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愿与她共白头◎
长丰二十四年,夏至。
金乌西坠,漫漫霞彩泼洒,聚于山林草木之间,似熊熊烈火融入暮色。
自许瑜因差事暂离东都,将她从家中送来这处小院休养之日起,贺七娘被拘在这茂林深篁之间,已近四月有余。
许瑜用来安置她的这处小院位于半山深处,离了山下村舍,稀了人烟,勉强也算得上是一与世隔绝的幽居之所。
可眼下的的贺七娘,早就没了什么赏空山清幽,阅丰草长林的心思。
两年前,贺七娘因贼人暗害而伤了眼睛,再不能视物。
因洛水家中已再无亲眷,所以,她被人送来东都,投奔于许瑜,这个同她早年定了亲事的竹马郎君。
二人在许瑜去年高中后的夏日成亲,她贺七娘自此成了状元娘子。
待到今日,她腹中的孩儿业已将近六个月了。
心间蕴着对这个孩子的期冀,贺七娘坐在榻前,一手环住腹下,另一只手则是一下下轻抚微微隆起的孕肚。
许瑜亲自挑选的这一方小院,到了夜里,惯是静寂。
自入夏之后,便连窗外的虫蚁翛翛,都能叫贺七娘听个分明。
可眼下这个夏至之夜,却是连虫鸣都悄然歇下。
周遭静得诡谲,教人莫名心慌。
里屋横亘的房梁投下阴影,恰恰罩在贺七娘微微隆起的腹间。
暗影之下,烛火跳跃,忽明忽灭。
那烛光所不能顾及的墙角暗处,像是正有觊觎生机的妖兽隐匿其中,对着无人守护的妇人与小小生命,虎视眈眈。
不安地蹙起眉,贺七娘起身换到窗边坐下,令自己远远离了那处阴影,置身于温暖烛光的笼罩之下。
轻抚孕腹的手缓缓停下,她徐徐抬手盖住右眼,继而换作左眼。
见确如前几日一般,即便是单眼,她亦能见着如同罩了纱一般的憧憧亮光。贺七娘粲然一笑,低头看一眼微微隆起的腹部,轻轻摸了摸,低语道。
“好孩子,等你阿耶回来,我们要让他成为第一个知道这个好消息的人。”
笑意还未淡去,外间小婢女同小姊妹之间刻意压低的交谈,却是一字不落地钻进了她的双耳。
“你莫不是在唬我吧?”
“谁惜得唬你,我是这下回府领夏衫时无意间见着的。那绯衣袍服,分明就是男子的婚服。”
“可是,府上阿郎......不是早就同娘子成婚了的吗?”
“说你是猪脑子你还不认。你也不想想,阿郎如今是什么身份?里屋的,又是什么身份?咱们同她被送来这里,眼瞅着都小半年了,你见着阿郎来过几回?”
“就连里头这位有喜,同阿郎递了信去,也没见阿郎接人回府。如今,再加上这新的婚服,你难道还不懂?”
“我这次回府可是听人说了,这几个月,公府三娘子常有登门。她来府中见谁,你未必猜不到?再说了,当初咱们跟着里头这个被打发出来的时候,不是说阿郎要去外头吗?你如今看,人去了?”
“呵!要我说啊,也就某些没见识的村女啊,才会信了阿郎的话。”
“你做什么?你小点声!娘子还在屋里呢。”
“唔......唔唔......你捂我嘴做什么?我又不是胡说,她怎么就听不得了?”
“你小点声!你再胡咧咧,我就再不同你好了。我,我回府后定去阿郎跟前告你一状......”
外头的对话语调陡然间拔高,却又戛然而止。
下一瞬,外头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有人正蹭蹭磨磨的,沿着墙边朝门口走近。
贺七娘猜想,该是那小婢女想要确定屋内的她,有没有听到动静。
搭在腹部的手指一一蜷起,指尖深深抠进掌心,印出满捧的浅月。
贺七娘面不改色地倚坐在窗前,双目无神落在身前,如往日一般。
半明半灭的烛火突地跳跃两下,险些晃得她下意识眨眼。
余光瞥见人影,贺七娘缓缓抬手,掩饰性地揉了揉眼睛。
所幸,那一贯马虎的小婢女,的确也没能发现屋内贺七娘的异样。
这个小婢女,是贺七娘同许瑜成婚之后,就一直陪在她身边的。
小婢女会认字,每日的活计,就是为目不能视的贺七娘读话本子。
小婢女年岁小,贪吃也好玩,最爱在贺七娘休息后,同她的小姊妹靠在墙下闲话。
早先在贺七娘休憩时,就曾多次无意间偷听到她俩凑在一处的嘀嘀咕咕。
贺七娘听到过小婢女学着话本里的话,夸她生得美,妍丽得就像那盛极绽放的灼灼芍药。
也听到过小婢女恹恹嘀咕,小声骂那些因为贺七娘与东都贵女不尽相同的容貌,而轻看慢待于娘子的仆从不知深浅。
自也听过小婢女像只小雀儿般叽叽喳喳,说是发现那些仆从,往往过不了几日,就再不会出现在府邸之中。
更听到过小婢女同她的小姊妹断言,定是许瑜知晓后,处置了那些对贺七娘不敬的仆从。
眼下,贺七娘就更是自然而然,听到了方才小婢女于她小姊妹之间的那番话。
贺七娘心头哂笑,只觉这小婢女有时机灵,有时又实在是不大机灵。
曾经只是在窗外窥见过一眼,许瑜于案后挥笔,小婢女便兴冲冲地同她小姊妹分享。
她说阿郎用那融了金箔的墨汁,正在纸上细细绘着娘子的眉眼。
还说她虽未能见得阿郎那副完整的画,但她肯定,那画的就是她家娘子!
明明只是瞧见过许瑜挥笔作画,就敢下此定论。
却偏偏这一连几日,都没能发现她口中的主家娘子,眼睛好像能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些了。
想着想着,贺七娘无声苦笑。
说到底,她自己不也同小婢女一样不机灵吗?
不然,她怎么会生出同小婢女一样的想法,竟误会了许瑜,觉得他许是爱着她的。
门口,猛然想起什么的小婢女活像只骄傲的雀儿,很有底气地同小姊妹低声反驳道。
“你定是唬我的!我虽是脑子不及你灵光,但我眼睛可亮了。阿郎对娘子好,我是看得极清楚的。”
“你眼睛亮?与我方才说的有什么关系吗?你不过是猪脑子,你又不是夜里逮硕鼠的狸猫,我管你眼睛亮不亮?”
“反正我不认同你说的。阿郎才不会那样对主家娘子呢,娘子这样美,她还有了身孕。”
“美有用吗?东都哪家的贵女生得不美吗?至于身孕,你觉得阿郎能看重一个村里来的,盲女的孩子?”
“不然,你同我说说,那婚服是怎么回事?将屋里这位送来这小院不让她回府,又是怎么回事?”
“我明是见你一贯没脑子,又同我玩得好,这才好心来提醒你。你却硬说我是唬你。”
“不听不听!你说的都是假的......”
两个小丫头刻意压低的吵闹声渐渐远了,贺七娘强撑许久的笑意,也于顷刻间化作云烟。
浑身疲软地靠进身后软枕,贺七娘后知后觉地发现。
哪怕是她自己,眼下竟也觉得,那才从东都府邸归来的小丫头所言,也许正是许瑜不让她回东都的真实原因。
年岁尚小的小婢女不清楚,她这个与许瑜同床共枕过的人,难道还不清楚吗?
她贺七娘,同他许瑜之间,本就不像旁人所猜的那样情深意切、相敬如宾。
世人只道他许瑜高中,拒绝了不知多少名门贵女的青睐,遵循婚约,娶了她这个双目失明的村女。
却不知成婚当夜,连合卺酒都未饮,许瑜就已同她直言,娶她绝非是因为儿女之情。
他因她双目失明,而娶她。
他因觉得自己必须得照拂她,而娶她。
他为报贺家阿叔早年照拂他与祖母之恩,而娶她。
他为报贺家雯华酿酒供他读书科考之恩,而娶她。
唯独,不是因为他心悦于她......
贺七娘尤记得,当夜听完许瑜那番话,她便笑得眼泪都差点要掉下来。
当时,她被许瑜气得狠了。随意丢开手中执着的喜扇,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脱口而出的话极尽刻薄。
这些年读书科考上花费的银钱,他许瑜在她抵达东都之时,早已一分不差地还了她,这一恩自不必报。
许家祖母仙逝多年,她阿耶业已失踪许久,上一辈的婚约笑谈,只要他倆自己不认,同样也没人奈何得了他们,更是扯不上什么报恩的鬼话。
另一方面,纵是退上千步万步,他许瑜若觉得自己该照拂她贺七娘,给她一个所谓的“家”。
那当初在她被送来东都投奔之时,他也可认她作义妹,作义姊,甚至作义母,这些身份,他都可以照顾她,犯不着非得娶她过门。
那夜,她曾直言,说他这般行为与说法,还真是既恶心了她贺七娘,也辱没了她阿耶和许家祖母。
梗着脖子,穿着连绣了什么样纹饰都不知道的婚服,贺七娘如今想起,仍觉得自己当时定是很硬气的。
她觉着自己定是同在洛水村时一样,单凭一张嘴,都能气得许瑜之乎者也上半天,却说不出一句反驳她的话。
可记忆中残存的事实是,她说完那番话后,先前还言之凿凿的许瑜就像是被鬼上了身,只知道一遍遍温声同她说。
“你别哭,你莫要再哭了......我方才说的都是浑话,是饮了酒后的浑话,作不得数的。”
但贺七娘记着,她明明就没有哭的!
她怎么会哭呢?
阿耶失踪后她没哭,被人暗害失明后她没哭,在东都被人明里暗里看不起她也没哭,她如今怎么可能会因为许瑜这恶心人的话而哭呢?
那夜到了最后,许瑜只能是沉声留下句你早些歇息后,便自去了厢房安置。
所以,在这桩婚事的伊始,二人就已是闹了个不欢而散。
其后近半载岁月,双方虽默契地选择遗忘此事,彼此维持着不亲近的关系,但也还算相处的不错。
他不再来用什么报恩之说恶心她,她便也不主动去碍他的眼。
毕竟,她还得指望他帮探查阿耶的消息,指望他帮找寻能助她治好眼睛的法子......
直至后来,因为一些误打误撞的算计,二人圆房成了真夫妻。
他们之间那若有似无存在的隔阂,才算是逐渐消退,二人慢慢开始学着互相接纳彼此。
其实,在她被送离东都的这段时间,许瑜倒也曾隔三差五地过来看看她。
甚至在她被查出有孕后,还干出过大半夜赶过来陪伴她的事情。
也正是因此,她才会在不知不觉间,悄然动了心。
竟是险些就要同将他摆在心头首位,同他分享双目恢复的喜悦欢欣。
并问他一句,可愿与她共白头了......
虽是心头发闷堵得慌,苦笑连连,但贺七娘在不觉得意外之余,竟也觉得庆幸。
好在,好在她还没问他。
好在,她听到了小婢女她们的私语。
毕竟,许瑜早就说过,他对她,是全然没有男女之爱的。
他于贺雯华,只有责任。
所以,她对许瑜,也只能是依仗,亦或利用。
万不可再有半分旁的心思。
想通了这一茬,贺七娘捻起袖子,擦了擦被烛火熏得落泪的双眼。
心道,明日便托人去东都问问许瑜,看能不能劳他最后再帮她一次。
希望许瑜能给她一封和离书,也把这孩子留给她。
她想带着这个孩子,去寻阿耶。
当然,如果许瑜愿意,她还想赎了小婢女的身契。
小婢女陪了她这样久,贺七娘觉得,洛水村的家中,还可以再添一个贪玩吵闹的阿妹。
作者有话说:
下本开《公主今天很惆怅》~~指路专栏~~文案如下
一个鲤鱼打挺,披头散发的小公主拖着锦被奔到书案后,抓起已经分叉的毛笔含在嘴里润了润。
世人眼中不学无术的小公主在这一夜,挑灯疾书。
天色大明时,姜窈之咬着笔蹲在椅上,盯着眼前鬼画桃符般的笔墨发呆。
依她梦中所见,太子阿兄下江南时遇了好大一朵白莲,啊不,好大一个美人儿,一时没把持住,竟隐瞒身份同那位娘子有了一段情缘。
阿兄带了朵白莲回宫,将人纳作奉仪。
在这之后,东宫上演了极精彩一出“奉仪一哭,良媛遭殃,奉仪一逃,良娣被贬,奉仪一笑,太子妃嫂嫂郁郁而终”的大戏。
想到那奉仪竟是成了新太子妃,自此同她的太子阿兄一生一世一双人??!!
姜窈之恨恨磨牙,咬得笔尖开花,嘴唇发黑——啊,忘了还没洗笔!
欺负她的太子妃嫂嫂,做出这样恬不知耻的丑事,阿兄是当父皇母后都崩逝了不成?
正盘算着该如何在父皇面前好好给阿兄上眼药,视线却落在另一人的名上。
霍云霁,太子妃嫂嫂的弟弟,她的死对头,兼那出大戏里,因嫂嫂早逝而弃了同她的婚约,自此与太子阿兄针锋相对的“反派头子”。
虽说她也早就想同他退婚了,可他是她的竹马耶!
她又不是阿兄那种,转头就辜负青梅竹马的薄情寡义之人。
这口气,她必须帮霍云霁出!
搓搓下巴,姜窈之窜出宫,拦下戎装端坐于高马之上的霍云霁。
“阿霁,你喜欢白莲花不?”
————
自小,霍云霁就知道,为着江北部曲,他的阿姊会是太子妃,而他,会是莲城公主的驸马。
牵着那只小小的手守她到及笄,他仍觉自己对她,只有不得不的责任。
直到那日,她在冬日暖阳中抬头,眼底浸入他的倒影,问他。
“阿霁,你喜欢莲花不?”
那一刻,心头撞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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雯华:词义解释为五色祥云、喻石纹。(也是灵感之一)
元配:同“原配”,个人喜好所以选择用了这个~
尤云殢雨:喻缠绵于男女欢爱,语出宋·杜安世《剔银灯》词,“尤云殢雨,正缱绻朝朝暮暮”。
本文部分酿酒、制曲、风俗民俗、社会信息参考引用自:
书籍:《齐民要术》、《四时纂要》、《中国古代文化常识》、《唐朝穿越指南》、《唐朝定居指南》;
文献:《唐代的名酒与饮酒习俗》、《唐代酒肆研究》、《唐代酒业制度文化》、《唐代科举的发展》、《胡姬与唐代酒文化》、《中华酒文化探源——《齐民要术》中的制曲酿酒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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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长公主之女桓灵姿,生得螓首娥眉,兰姿蕙质,堪为东都最耀眼的明珠。
偏是妙目流转,只落了她那久病羸弱的壡王表兄一人在其中。
直至宫宴,壡王亲择了太傅嫡幼女为王妃,桓灵姿这才死心。
闭门躲清闲,桓灵姿只叹她早日丧夫守寡的盘算,终是落了空。
谁知不过半月,远在北地的死对头狄奚,却是戎装铁骑跨江而至,直言前来迎娶同他定了婚事的桓灵姿。
看他拿出阿耶酒后给的“许婚”信物,桓灵姿咬碎了牙。
还没想出让狄奚知难而退的法子,那壡王却又跳了出来,言说心中所爱惟她一人。
遁逃被拦,桓灵姿觑一眼狄奚,万分头疼。
“我喜男子雍容雅步,可你天生蛮力。我喜男子谦恭仁厚,可你奸诈又记仇。我喜男子面若冠玉,可你......”
好吧,狄奚这张面皮她的确是没得挑剔......
可她桓灵姿就是不喜欢狄奚!
打小她就不喜欢他,哪怕他曾送她最爱的小马驹,她还是看他不顺眼!
桓灵姿犹自气恼,狄奚却是双手环胸,望向后头穷追不舍的壡王,言辞戏谑。
“哦?看不上我,不愿嫁我。那你准备嫁他咯?”
瞥一眼身后,桓灵姿暗唾一声倒霉,而后冷笑着遥遥拜向宫城。
“我惟愿请旨入道,修作女冠,祈我朝昌盛,福祚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