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熟处。

一枕啼秋雨。

秋雨淅淅沥沥。

七点整,搁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准时响起:“呀啦索,那就是,青、藏、高——嗷嗷嗷嗷——”

展信佳猛地从**弹起,睁着迷茫的眼睛半晌都没有反应过来,坐在**晃着脑袋摇摇欲坠。

手机还在孜孜不倦地闹腾:“我看见一座座山……一座座山……”

接连几个声势浩大的“一座座山”又将她惊醒。

展信佳绝望地扑到被子上哀号:“何遇,我去你大爷!”

昨天晚上,何遇突然告知她第二天早上回来的消息,航班于八点半钟到达机场。

在何遇的怂恿下,展信佳将《青藏高原》设置为闹钟铃声。

于是就有了早上的一幕,现在她别提有多后悔了!

展信佳摇摇晃晃到卫生间洗漱,弄得差不多时,路过言蹊的房间顺眼一瞥,高高隆起的被子里裹着一团人影……

都这个点了,以林言蹊这种爱岗敬业的劳模性格,她不早该起床了吗?

展信佳不敢置信地扑过去,拍了拍缩成蛹状的林言蹊:“蹊蹊?”

没有反应,展信佳又喊了几声,手扒拉开被子,拍了拍她的脸颊,刚一靠近就感觉到一股不正常的高热。

展信佳急了,直接坐在床沿上,叫她:“蹊蹊?”

“嗯?”言蹊反应有些慢,拖长的音调里带了些鼻音,“你怎么在这儿?几点了?”

明显她还是迷糊的,展信佳的手顺着掀开的被子缝隙伸进去,触手就是滚烫的温度,还有一把汗。

不会发烧了吧?展信佳皱着眉想。

用被子将言蹊严严实实裹住,只露出一张带着红晕的小脸,展信佳又急急忙忙跑出卧室拿了支温度计,擦干净塞进言蹊嘴里,做完这一切,又学着电视剧里那样从洗手间拧了条毛巾搭在她的额头上。

这期间,言蹊都没有醒,任她摆弄。

隔壁卧室的手机铃声响起,展信佳觉得自己真是忙死了。

何遇轻快的声音传出来:“亲爱的,我已经到了,你在哪儿呢?”

糟糕,忘了还有这茬!展信佳扶额,咂了咂嘴,难办了!这事是她理亏啊!

温度计发出“嘀”的一声,时间到了,展信佳有些头疼,拿起温度计看了一眼,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她什么都顾不上了,冲电话里干巴巴地逞凶:“本宫现在没空搭理你,蹊蹊发烧了,你自己麻溜点滚回来。”

何遇还没从她气势汹汹的语气中反应过来,下意识“喳”了一声,电话就被挂断了。

他瞪目结舌地望着手机,“展大魔王”几个字已经消失,咬牙道:“我天,到底谁是你对象啊?”

他一气之下,将展信佳的备注改成——蛇蝎心肠的皇后凉凉!

挂了电话后,展信佳扑到林言蹊身上晃了晃:“蹊蹊,蹊蹊赶紧起来。”

“啊……”言蹊眼睛睁开一条缝,“几点了?”

“甭管几点了,你发烧了!39度多啊!”

哦,原来是发烧了啊!言蹊心想,难怪自己感觉浑身发冷,整个人都有些昏沉沉的,还有些想吐。

言蹊皱着眉头看起来很不舒服的样子,她急喘几口气,嘟囔了一声:“我要上班啊……”

“上个屁啊!你都快烧死了!”展信佳顾不上骂她,把被子掀开拽着她的胳膊,吃力地把她扶起来,拿过衣服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她身上套,“咱们得马上去医院!”

“可是……沈先生那儿没人……”言蹊哼哧了一声,声音渐渐低下去。

“什么?”展信佳没听清,又凑近了一点,对方却已没了声息,定睛一看发现刚刚还磨磨叽叽的人已经皱着通红的脸昏睡过去。

展信佳不敢再耽误,手忙脚乱地把她搀扶下床,艰难地把人背到背上。

沈岫栩是被饿醒的。

最近这几个月,他在言蹊的悉心照顾之下,变得三餐饮食规律,不准点吃饭胃就跟造反一样。

当他看到干干净净的厨房时,沈岫栩就意识到言蹊今天可能没有来。但他还是不死心,找遍了整个别墅言蹊可能在的地方,仍然不见人影。

沈岫栩蹙眉打开冰箱,里面摆放着满满当当的各种食材。

他不自觉想起言蹊说过的:“一个人吃饭多没有意思啊!一日三餐就应该是大家围着桌子,挑自己喜爱的事物,偶尔提起饭前发生的趣事。这不仅仅是为了生存所要完成的任务,而是促进朋友、家人之间,彼此亲密无间的一种交流方式。”

这是一种很新鲜的说法,从来没有人这样告诉过他。

自从父母去世之后,他的生活就变得一团糟。在那些所谓亲戚的家里,他机械性地将饭菜一点一点塞进嘴里,看着满桌心思各异的人,他也曾忍不住在内心发问:“人为什么要坚持一日三餐呢?”

《人间失格》里说:“一家老小,一日三餐,在规定的时间内聚集到一间阴暗的屋子里,井然有序地并排坐着,不管你有没有食欲,都得一声不吭地咀嚼着,还一边伛着身躯埋下头来,就像是在对着蛰居于家中的神灵们祈祷一样。”

年幼的他不明白那种仪式感,但是从那些飘忽的、刻意掩藏的、不怀好意的窥探目光里,他知道,这不过是一场以利益为前提的、带有目的性的“聚会”。

就像《最后的晚餐》那幅画,所有丑陋,无所遁形。

大家看似一本正经的面孔下,掩藏的是像肮脏的洗漱池里纠缠成一团的破抹布一样的内心,和长年累月积攒的油垢里滋生出的病菌,而这桌上丰盛的食物,不过是为病灶提供养分的必需品。

但是在此刻,他竟然有些想念那个好像有用不完的活力的女孩。

他看了看灰沉沉的天空,忽然觉得,别墅实在是太大了。

言蹊在挂了好几瓶生理盐水之后,终于醒过来。

她睁开眼睛就看到坐在床边摆弄手机的展信佳。

“我在哪儿啊?”她的喉咙很干,嗓音十分沙哑。

“你终于舍得醒了啊!”展信佳刚好编辑完短信,顺手点击发送,然后拿了床头柜上的水杯送到言蹊嘴边。

言蹊微微坐起上半身抿了一口,喉咙里那种火烧火燎的感觉总算缓解了一点。

展信佳摸摸她的额头,自言自语:“好像退烧了……”

“现在几点了啊?”言蹊问。

展信佳翻了个白眼:“你别管几点了,好好养着吧。我已经发了短信过去帮你请假了。你呀!真是劳碌命!”

言蹊瞥了眼枕头边的手机,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工作室里。

PAN坐在工作台上眼神定定的,身后连接着数不清的电线。身后的沈岫栩若有所思地看着手机,上面是来自言蹊的短信。言蹊在短信里解释说自己因为生病,没有办法来上班……

PAN的眼睛里闪过一道精光,机械的声音响起:“根据数据库对比分析,语气相似度百分之三十七。”

沈岫栩没有反应,虽然睁着眼,但是眼神找不到焦点,像在看着什么地方,又像只是漫无目的地盯着一处。

他也看得出来这条短信语气不太对劲,但是他没有办法和PAN解释这个问题。因为有时候人的心思,是没有办法用单纯的数据来推测的。

就像他没有办法和言蹊说明PAN是机器人这一事实。

他想起言蹊抱着书离开书房那一瞬受伤的眼神,他的心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他不明白这样的感受,只能无助地捂着胸口,眉头紧锁。

PAN见他这个模样,没有神采的眸子里闪烁着懵懂,他在数据库里来回搜索,找到几段标记着“Estella”的视频,挑了其中一段播放出来。往常沈岫栩难受的时候,他都是这样做的。

大屏幕上,Estella的身影来回闪现……

赫然就是言蹊看到的照片上的三个人。

展信佳看着自从回家就坐在**发呆的言蹊,严肃地拍拍她的肩膀,坐在她对面:“你到底怎么了?这两天我看你失魂落魄的。”

言蹊还没有缓过劲来,浑身无力,恹恹地摇摇头。

展信佳看她这样更来气:“因为沈岫栩?”

言蹊不敢置信地看她一眼,那眼神好像在说,你怎么知道的?

“你我还不了解。”展信佳白她一眼,“说说吧,怎么回事?”

展信佳态度很坚决,一副不问出个所以然誓不罢休的模样,言蹊只得翻身,从立柜上摸出一本书,翻了几页,抽出夹在中间的照片,看了几眼,递给展信佳。

展信佳一头雾水地接过,匆匆瞥一眼,只看清照片上是一个女人两手分别抱着两个小孩,左边那个绷着一张小脸,右边那个笑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言蹊有些迷茫:“你说,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人十年里面貌丝毫不变?”

“嗯?”

“就是……”言蹊有些不确定这么说对不对,于是她指了指照片最左边的那个小孩说,“这是沈岫栩小时候。”又指了指右边的小孩,“而这个小孩叫PAN,根据发色和模样都看得出这是PAN小时候,但是年纪不对。”

“年纪不对?”展信佳不解。

“对,照片里两人一般大,但是我看到的那个PAN,却只有十三四岁,是不是很奇怪?”言蹊看向展信佳,展信佳歪着脑袋想了想:“潘?彼得潘?那个拒绝长大的童话人物?”说着又仔细看了眼照片,一看之下才发现不对,不敢置信地凑近照片。

言蹊愣了一下,继续道:“我在沈岫栩的别墅里看到过这个女人,和照片上的人一模一样,叫作朵拉……”

“等等。”展信佳出口打断她,掏出手机翻了翻,将手机和相片放在一起,“这是何遇!”

“何遇?”言蹊蒙了,怎么又和何遇扯上关系了?

展信佳将手机递过去,那上边是何遇幼时的照片,言蹊对比了一下,还真是一模一样。

这到底怎么回事?

这件事变得越来越复杂,言蹊本来就有些头疼,这两天她一直在思考着这张照片背后的玄机,晚上都睡不好,想破头也没有想明白。

展信佳看她皱着眉揉着眉心的模样,有些后悔把照片拿出来了。

“你不要胡思乱想了啦!”展信佳有些犹豫,在言蹊渐渐焦灼的神情下,才终于松口,“好啦好啦,其实……沈岫栩是何遇的表弟。”

“表弟?”言蹊拔高声音反问,原来他们之间还有这样一层关系。

“何遇的爸爸何侨霖是沈岫栩的妈妈Estella的哥哥,何遇和沈岫栩是表兄弟,但是何遇不喜欢他。”展信佳破罐子破摔,何遇不愿意让人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她也是找人调查才得知一些皮毛。

“沈岫栩的妈妈Estella和沈岫栩的爸爸沈秉衡都在美国一所大学念书,两个人一毕业就步入了婚姻的殿堂。后来沈秉衡决定回国发展,何侨霖为了妹妹Estella也决定回国。但是何遇的妈妈不愿意,于是她生下何遇就和何遇的爸爸离婚了。所以何遇从小是他姑姑Estella也就是沈岫栩的妈妈带大的……

“沈岫栩的父母毕业回国时,AI(人工智能)技术还处于起步阶段,于是沈岫栩的爸爸和何遇的爸爸一起创办了当时国内第一家机器人公司。沈秉衡在国外主攻的就是这方面,但他是个十足的实验狂,于是两人一个负责研究、一个负责公司发展……在研究还差临门一脚的时候,沈秉衡在实验室因为意外爆炸身亡……Estella呢,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坚信丈夫是被人害死的。后来就很戏剧化了,据说她掌握了某个证据,在报警的途中出了车祸。”

“车祸?”

“对,当时还有一种说法,说她是故意撞上去的。”展信佳抿着嘴角说,“在何遇心目中Estella跟亲生母亲没什么区别,他认为沈秉衡心里只有自己的研究,为了研究弃家庭于不顾,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父亲,甚至他认为沈秉衡是害死Estella的罪魁祸首。”

“这和沈岫栩有什么关系?”言蹊有些不明白。

“因为Estella去世之后,沈岫栩无动于衷,甚至葬礼上都不见他的踪影。后来,据说何遇是在那幢别墅的实验室里找到沈岫栩的,他在修复他父亲留下来的机器人……”展信佳盘腿坐着,时间久了腿有些麻,扶着言蹊的肩膀下了床,弯下腰舒了口气,“何遇说过这样一句话:沈岫栩这个人,从小就没什么感情。”

展信佳收紧了手指,低着头说:“不管这是不是真相,蹊蹊……”她顿了顿,咻地抬头直视言蹊的眼睛,“你可不要喜欢上他,关于他的流言蜚语,堆起来能把人淹死……”

言蹊被她看得浑身不对劲,讪笑一下,挥着手说了句:“你胡说什么呢!”但是她不知为何有些心虚,躲开了展信佳的视线,低声嘟囔,“他怎么看得上我啊……”是啊,那么优秀的沈岫栩,怎么会看上平凡的自己呢?说完,言蹊的心狠狠地抽了一下。

展信佳听她说话的语气,心猛地一沉,脸上却笑了,揽住她的肩膀胡**了把她的头:“胡说,我们蹊蹊这么好,我要是个男的,我都想娶你了!”

被展信佳这样一打岔,一开始的话题反而被遗忘,两个女孩在**笑成一团……

卧室微微开了一条门缝,何遇低垂着头半靠在墙上,不知道在门边站了多久,他刻意放轻脚步,悄悄地离开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