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主.神与圣火,庇佑娘子◎
斜阳坠入茫茫戈壁,驼铃清响,余晖似胡姬火一般的裙摆,随商队的行进,在这塞外延作一曲胡旋。
凉州城中,将特意挑选的小小谢礼送上,贺七娘与康氏他们含泪道别,都已是小半月前的事了。
自分别后,她跟着康令昊他们新接的这一小支商队行走,昨日已正式出了玉门关。
关外萧索潦条,没有洛河村的山青水绿,也没有凉州城的笙歌曼舞,入眼,一切都是灰扑扑的。
一阵妖风袭过,所有人皆被吹得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
贺七娘裹了裹身上的羊皮袄,把吹得有些刺痛的脸藏进风帽,担心风沙迷眼,只得是半眯起眼安抚身旁有些不安的毛驴。
眼下已近十月,天气早随着他们路程的行进,彻底凉了下来。
从家中出发时的单薄衣衫,也已尽数换成了她在秦州置下的羊皮袄和风帽。
担心她仅剩的伙伴熬不过这荒凉塞外的冬,贺七娘还特意寻了一块裁剪过的羊皮,用绳子缝在两边,给毛驴披在了背上。
可这会儿的毛驴,也不知是被西北烈风给惊着了还是怎的了,一直不安地原地踢踏着脚步,不肯再往前去。
俯身凑到毛驴头前拍了拍头,又捏了捏它的耳朵,贺七娘不想被风灌一嘴砂,只得是这样无声安抚着它。
身后响起马蹄声,都不用特意回头,贺七娘都知道,定是那康令昊又来寻她“犯.贱”了。
果然,手下的毛驴耳朵前后一动,那聒噪的声音再度响起。
“哟~我说什么来着?果然,这中原来的驴子都额外要金贵一些哈~”
拍了一下手下毛驴的脑袋,拦下她这蠢得稀奇的毛驴,往康令昊身边凑的打算。
贺七娘一边暗骂自己的驴子蠢,往谁身边躲不好,非要往这光长个子不长脑子的康令昊身边凑。
一边,则是斜眼看向身后。
见那骑在高马上的人见她望来后,眼底噌地亮起并笑得更恣意些后,贺七娘轻叹一口气,暗自腹诽。
还说驴子蠢,眼前这个,分明也没比她的毛驴聪明多少。
明明是同她差不多的年纪,且常年在商路行走,怎的就养出这样憨傻的性子来了?
一日非得挑衅她不知多少次不说,你不理他,他得寸进尺,你若理他,他就立马跟那狗皮膏药一样黏上来,甩都甩不掉。
打定了主意不想搭理,贺七娘收回眼,从随身布包里掏出一个已经有些干瘪的果子,递到毛驴嘴边。
好不容易哄得这头犟驴愿意往前走了,后头那块狗皮膏药又再度开了口。
“可怕,简直太可怕了!”
“你们中原的驴子都得这样伺候的话,那中原的小娘子,是不是也个顶个娇贵,连口风都吃不得。”
“是不是得用金丝银线,琼脂玉露来养着才行?”
见这没脸没皮的东西又将话绕回了中原女娘怎样怎样,又该怎样养上头,贺七娘耐不住地狠狠翻了个白眼,而后用风帽掩住嘴,响亮回了句。
“是是是!得金山银山才行。毕竟比不得您皮糙肉厚,别说喝风了,您连路边的石头,嚼吧嚼吧都能干吞下去,成了吧?”
周遭已然响起旁人嗤嗤的偷笑声,偏这康令昊一丝不恼,只咧着他那口大白牙傻乐。
“我就说,你这中原小娘子牙尖嘴利得很,长得美,却一点都不吃亏。”
不想再理会这人,贺七娘翻着白眼,第一万次在心底后悔,当初就不该因为信任领队,而真老老实实地付给这人钱。
她拿着许瑜还的那些钱,她找谁护送她不行?
想到那日拿着凭帖到鼎昌柜坊去后,见了凭帖后毕恭毕敬兑钱的掌柜,还有里头剩下的银钱数额,贺七娘不禁怀疑,许瑜是不是在东都干了什么作奸犯科的营生。
不然,他哪里来的这么多钱还她?
那可兑的钱,都已超出这些年支持他念书银钱总数的六七倍不止了......
默默按了按衣襟,感受到贴着小衣藏着的凭帖的存在,贺七娘啐一口嘴中灌进的沙尘,暗骂一句该死,将头埋得更低些。
终是在天色彻底变暗前寻得了背风的落脚处,看着为了驱赶土狼而升起的炽烈篝火,贺七娘拿着干粮,坐到了火堆旁。
将自己的手和干粮都烘得暖呼呼的,就着水,她默默咽着干粮。
心里头,却是在盘算到了伊州后,得想法子托人帮打听打听阿耶的消息,顺带还得寻个合适的院子赁下。
最好,是还能带铺子的。
这一路,贺七娘都在盘算,等到了伊州后,她应该做什么营生活下去。
原本是想着,看能不能找家酒坊做工,等攒够银钱后再做打算。
如今得了许瑜那笔飞来横财,贺七娘思来想去,都觉得在伊州开一家卖酒的铺子,最是合适。
说不定,用贺家人手艺酿出的酒,能引得阿耶归来......
篝火的暖意沿着酸胀的腿脚蔓延,贺七娘啃完手中最后一小块干粮,撑住下颌注视着火光跳跃,只觉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最后竟是靠在膝头,睡了过去。
康令昊拿着刚烤好的肉干寻来时,见着的便是贺七娘蜷起双腿,脸颊红红,偎在火光不远处沉沉睡去的模样。
将串着肉干的枯枝插在她面前更近篝火的地方,康令昊起身,到栓牲畜的地方,给她的驴子喂了一把自己坐骑的口粮。
顶着队里其他武人的打趣,康令昊冲他们龇了龇牙,这才快步赶回,大咧咧往贺七娘身旁一坐,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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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畔嘈杂吵闹之声骤起,手臂一痛,身子随之被人用力提起。
贺七娘自睡梦中惊醒之余,气得险些抬脚踢作乱之人。
可即刻便察觉到周围气氛不对劲的贺七娘,止住自己下意识的动作,迅速跟上冷着脸的康令昊,小声询问。
“怎么了?”
怎么才稍稍打了一个盹儿,周遭的行商便惊恐地爬上他们一贯舍不得骑的骆驼,武人们更是手持弓弩端坐于马上,一个个如临大敌。
将贺七娘一把托上自己的马,康令昊肃了眸子翻身上马,扯了缰绳,冷声叮嘱。
“有沙匪。”
“你若是怕骑马,就揽着我。”
这般情况,贺七娘自是知道,要老实顺应他的安排才是上策。
可还是忍不住挣着,探身往安置牲畜的地方望去,语气焦急。
“我的毛驴。”
回应她的,却是垂在马腹旁的脚,从另一侧被个活物蹭了蹭。
贺七娘连忙转头去看,便见她的毛驴正驮了她的行囊,甩着耳朵跟在康令昊坐骑一侧。
挥动马鞭,马儿似离弦之箭往外奔出。
康令昊感受到,身前这性子泼辣的中原小娘子惊吓之余猛地往他怀中靠紧,竟生出了几分逗她的心思。
“你这中原来的驴子,可比你这中原小娘子机灵得多,你看它跑得多快。”
“它跟我的坐骑,是最先发现周围情况不对的。不过,就是它那紧张的叫声,的确是难听了些。”
心知自己的毛驴叫起来有多惹人烦,贺七娘有些心虚地想要开口辩解两句,却被狠狠呛了口风。
老老实实闭了嘴,贺七娘一面留意身侧毛驴跟上来没,一面分神朝队伍后头望。
箭弩破风之声打乱队伍奔逃之下的仓惶脚步,随着一阵阵叫人听不懂的高亢话语声响起,贺七娘渐渐看清月光下,那些自岩壁之后现身的黑影。
就像是嗅着了血腥味的野狼,他们高呼着同伴,策马自岩壁后奔出,目标明确地冲向这支独自行走于戈壁的商队。
风中渐渐弥漫起那股子叫人作呕的血腥气味,唤起贺七娘刻意掩埋在记忆深处的那场旧梦。
手背上似乎再次被溅上小婢女那温热的血,紧皱起眉,贺七娘用力揪住身下的衣物。
策马回身射出一箭,康令昊见着那道马上黑影落地后,这才转过头看向前方。
继而,也一眼就发现了这中原小娘子的异常。
“别怕!”
往日吊儿郎当的语气变得正经,贺七娘按捺下心头不适,只低低应了声嗯。
身后有同行的武人策马赶上,用胡人的语言同康令昊高喊了一句,随即,贺七娘便见他变了脸色。
那双惯是藏着调侃笑意的眼底渗出狠戾,怒目切齿的模样,像是恨不得生啖了谁的骨血。
“怎么?”
贺七娘小心翼翼地问。
“武人里出了勾结沙匪的内贼。”
“什么!?”
贺七娘为这短短一句话所透露出的信息所惊,陡然拔高的声调,惹得康令昊都分神投来诧异的目光。
但他也没多说什么。
手指悄悄勾起一缕贺七娘凌乱散在身后的发丝,康令昊将这缕发丝缠在指尖绕了一圈,旋即放开。
回望一眼身后已经与沙匪陷入厮杀的同伴,再望一眼头顶皎白一如往昔的月,康令昊咬牙道。
“中原小娘子!看到前头那道岩壁了吗?”
不等贺七娘回答,他一边挥舞马鞭,一边飞速安排着。
“待会快到岩壁时,我会慢下来,然后抛你下马。你护好自己的头,尽量用背去落地。”
“不用管别的,落地后,你带着你的毛驴,不要停,一路往西跑。”
“那边有一处被废弃的村落,你找个地方,躲起来。若东边现出启明星时我还没能去找你,你就继续往西走,往伊州去。知道了吗?”
贺七娘蓦地回头,下意识想问康令昊,你不打算跟我一起吗?
可理智却也在告诉她,康令昊这样的人,是不可能丢下他的同伴和那些行商,独自一人逃生的。
甚至,如果没有她的存在,康令昊可能,压根都不会跑到这处来......
想要叮嘱他务必当心,贺七娘下意识蹙起眉,满是担忧地回望康令昊的眼。
只还未来得及说出口,这惯是没个正形的胡人少年,却是一把按住她的后脑勺,隔着风帽,用他的前额重重与她的相抵。
专心一意地凝视于她的双眼。
“愿主.神.与圣火,庇佑娘子。”(1)
作者有话说:
(1)粟特人:从我国的东汉时期直至宋代,往来活跃在丝绸之路上,以长于经商闻名,史籍习称昭武九姓(有一定争论,也有说昭武九姓应指大月氏人和粟特人为主的九姓胡),但本文康令昊的设定,是有粟特血脉的那种。
粟特人主要信仰祆(xiān)教,信奉主神,以光明之火为崇拜对象。
(所以才有康令昊最后那句憨憨台词的诞生,尴尬哈哈哈~~~)
参考文献:《中古时期粟特人对丝路贸易的掌控》、《唐代丝绸之路上的盗贼研究》、《帕米尔宗教文化初探》
哦~当然还有度娘~~~啊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