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则等会议一散,第一个冲出会议室,老院长乐呵呵地看着护士气急败坏地跟上去。赵则瞥了眼身后,急匆匆地闪身躲在拐角,目送追着他要交代工作的护士远去,才慢悠悠地走出来。他整了整略有些凌乱的白大褂,施施然就要回办公室,掠过玻璃窗时看到埋头坐在花坛边的言蹊,眉头一皱。

言蹊双手搁在膝盖上,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脚尖,直到感觉到有人靠近,一双皮鞋映入眼帘,她才抬起头。赵则站在她的面前,脸上带着一种温暖人心的笑容,温和的双眼仿佛能够洞悉一切,像是纷纷扬扬大雪里突兀出现的木屋,里面燃烧着火舌缭绕的火炉,有一种你无法拒绝的善意和悲悯。

不等他发问,言蹊先开口:“你认识周密?”

赵则没有特别意外,坦然地点点头:“认识,我们小时候都是这所孤儿院的孩子。”赵则说着眼睛环视一圈,不远处的草地上有几个抱成一团打滚的孩子,言蹊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她记得其中一个孩子有先天性听力障碍。

言蹊不太清楚周密的过去,周密从前对此讳莫如深,徐择一也因此忌讳,从不宣之于口。她倒是比较意外赵则原来也是星光福利院的一员,难怪以他海归心理学博士的履历,他却甘心蜗居在这样一所人迹罕至的福利院里。

“你大概不知道,我能够念书、能够出国深造全是仰赖Estella。”赵则的目光有些闪烁,言蹊在里面看出一丝愧疚的情绪来,很快又被他收敛。赵则继续说道,“那时候这里还是一座教堂,院长是牧师,好心收留附近无家可归的孩子,给一口饭吃让他们不至于饿死在街上。Estella偶然来这儿做礼拜,离开的时候提出要救助这里的孩子……可以说,我、周密、欧阳,还有许多你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人,如果没有她,可能就和社会上许多碌碌无为的人一样,过着混吃等死,有今天没明天的生活。”相同的论断言蹊从欧阳那里已经听说过,她没有打断,听得很认真。

赵则同林言蹊讲了许多关于福利院的往事,甚至赵则之所以专攻心理学,也是为了报答Estella的助养之恩。

“那时候我还是个很羞怯的人。”赵则说到这里,低头呵呵笑了一声,语气愉快地继续说,“我们都很喜欢那个隔得远远的、看起来就像是天使一样的人,但是也害怕接近她。你知道,这里的孩子总是会有些常人所难以理解的敏感和卑怯。”听到这里,言蹊猛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周密的情景,她也是涨红了脸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每次Estella来,我都躲起来偷偷地看她一眼。她总带着两个小孩来,一个开朗得过分,一个安静得极端,Estella每次哄着那个安静的孩子和大家接触时都显得很忧虑……”说到这里,赵则瞥了眼言蹊,言蹊警觉地看向他,“对,你想得没错,就是何遇和沈岫栩。”

言蹊嘴角抽了抽,赵则无奈道:“你不要觉得是我八卦,实在是病人太不配合,我只能从侧面迂回。”

言蹊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语:“病人?”

赵则点点头:“对,阿斯伯格综合征,也是人们常说的——天才病。”

他肩膀靠在树上,温柔地抚摸着树干:“此类患者会对特定领域的事情表现得特别执着,运动协调能力方面有显著缺陷,缺乏对他人情感的理解力,社交能力薄弱、缺少建立友谊的能力,在某一领域却有着超出常人的表现。这是医学上对于这一病症的释义。历史上也有许多大家熟知的名人,例如牛顿、爱因斯坦、米开朗琪罗、安徒生,都被认定患有此症。

“这是我在加拿大留学的时候才接触到的名词,比起当时对沈岫栩自闭症的诊断,阿斯伯格综合征显然更贴切。缺乏交流技巧、比同龄人行为幼稚、性格焦躁……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你不要怪他,这么多年,沈岫栩他一直都是一个人,过得很辛苦,不懂得与人相处,不懂得表达感情,不与人交往,与世隔绝。我一直想帮他,但是即便是再优秀的心理学专家,也没办法撬开一个严丝合缝的心房。”

赵则半弯腰凑近一朵杏粉色的月季,扑面而来一阵微甜的花香。他浅笑着将花掐下来,言蹊伸手刚要阻止,赵则已经将花递给她。

他说:“希望你能帮我,我看得出来,他对你,是不一样的。”

言蹊嘴角一抽,有些惆怅。

她记得这株叫作Masora(玛索拉)的月季,欧阳常说这株花简直就是娇滴滴的大小姐,悉心养护好几个月才开出这几朵花。欧阳要是知道赵则将她的大小姐折了,能拿花铲把他俩一起劈了!

言蹊选择性地跳过这个问题,又蓦地想起沈岫栩的书房里那一排心理学书籍,于是转移话题:“你是因为Estella才选择学心理学的?”

赵则理解地一笑,也知道有些事情只能点到为止,他呼出一口气,肩膀跟着垮了下来:“不全是吧,实际上,我确实对于人生该怎么选择很茫然,想要为恩人做点什么的心情正好给我指出一条路来。”

赵则很坦然,但是言蹊总觉得他有什么未完的话没有说出来。

言蹊接到展信佳的电话,她说自己已经到了福利院的门口,正准备进来。

展信佳一向是个闲不住的人,也知道言蹊最近的心情一直十分低迷,于是单方面提出今天带她出去兜兜风。

言蹊顿时就凌乱了,想起周密还在这里,顿时如坐针毡。

赵则将刚才摘花时粘在袖口的小刺拈下来,又望向言蹊匆匆离开的背影,轻声吐出一句:“其实人啊,跟植物是一样的。”

越是向往高处的阳光,它的根就越要伸向黑暗的地底。

“你干吗啊?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瞒着我?”展信佳握着方向盘质问道。

刚才她都已经进了福利院的门,想要去一趟卫生间,却被她硬生生拖了出去。

言蹊强撑着哈哈笑了两声,心里冷汗直流,打着哈哈想要糊弄过去:“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我这可是翘班陪你,要是撞见院长多不好意思啊!”

展信佳瞥她一眼,看言蹊龇牙不知在乐什么,咕哝了一声:“古古怪怪的,别笑了,丑死了。”

路上,言蹊习惯性地和展信佳分享最近发生的事情,只是机警地刨去了遇见周密的事。

她相信,展信佳如果知道周密回来了,绝对会扛着炸药包把福利院轰成平地!

甜品店里。

“你是说沈岫栩家里那个叫作朵拉的女人和PAN是机器人?朵拉是用沈岫栩妈妈的形象,PAN是用的何遇小时候?”展信佳不确定地问了一句。

“对。是这样。”言蹊点了点头。

“心理病人的内心世界真是难以捉摸!”展信佳感叹地咋舌,半晌,转过头来有些欲言又止地说道,“你说……”

“什么?”

展信佳的眼神有些不太对劲,言蹊也不由得慎重起来。似是下定了决心,展信佳凑近她的耳朵说了一句:“你说沈岫栩的家里会不会也有一个跟你一模一样的机器人啊?”

……

言蹊打了个寒战,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机器人什么的,简直不要太恐怖好吗!

“你胡说八道什么啊!”

展信佳歪着身子嘻嘻哈哈地笑起来:“难道不是吗?就像《剪刀手爱德华》里,和机器人展开一段旷世奇恋!”末了,怪模怪样地模仿一句,“我放下剪刀,就不能保护你;我拥有剪刀,就不能拥抱你。”

言蹊第一次没有搭她的腔,展信佳收起玩闹的态度:“哎,其实我觉得他和爱德华还挺像的,一个人生活在古堡里孤苦伶仃的,有着令人艳羡的才华,却不谙世事。喜欢上一个人,却也因为自己的锋芒而止步。”

言蹊还是有气无力地点点头,展信佳将桌面上的热姜茶推给她,话锋一转:“你呢?你喜欢他吗?”

言蹊浑身腾地不自在起来,双手抱着杯子,觉得手心的温度比杯子里的姜茶还要高。

“没有用。”他又不喜欢我,我喜欢有什么用……言蹊黯然地想。

展信佳敲敲桌面,摇了摇手指断定道:“你相信我,他肯定是喜欢你的。”

然后,展信佳花了半个小对着言蹊抽丝剥茧一般,分析那些她所认为的欲拒还迎的、畏惧不前的感情。

“哪有这么多弯弯绕绕啊!”言蹊咋舌,觉得不可思议,“你想多了吧!”

展信佳的论断堪称九曲十八弯,言蹊都快被她说动了,感叹上天究竟是赋予了展信佳怎样一颗七窍玲珑心!

“他家那些叔叔伯伯,听你一说就不像是什么好东西。你不知道,那些利欲熏心的人啊,六亲不认起来简直易如反掌,这些我比你懂。相信我,没错的。”展信佳自信满满地冲她眨眨眼,还对她讲了自己一个好赌的表侄,为了骗家里的钱,一人分饰多角演了一场毫无漏洞的戏,堪称连环套。

言蹊在心里感叹,还好自己家庭简单。

就在展信佳还在心有余悸地感叹“你不知道,我也接到过他的电话,还好我机灵……”时,身后忽然有人叫了声言蹊。

言蹊转身一看,是乔乔。

“谁啊?”展信佳看着穿工装的乔乔,悄悄问了一声言蹊。

“上上个工作认识的同事。”言蹊小声回道,然后和乔乔打了声招呼,瞅见她围裙边上的logo(标识),问,“你换工作了吗?”

说起来,乔乔当初帮了自己不少忙。

“啊,嗯,换了,你走了以后就换了。”不知道为什么,乔乔脸上明显有些尴尬。

“言蹊姐,其实,我一直没好意思跟你说,”乔乔舔舔唇,“其实你被辞退,是因为我的原因……”

言蹊一头雾水,乔乔继续说:“那天那两个外卖,是我把两个外卖的东西放错了,地下商城的那个顾客没有点汤。如果我没有放错,也不会有汤漏出来打湿了她的单据,也就不会被投诉……”

展信佳识趣地在一边玩手机,而言蹊此刻才恍然大悟,原来不是沈岫栩投诉的啊,她一直还以为……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望了展信佳一眼,展信佳也正好抬眼看她,脸上露出个玩味的笑容。

日薄西山,别墅的轮廓渐渐在成片的黑色疏影里模糊了形迹。

朵拉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无声游走,在沈岫栩的房间前停下了脚步。

沈岫栩今天一天都待在里头。

打开门,浓郁的酒味迎面而来。

朵拉走进去,模糊的光线里,沈岫栩弓着身子坐在床边的地毯上。床头柜上蔓延着从打翻的高脚杯里流出来的酒液,滴滴答答地顺着柜脚浸湿了地毯。一边是已经空了的酒瓶,别墅的地下室有一个恒温酒窖,里头保存了许多各个年份的酒,偶尔品品酒也是Estella从前一个比较风雅的爱好。

朵拉熟练地走过去清理一片狼藉的地面,掀开地毯上的一本书,底下的平板电脑上的画面定格在赵则微弯着腰将一朵盛开的月季,递给坐在花坛边的林言蹊。

监控录像像素不高,画面上的颜色也有些失真,但定格的这个画面,却有一种莫名的美感,男人眼中都是柔和的笑意,女人微仰着头……

朵拉呆呆地站在原地,平板电脑上的画面一切:“……小王子在高耸的城墙上就喜欢上了她,一见钟情。然而骑士姑娘进城时,却听到许多的流言:觊觎国库中的珠宝而打算谋逆的将军告诉她小王子的残暴不仁,在围着灶台灰扑扑的妇人眼中他是一个傲慢的人,瘫倒在灰尘里瘦骨嶙峋的男人说他是一个没有同情心的冷血的人……唯独盘踞在城堡半空中的恶龙告诉她,小王子是一个好人。但是在童话故事里,恶龙都是恶毒的巫师的帮凶……”

沈岫栩歪着脑袋,眉头猛地皱起来,他抢过平板电脑,用力地摔在地上:“不要放了!”

朵拉乖顺地遵从,她能够察觉沈岫栩的低迷,却没有办法理解这些情绪,没有办法追根溯源地找寻到他难过的理由。她只会根据记忆中Estella安慰他的片段,一次一次地在他陷入低谷时播放这些音频、视频,企图安慰他。

她不明白,悲伤其实是对人对事的。

“你帮不到我什么。”但是沈岫栩却知道,那种近在眼前,你却清晰地明白再也碰触不到的无力感,像是用钝刀子割肉,割在心头,很痛苦。

他摇摇发胀的头,清了清干涩的嗓子,过了很久才慢慢转向一动不动的朵拉,问道:“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这一幕很熟悉,在朵拉的视讯记录里,Estella也在夜色渐沉的时候带着微醺问她一些问题;沈岫栩在接到Estella的死亡通知时,也曾带着这样的迷茫和淡淡的哀愁问她:“以后我需要一个人生活了,对吗?”

画面如此雷同,两张相似的脸,爬满了哀伤的脸,逐渐重合。

只是朵拉依旧没有办法回答。

大概是酒气熏人,绯红渐渐爬上他的眼眶,沈岫栩轻笑一声,自言自语:“我忘了,你怎么会回答我呢?”

朵拉的表情始终如一,她微微弯腰,公式化地说:“一天饮用酒的酒精量不能超过25g,你已经过量了,而且你不擅长饮酒,所以喝酒后会伴随头痛、头晕、反胃等不适。”

沈岫栩闻言轻笑一声,缓缓抬手,遮住自己的脸上的表情:“难怪我这么难受。”语气中是一种后知后觉的恍然大悟。

路灯一盏一盏地无声点亮,照亮洋苏草花田,上空划过几只夜鸟,发出长长的哀鸣,撞进没有边际的黑暗里,那里面隐匿着一座只看得清轮廓的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