅得不能看了的鞋袜脱在门外,又用力拧了拧湿透的裙摆,见着雨水从指缝中浸出,这才松手。

扯着被拧皱的裙子展了展,好歹展平了一些,贺七娘直起身子,双手将脸旁濡湿的碎发捋到耳后,吁出一口气,这才抬手扣了扣门扉,然后轻轻推开面前的房门。

一股凉风自门缝中钻进屋内,吹得里头燃着的落地烛台上烛火跃动,在墙面上投下水波一样的影。

脚趾点上屋内铺着的细墁方砖,凉意自脚下倏地钻进心口,迫得贺七娘不得不将加快脚步,揪起黏在小腿上的裙摆,直往榻前铺着的那块毛毡上跑去。

踩上隔绝凉意的毛毡,贺七娘用脚底踩着自己的脚背蹭了蹭,好歹是把那股残存在脚下的寒凉触感驱散。

目光落于几步开外的床榻,一旁的矮几上,燃了一盏缭缭倾吐着安神香气的黄铜香炉,自莲芯里缥缈升起的薄烟,显出其后煞白的面容。

不受控制地步步走近,贺七娘看着仍旧未曾昏迷中醒转的许瑾,耳畔响起早先大夫在马车里说的话。

“伤在心肺,需得静养。但刺史并不肯遵从医嘱好生休养,再加上伊州气候本就干燥,加重了咳症,这才会连连用药也未能见效。”

“至于这昏迷不醒,还是与刺史身上积年累月的旧伤有关,沉疴已久,又一直没有好好养着......”

积年累月?旧伤?

视线触及许瑾露在薄被外头的肩膀,敞开的衣襟下,大夫们为他新换的绷带露了小半,倒也没比他这张血色尽失的脸白上多少。

往日有心欺瞒她时次次带笑的眼眸紧闭,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映出一圈淡淡的青影,他眉心皱起,许瑾的这副模样,就像是在昏迷中也极其的不踏实。

似被眼前的这张面容所蛊惑,贺七娘怔怔地伸出手,想要为他抚平眉间。

作者有话说:

唉~~晚上有事的说~~今天提前更这些吧~~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