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有一丝寒意,依旧柔暖的阳光倦懒地投洒在大地上,言蹊坐在草地上背靠花圃的白色篱笆,仰头晒着太阳,带着丝丝暖意的阳光熏得她鼻腔里都是秋天干燥的味道。

星光孤儿院的工作很轻松,虽然言蹊被安排负责教孩子们念书,但是平时她也会帮着照顾他们的饮食起居和课余的娱乐活动,偶尔也帮忙打扫或者做一点小甜点。甚至有过一两次和前来教堂做礼拜的教徒们一起聚会的经历。

生活很充实,让她几乎没有时间胡思乱想,想到这儿,被晒得暖暖的眼皮有些酸涩。

微微掀动眼皮,长发挠得她的脖子有些痒,她伸手想要捋顺,耳边响起“噼里啪啦”的静电声,长发还是紧紧地粘在脖子上令她很不舒服。

“秋天的静电简直是逼死黑长直。”言蹊莫名烦躁,直接扎了个马尾。

“那就剪短呗。”欧阳正在花圃里给植物堆腐肥。

欧阳就是言蹊那次跟着沈岫栩来教堂时认识的女生,她剪了短发,言蹊第一眼差点没有认出来。更令她不敢置信的是,原来欧阳是那个不苟言笑的韩秘书的未婚妻!

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言蹊简直惊呆了。

一直以来,言蹊认为能够让榆木疙瘩一样的韩秘书喜欢的,甚至一提起都会幸福地笑着的女人,应该是很温柔知性或者文艺清新的类型,而不是像欧阳这样的……

想到这儿,言蹊望了眼欧阳。她留着三七分的闷青色及耳短发,伸展着长腿坐在地上,浅色外套随意地系在腰间,牛仔裤膝盖处的破洞吊着长短不一的白色线头,马丁靴的鞋带松松垮垮地绑着,嘴里叼着一根细长的烟,白净的脸上和手上都是泥,动作娴熟地翻着土,细致地侍弄花草。

在她低头的瞬间,露出后颈下方的圆形文身。

据欧阳说这个图是一个来自芬兰赫尔辛基的摇滚乐队设计的——叫作heartagram,由一个爱心和倒转的五角星组成,含义是“love metal”——一种用摇滚来表达的极致的爱情。

欧阳说她更喜欢这个乐队主唱的说法:这个图案代表生和死、好与坏、善与恶的平衡。

言蹊总来看她护理花圃,也会学学种植技巧。有时候看着看着就会想起沈岫栩家里那个荒芜的花园,真不知道盛放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言蹊魔怔地想着,意识到自己又不自觉想到沈岫栩,暗骂一声,赶紧转移注意力。

“你这是在干吗?”言蹊问。

欧阳拿着一把剪刀,比画着剪掉一些在言蹊看来还挺健康的枝丫。

“剪枝啊,像月季、牡丹、紫薇这些花,都要在秋季修剪,冬天减少养料的消耗,植物也是要冬眠的。”大概是眼睛被烟熏了,她将下巴抬得很高,说话也有些咕哝,手上动作却很利落,“咔嚓”几下完工。她一只手夹住嘴边的烟,一只手抄着花剪叉在腰间,眯着眼打量花丛……

她真的是一个漂亮又帅气的女人。言蹊这么想着。

欧阳撑着地面站起来,将烟蒂弹进身边的易拉罐,然后把装着烟灰的易拉罐小心藏在墙角。

做完这一切后,她叫来在一边帮忙拔杂草的小孩,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把拐棍糖,引来孩子们的惊呼。

欧阳将手举得高高的,像个大孩子一样捉弄着这群孩子,甚至有孩子抱着她的肩膀整个人都挂在她的身上。看到这些,言蹊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笑过之后忽然就定在原地,莫名地就想起好像从没有看过沈岫栩开心地笑过一次……

微风吹得树叶婆娑,吹动颊边的碎发,一阵熟悉的钢琴乐曲和着风声悠悠扬扬地飘**在空气中,言蹊顺着声源处望去,错眼间看到记忆中沈岫栩在空旷的琴房中弹奏的模样,他的手指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轻盈舞动……

言蹊有些出神,四周的喧闹声渐渐抽离,她听到心底有一个声音在说:林言蹊,承认吧,你完了……

沈岫栩坐在藏蓝色的沙发扶手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平板电脑——福利院的草地上,灿烂的阳光停留在他们的身上,他们熙熙攘攘闹成一团,素白的脸上和手上沾上了阳光和泥土。他们扬起笑容时,眯得弯弯的眼睛里有实实在在的快乐。

沈岫栩的视线定格在言蹊的脸上,她身边争相绽放的月季花丛,花瓣上的莹莹露珠散发出珍珠般的光泽,也比不上她灿烂的笑容。

他没有察觉到自己嘴角慢慢浮起一丝笑意。

PAN在一边歪着头,将沈岫栩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主人现在变得很奇怪,自从那个女孩不来以后,心情指数持续走低,要么就坐着发呆,要么翻开一本书许久都不见翻页,更反常的是他几乎都不怎么去实验室了。这根本不符合他往常的生活规律,只有在看这些录像的时候会有一点笑意,现在这一段他已经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了……

“咦?”PAN正在浏览最近的录像,开口道,“言蹊姐姐离开福利院了。”

“怎么回事?”

PAN迅速将视频传送到电脑上。

半个小时前,言蹊忽然接到了林毓钟的电话。

电话一接起来,言蹊就从嘈杂混乱的声音里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张素秀的声音很有辨识度,特别是与人争吵的时候,尖锐高昂的声音就像是在旷野里用力吹响的哨声:“呸!我告诉你们,我没我家老林那种好脾气,想糊弄我?把你们领导给我叫出来,不然我就把你们这儿砸了……”

“哎呀,你别闹了!回去再说!”林毓钟焦急的声音传出来。

“你给我撒手!回去我再跟你算账!”林母语气中透露出一种这事没完的狠劲。

……

“爸!爸?”言蹊急得朝电话里不停地喊。

林毓钟一边拉着张素秀,一边断断续续地将事情经过告诉林言蹊——

眼看就要年底了,往年这个时候林毓钟都会去各个合作商那里结尾款。前几天,林母在帮着查账的时候,随口问了句女儿上班的酒店。因着几个月前在龙图腾的意外事故,林父与龙图腾的合作关系也就断了;言蹊也央着林父不要把她已经辞职的事情告诉林母,林父含含糊糊打算应付过去。没想到第二天林母回市场以后,隔壁摊位的新接了龙图腾活计的老板却是另一套说辞……

在林母的逼问下,林父一急,不小心将那天在龙图腾与钱经理的争吵说秃噜嘴了!

所以才有了林母跑来讨说法这一幕!

言蹊赶去龙图腾的路上一直在心中叫苦不迭,心脏怦怦直跳。

她把车随便一停,拨开层层人群,就看见在人群中央撒泼的张素秀。

张素秀两手拍着大腿,含混不清地哭号;林毓钟扶额站在一边不住地叹气,言蹊觉得自己脑仁有些疼。

因为她深谙林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套路。

言蹊小的时候,林毓钟颇有些大男子主义,林母很伶俐,从来不和他正面起冲突,但是她那把远近闻名的好嗓子把她的委屈倾诉得淋漓尽致。林父虽好面子,却是个实在人,久而久之只能由着她。更何况林母身处市井多年,练就了一身滚刀肉,说白了就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不怕丢人。别看她现在撒泼打滚形如疯妇,她心里精明着呢:你龙图腾不是手段强硬吗?不是权势遮天吗?就看你当着这么多有钱有势的人的面,还敢不敢跟我扯脸皮!

果然,一个主管模样的女人走过来,脸上明显带着强压下去的不耐烦:“……有话好好说嘛,要不去我们经理办公室……”

主管想要息事宁人,但是林母没给她这个机会,抢白道:“好好说?咋个好好说嘛,你一上来就要告我,咋个好好说!”

“你个臭婆娘,你还蹬鼻子上脸……”钱经理骂道,言蹊看到他吓了一跳,因为钱经理身上一向服帖的西装此刻皱皱巴巴,头发明显被收拾过,但还是有些凌乱,右脸也肿起来,上面有几道鲜红的血痕。

张素秀也不哭了,手叉着腰指着钱经理的鼻子冷嘲热讽:“怎么的?你还想打架啊?来啊!”

“你!”钱经理撸起袖子就要冲过去,言蹊连忙挡在张素秀面前,把张素秀往一边拖:“妈,你干吗啊?”

“林言蹊,你能耐了啊!你自己工作懒怠惹得客户投诉,要不是我兜着你的破事,你离职走得了正规程序吗?现在你傍上个有钱人,你家人就来捣乱、砸酒店,我倒要看看你那个相好的这次怎么救你。你,你们一家等着吃牢饭吧!”钱经理看到言蹊孤身一人,立马来劲了,破口大骂道。

言蹊知道他口中的“有钱人”“相好的”指的是沈岫栩,大概是上次沈岫栩帮她出头被钱经理误会了。这样想的还不止钱经理一个人,言蹊听到人群中有窃窃私语:

“这不是上次在咱们大堂里闹起来的那个人吗?”凑热闹的。

“原来她就是林言蹊啊!”恍然大悟的。

“我在之前那个酒店就听说她的光辉事迹了……”满是嘲弄的。

“我听说她转行了啊?我听人说她在商业街那边做服务员呢!”幸灾乐祸的。

“她在咱们这一行可是出了名的,不转行还能干啥啊!留下来丢人吗?”自以为是的。

……

各种各样的声音纷至沓来,言蹊只能装作没有听见,咬唇站在原地。当初被钱经理设计赶出酒店的时候,她就知道会有这样的一天,不是没有据理力争过,但是她在龙图腾无权无势无倚仗,根本摆脱不了被抹黑扫地出门的下场。如今一切都已经盖棺定论,她也只能背上这口硕大的黑锅,甚至在整个栖临的酒店行业里声名狼藉……

沈岫栩看着监控录像里被指指点点的言蹊,皱紧了眉头:“怎么回事?”

PAN面无表情地调出几段录像:“上次我侵入他们的电脑,找到了这些视频。经过我的筛选,有这几段录像。”

沈岫栩点开第一段,言蹊压抑着情绪的声音传了出来:“我没做过,我没有动过客房的任何东西!”

“不是你说没有就没有!客人投诉,就一定要给客人一个交代!”钱经理疾言厉色,“你服个软,这个事情就这么了了。进了服务行业就别给我谈什么尊严,道歉低头你会少块肉还是怎么的!”

又点开一段。

“你知道的,天上不会掉馅饼,我为你得罪了这么一个大客户,你总得给点表示吧?”钱经理色眯眯地笑了起来,眼睛里闪烁着不怀好意的光芒,“这样,今天晚上你来这儿找我……”

沈岫栩依稀看到视频里的钱经理递过去一张房卡模样的卡片,伸手就要拉言蹊的手。言蹊急忙向后退了两步,脸上写满了厌恶:“服务行业没有尊严,但我不是摇尾乞怜的哈巴狗!我的服务也不包括贴身服务!”

“你不要不知好歹!”钱经理眉毛倒竖,威胁道。

沈岫栩心里充盈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气,快速浏览了后边几段视频,很快就明白了事情的经过。他嘲弄地笑了起来,看着视频中的钱经理似乎十分满意周围的窃窃私语,骂骂咧咧地说些不干不净的话。

沈岫栩的目光难得地凶狠起来,吩咐道:“把这几段视频投放到龙图腾大堂的电子屏幕上!”

“我说你一个大男人,嘴怎么这么臭!”林母语气尖锐,言蹊觉得难堪,又害怕林母会相信周围的风言风语,拉了拉林母的袖子:“妈,咱们走吧。”

林母甩开她的手,言蹊脸色颓败地想起以前念书的时候,曾经和班上一个同学发生争执。她永远记得回家之后林母严厉地呵斥:“你自己想想人家为什么偏偏和你有矛盾……那就是你的问题!”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理论,但是言蹊偏偏就记住了。

这时候,林母突然吼道:“我的女儿我知道,她不可能这么做!”

言蹊惊呆了,这还是自己那个不管你怎么和她讲道理,都听不进去,只知道胡搅蛮缠的母亲吗?是那个常把“你还年轻,你懂什么?我比你多活几十年,知道的比你多多了!”挂在嘴边,然后附带无尽唠叨,还时不时使用暴力,使自己接受她的观点的母亲吗?

钱经理像是没有听见,只是扫了眼窃窃私语的人们,得意扬扬地看向言蹊,与言蹊从龙图腾离职那天如出一辙。

那天,璀璨的阳光照在言蹊身上有些冷,他凑近言蹊说:“林言蹊,你难道还不明白,‘公道自在人心’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无用!这个世界上多的是踩着别人肩膀向上爬的人,这样的人,才能站在上层!而你,只有做垫脚石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