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朝着无边的黑暗,蛇形小船又一次启航。

经过这番折腾,处于海洋中的小船早就失去了方向,卓木强伸出双手,只能察觉到一丝丝微风,但对于风是从前后左右哪个方向吹来的,却怎么也感应不出。幸好塔西法师和亚拉法师为这艘迷途的小船指明了方向,大家于是遵循着他们的指示,继续向茫茫深处划去。

坚持再坚持,在海面上,数米高的波涛随时随地都存在。其实就整个大海来说,已经算是光滑如镜了,只是身处海中的人太小了一些。

在绝对的黑暗中行船对人是一种折磨,海面不可能有任何港湾,船无法停泊,意味着无法入睡。哪怕人人都已经疲惫至极,依然只能坚持,但是要坚持到什么时候,却没有人知道。

又是八个小时过去了。岳阳小心地将时间刻在蛇形船的肋骨上。自从失去现代计时器之后,他就将塔西法师用心跳和呼吸大致推算出来的时间刻在船身上,好让大家知道,究竟已经在海面航行了多久。

张立捧起水桶,“咕咚咕咚”又灌了几大口水,为了抵抗饥饿,船上大部分人都装了一肚子水。海面上的波浪正渐渐变得平静,但是卓木强不知道,他们究竟有没有走出喇叭口。在这个黑暗的地下世界,失去了仪器的辅助,就像盲人,什么都不知道。

船里的气氛低迷到近乎死寂的程度,连严勇也不再大喊大叫,如此安静的气氛让人感到自己成了独立的存在。是啊!他们是与世隔绝的,孤独和寂寞变成一种恐惧,侵袭着每个人的神经。意志稍不坚定的人,会由此产生下一刻即将死去的幻觉。

不能让这种情绪蔓延开来!卓木强这样想着,便道:“怎么?大家都不说话了?”

张立有气无力道:“强巴少爷,我想睡觉又睡不着,肚子饿得发慌,全身酸痛得要命,还要不停划桨,哪里有多余的力气来说话啊?”

卓木强道:“不要那么丧气嘛!你不是一直都很开朗的吗?”

张立一口京剧口音:“我现在是又冷又饿,饥寒交迫,怎么一个惨字了得?惨!惨!惨……”

岳阳道:“得了吧!你瞧勇哥可不像你那样。这点困难就喊苦喊累,以后还怎么跟强巴少爷混?出去后千万别告诉别人说,你是跟强巴少爷混的。”

卓木强道:“岳阳,听你的语气,那精气神儿还挺足,来唱首歌,振奋一下情绪!”

“啊?唱歌!”岳阳转过头来,却是一张苦瓜脸,“饶了我吧!强巴少爷,我们有三十多个小时没睡过觉了,我现在握桨都握得手脚发软,唱歌,实在是唱不出来。”

张立顿时吃吃地笑出声来。

卓木强道:“再坚持一下,唱个歌,我们就吃东西,也该迎接下一次潮汐了。”

“强巴少爷,不是我自谦,以我目前的状态,唱歌根本就起不到激励人心的作用,只会让大家更加痛苦。”岳阳想了想,突然大声叫道:“瘦子!”

赵祥在船尾道:“哎!”

岳阳道:“强巴少爷让你唱首歌!振奋一下。”

“唱歌?唱什么歌?”

“随便你,要唱有漏*点的,让人精神 焕发的那种。”

赵祥想了想,大声唱道:“前路在哪方,谁伴我闯**……”

刚唱了个开头,岳阳就大声打断道:“不行不行!Beyond的歌太伤情了,换一首!换一首!”

赵祥又换道:“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他说……”

岳阳又道:“太老了,而且这首更颓废。”

张立摇头道:“哎呀!现在所有人都手脚发软,唱什么振奋的歌?要唱恬适的歌,帮助休息和恢复体力,更要有意境,最好能让人感到目前的环境很舒适。”

岳阳不同意道:“目前的环境,还能舒适?”

张立道:“当然是发挥你的想象啦!你可以闭上眼睛想象,这一泓清水是多么的宁静,周围的景致是多么的诱人,蓝天白云、碧海银沙、微风拂柳……”

赵祥像是得到了启发,忙道:“有了有了,找到一首很适合这个意境的歌。”紧接着就带着颤音唱了起来:“小船儿轻轻飘**在水中,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让我们**起双桨。小船儿轻轻……”

岳阳听得浑身上下一哆嗦,忙道:“不行,快别唱了,我要吐了。”

卓木强也道:“别让赵祥唱了,他已经有很多天没能吃下东西了。”

张立却抚掌笑道:“不错不错,就是这种意境。勇哥,你说是不……勇哥!”

张立伸出手,抓住严勇握桨的手,只觉得那手冷得像块冰,再看严勇,额头正在渗汗,腰弯得像虾米,膝盖盯着胸口,身体蜷成一团,牙齿磨得格格作响,显然正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张立一惊,放下船桨霍地站了起来。

卓木强也注意到演员的异况,忙道:“怎么啦?”

岳阳已经叫了起来:“唐敏!塔西法师!快来啊!”

严勇艰难地抬起头来,脸白如纸,却仍坚持道:“我没事,别管我,快划船!”

这次每人相信他了,他说这话的时候,浑身都在发抖,情绪一激动,一张口,又赶紧别过头去,头耷在船舷上吐了起来。这次,卓木强看得分明,那咖啡色的呕吐物,哪里是什么巧克力?分明是血的混合物啊!

这一吐,严勇终于坚持不住,蜷缩得更紧了。

唐敏和塔西法师赶到,胡杨队长和吕竞男也围过来。巴桑将探照灯打开,只见严勇极力克制着,可全身还是不由自主地颤抖,那是肌肉自发的颤动,咖啡色的呕吐物散发出排泄物的臭气。

吕竞男一见严勇的姿势和呕吐物,震惊道:“肠扭转!有多久了?”

肠扭转!卓木强心中一跳,那是餐后户外剧烈运动可能引发死亡的几种病症之一,绞痛程度足以让人觉得好似将腹腔内的肠道被绞得寸寸断裂,常人根本无法忍受,眼前这个汉子是怎么一声不吭挺过来的?

唐敏做了体征检查,悲伤地道:“应该是谢尔舍米斯基症,严队长,你……你……怎么不说啊?”

她清楚地触摸到,严勇腹胀如鼓,传出明显的振水声,闭上眼睛,仿佛能看到肚子里被消化液和血水浸泡着,正坏死、寸断的肠道。肠扭转一旦发生,不靠手术极难恢复,更何况在剧烈震**的环境下?若不及时剖腹探查、治疗,死亡率很高。

如今严勇的情况,可说已到了强弩之末,内脏恐怕有一多半都被消化液和各种细菌侵蚀了,还能保持意识的清醒,全靠自身的一股毅力支撑。那种精神力量一旦消失,便是大罗金仙也难使其复生。

塔西法师也微微地摇了摇头,露出惋惜的神情。

严勇苦笑道:“我以为,再多坚持一下,就能……就能看到香巴拉了,没想到……没想到,这身体支撑不住了……”

胡杨队长搂着他的双肩,道:“老伙计,都已经走了这么远了,你再坚持一下啊!”

严勇反过来安慰似地拍了拍胡杨队长,向卓木强问道:“强巴少爷,我们,真的能到香巴拉吗?”

卓木强道:“能!一定能!”

严勇道:“那就好,那就好。”将手伸进衣服里摸摸索索,取出一张照片,却是他自己的,不知道在哪座山脚下照的。他将照片交给胡队长,说道:“老队长,我可能真的坚持不到那里了,等你们到了,把照片里的人剪下来,再……再照一张,这样……这样就没有破绽了……老队长,答应我,如果你们能回去,请将我的遗书和那张照片一起交给我儿子,告诉他,他父亲毕竟……毕竟是到过香巴拉了,没有遗憾,没有!”

最后几句,严勇几乎是用尽力气吼出来的,圆睁着双眼,双手死死握着胡杨队长的衣领,仿佛不甘心就这样离去。怎么甘心?他还没看到他心中的香巴拉呢!

胡杨队长颤抖着双手收好那张照片,两行浊泪终于不可遏制地从满是皱纹的眼角滚滚落下。

又一盏头灯沉落,好似划破夜空的流星,光亮只维持那么短暂的一瞬,散发出凄迷的美丽。头灯缓缓沉入海中,生者的心也随之沉到冰冷的海底。又一个或者的生命消逝,他们却不知道是该悲伤还是该绝望,持续不断的生死相别让心麻木了。下一个或许就将轮到自己,每个人在心里多少都有这样的想法。他们是在冥河上漂流,这里本就是与生命相违背的地方。

随着严勇的沉没,船上再也没有笑声,冰冷的风吹着每一个人,大家都默默注视着严勇的头灯消失的方向,直到光芒彻底消失。

岳阳突然缩紧眼睛,仿佛觉得,严勇的头灯还没有下沉到足够深的地方,就瞬间消失了。是幻觉吗?他揉了揉眼角,尚未干透的水顺着发际滴在手背上,再睁开眼时,水底已是漆黑一片。

一定是幻觉,他暗想。

又过了三个小时,他们在怒吼声中迎来第三次潮汐大潮。

这次大潮比之第二次明显小了许多,蛇形船一次都没有翻转,看来已经进入了真正的海洋核心地带,起码离喇叭口远了。

这次潮水过后,张健也离开了,他是在潮涌的过程之中悄悄走的,待潮水过后,呼吸已然停止。据唐敏和塔西法师检查的结果,他走得很安详,应该没有受到太多痛苦,如同在熟睡中回归主的怀抱。

又一盏头灯熄灭,活着的人还在船上,随波飘**。

岳阳注视着消失的张健,这次看清楚了,没错,这次看清楚了,没错,头灯下沉不到十米就突然消失,好像被什么巨大的东西遮挡住一般。

他将这个现象告诉了卓木强,卓木强凝神道:“你认为是什么呢?”

岳阳道:“海里有生物,并且跟在我们的船周围,好像在等待食物的样子。”

卓木强怒道:“你是说,严勇和张健的身体,都被海里的东西吃掉了?”

岳阳低头道:“我想,是的。”但他很快又抬起头来,“如果真有生物,我们就有食物了啊!”

“啊!”卓木强转过念头,道:“你是说,我们可以钓鱼?既然大家都在休息,确实可以试一试!张立,把探照灯取下来,照一下水里。”

可照了十来分钟,什么都没发现,船上的人对此讨论了一番,认为生活在黑暗中的生物,通常都会被光亮吸引,凭藉如此的强光,不可能毫无发现。生物存在的可能性太小了,毕竟这里还是风急浪大的地方。

张立重新装好探照灯,小船继续向黑暗深处前进。

这群四十八小时没有入眠的人,眼中都出现了迷茫,不少人回忆起那句话,“在冥河中漂流几万万年”。几万万年,那究竟是多久?难道这地下海,真的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