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第二日

卓木强巴先来到孟浩然身边,唐敏正在给他做检查,塔西法师静候在一旁,这名不怕雪山的摄影诗人脸‘色’有些白,他略带疲倦地说道:“我没事,只是胃部有些不舒服,休息一会儿就好了,可能是昨天野味吃多了,今天有些消化不良。”

唐敏问道:“这里疼吗?还想不想吐?”塔西法师的手指搭在孟浩然手腕上,替他把起脉来。

卓木强巴知道,这刚一开始身体就出现不适症状,绝不是什么好事情,可是目前他们的状况不容乐观,他清楚地知道,这地下河只有前进一条路,想返回是绝不可能的。塔西法师道:“脾胃不调,应该是气血‘阴’虚所致,暂时只需调和脾胃,以暖微补就没事了。”唐敏也道:“看来是受凉导致消化不良所致,行船颠簸所以想呕吐,先服用一支胃复安看看情况。”

卓木强巴这才稍微宽心,让孟浩然注意身体,继续往下走,来到肖恩面前,这是他们这个冒险团体里面,唯一一位银发碧眼的外国人,肖恩能说的中文不多,但是能听懂一部分,有时张立说笑话他也在一旁全神贯注地听着。卓木强巴过来时他正用英文和黎定明‘交’流着,两人似乎聊得很开心。“嘿,肖恩,定明。”卓木强巴打声招呼。

肖恩道:“强生,你终于有空休息一下了。这支队伍不好带哦。”

卓木强巴道:“也没什么不好带的,大家都有户外探险的经历,几乎没有什么矛盾,很容易就协调好大家之间的关系了。我只是有些放心不下你,毕竟你是第一次来西藏,怎么样,还习惯吗?”

肖恩掰着指头道:“习惯啊,你瞧,张立、岳阳、巴桑、你、敏敏、黎先生、张翔、亚拉法师、教官,几乎一半多的人都会说英文,我没什么不习惯的,而且我也会说中文嘛。”说着,用半生不熟的中文发音道:“你好!”

卓木强巴笑了笑,黎定明道:“肖先生其实对生物学研究很深的,刚才我们正在谈亚马逊丛林里那些神奇生物……”

卓木强巴道:“哦,我差点忘了,定明也是动物学家呢。”

黎定明补充道:“两栖类。”

三人聊了一会儿,直到吕竞男将卓木强巴叫过去,如今吕竞男、胡杨队长、卓木强巴和严勇四人是这支队伍的总决策者,很多事情都是通过他们四人讨论决定的,其余队员‘私’下里称呼这四人为四巨头。

四人又商议了一番,就是否对人员座次做出调整,还有明天的行程与休息时间等一些细节问题做了计划,然后卓木强巴才回到船头,和唐敏聊了一会儿,唐敏倦了,枕在卓木强巴大‘腿’上睡着了,看着酣睡的敏敏,卓木强巴又望了望船头还在聊天的张立他们,心想,总算熬过这第一个二十四小时了,而真正的艰难,才刚刚开始,人在第一个二十四小时内,还有较为清晰的生物钟,可是,迈入第二个二十四小时之后,生物钟开始紊‘乱’,该睡觉的时候不觉得困倦,该进餐的时候没有饥饿的感觉,一切都会变‘乱’,到那时候,有多少人的身体能‘挺’过来,他不知道,终于,卓木强巴也悄然睡去。

在‘迷’‘迷’糊糊中,仿佛又听到了阿爸那熟悉的声音:“孩子,我知道你讨厌宗教,也不信神佛,但是,有些事情却是不能被否定的。其实,在每个人的心中,都有属于自己的信仰,无论你有无宗教背景,无论你是否无神论者,那种信仰,即是追求,一种促使人活下去的力量。生存,是人类和所有生物在物质‘欲’望上的本能,从生命诞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要为继续存活下去而不断挣扎努力;信仰,则是人类在‘精’神‘欲’望上的本能,有时候,它甚至超越了人类‘肉’体物‘欲’上的本能,驱使人去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事情。然而人是脆弱的,不仅‘肉’体脆弱,人的心灵也同样脆弱,远古的人类由于‘肉’体的弱小和知识的匮乏,天生就对未知感到害怕,他们害怕陌生的事物,害怕陌生的力量,古人就如同初生的婴儿,对一切充满了好奇和恐惧。人们总会遇到无法解决的难题,无法克服的恐惧,这时候,人们的‘精’神需要寄托,他们希望有什么能在自己困难时给予帮助,在自己绝望时给予希望,从黑暗中带来光明,驱逐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和邪恶。于是,就有了神……”

“强巴少爷,醒醒……”卓木强巴感觉自己刚睡一会儿,就听到了岳阳的呼唤,他睁开眼,只听岳阳道:“估计第二‘波’涨水快到了。”

“什么!这么快!”卓木强巴一惊,睡意全无,翻身起立,询问道:手机访问:wàp.①??⑹“你确定?”

岳阳将打开的电脑递过来,道:“强巴少爷你看,这是地图上另一个我们没有完全理解的,为什么标注时间的图象会如此‘抽’象,以至于亚拉法师他们也无法辨认,我对此进行了反复的观察,发现这些图象不是一个完整的动物,它是由两种动物组合而成的,你看这幅,牛头‘鸡’尾,还有这个,虎面猴身,所以才变得难以理解。随后我想到了工布村的那首诗,它说,勇士们每天只休息两次,为什么是休息两次呢?如果说这代表时间的动物不是一种,而是两种的话……还有,我们观测点记录的时间也明确显示,每天雅鲁藏布江涨水也是两次,只是一次多一次少而已,如果把动物的两部分还原的话,那么,也就是这个时间段了。”

卓木强巴问:“什么时间了?”

岳阳道:“上午五点。”

卓木强巴道:“我竟然睡了这么久。”

岳阳道:“强巴少爷,你看是不是把大家都……”

卓木强巴道:“好的,把大家都叫起来,这件事疏忽不得。”

大家都睡意‘蒙’‘蒙’的被叫醒了,有几个人直抱怨刚刚睡着,还有几个人似乎根本没睡,卓木强巴有些担忧地看着他们。“嘿嘿,大家,打起‘精’神来!”卓木强巴鼓励道:“听着,第二‘波’涌水就快到了,如果不想这么快就掉队的话,都‘精’神点儿,抓稳了船才行。”

“什么!”

“又来啦!”

“要命哟!”新队员又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但是,一种不祥的声音很快就让他们安静下来,“嗡嗡……”“嗯嗯……”,船边的水又一次出现了‘波’纹,岳阳的判断是正确的,这是一个示警的信号,让人揪心。

咆哮而来,又呼啸而去,那银‘色’巨龙就像是这地下王国的清道夫,隔一段时间,就要将这‘洞’‘穴’清理一遍,那无以匹敌的力量让人战栗。这次的涌水更大,更急,整条龙骨船就像摩托艇一样,好几次被抛离水面,那船头破开的水‘花’溅得全船的人都湿漉漉的。每个人抓着船舷的手指关节都握得发白,谁都知道,一旦松手,就是卓木强巴所说的掉队,那身后便是无边的黑暗,谁也不知道自己会被这股‘激’流冲到什么地方去,也不知道自己能在这‘激’流中坚持多久。双手扳住船头的岳阳则警惕地盯着船头的主绳,那根被绷得笔直的绳子,在巨大的水冲力下不断的缩紧,牢牢地绞进那龙骨之中,发出“咯咯”声响,岳阳的心也如那龙骨一般被渐渐绞紧,他清楚,一旦那主绳承受不起如此巨大的冲力断掉的话,整条船倒退回出发的位置还算幸运,如果船被卡在哪里或是撞沉撞破,那铁定是全军覆没的结局,他已经下定决心,这‘波’涌水坚持过去,下次系船起码要使用两条以上的主绳。

“哐当”一声,岳阳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光芒从身后照‘射’而来,原来,巨大的冲击力将龙骨船高高抛起,那船头的探照灯正好与头顶一根悬垂下来的石柱碰在一起,顿时熄灭,跟着“哎哟”一声,也不知道是谁在叫。

只听卓木强巴在指挥道:“小心,小心头顶的石柱!抓紧船舷,趴下,快趴下!”

一个黑影从头顶掠过,赵庄生看得分明,伸手一探,就在此时,涌水突然低了下去,跟着又是猛的一抬,蛇形船的尾端突然一翘,黎定明和赵庄生几乎同时手指一滑,身体被抛向半空,眼看就要离船而去,坐在他们身后的巴桑和亚拉法师伸手一抓,牢牢握住两人的脚踝,亚拉法师对赵庄生道:“抓住你了!”

赵庄生反而大叫道:“放开我!”亚拉法师端坐念诵经文,任凭赵庄生如何挣扎,就是挣不脱,赵庄生大叫道:“李宏!李宏掉下去了!”岳阳在船头听见,心中一紧!

而黎定明则被巴桑重重地摔回船上,跟着船又是一颠,巴桑沙声道:“抓背包!”

此时的蛇形船,就好比在‘乱’石坡上疾驰的汽车,随着水流一上一下抖动着。整个过程足足持续了好几分钟,汹涌的‘波’涛才逐渐平息,在这些人中,只有去过美洲的老队员才深刻体会过那种‘波’涛汹涌和不可抗拒的力量,回忆时,那是一种永无停歇的颠簸,全身的骨骼都像是被抖散架了,连意识和思维都因为那种剧烈的抖动而模糊起来,唯有灵台一点清明,控制住手指,死死抓住,只知道死死抓住,别的什么都不重要了。而如今的情形也是这般,抓住船舷的手仿佛凝聚了全身的力量,而身体的其余部位已经失去了感知,就算已是风平‘浪’静,也要原地休息好长时间才能让肌‘肉’重新凝集力量。孟浩然不明其理,一站起来就栽了个跟头,他跪在船上,双手抓着背包,才发现,自己的手臂在微微发抖,扭头看时,不仅自己如此,黎定明抖得更厉害。

过了几分钟,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塔西法师第一个站了起来,稳健地向前迈了几步,来到张翔面前,询问道:“你没事吧?”他清楚地看到,一根巨大的石柱贴着张翔的后背重重地蹭了一下,‘混’‘乱’中那声“哎哟”就是张翔叫的。

张翔额头渗着冷汗,白着脸微笑道:“没事儿,就是碰了一下,咝!”塔西法师微微揭开他背心的衣物,张翔的汗流了下来。唐敏在后面看得清楚,张翔后背一大块皮‘肉’被蹭掉,血‘肉’模糊,惊呼道:“呀呀!”

塔西法师对唐敏道:“我想,需要止血的东西。”

唐敏松开抓船舷的手,抖动着,拉了几次背包的拉链,都没拉开,塔西法师过来帮忙,唐敏道:“纱布在第二个口袋,下面是绷带,消毒剂在左边第三格。”吕竞男也走过来帮忙。

岳阳捏了捏拳头,手脚能活动了,斜身一把抓住张立,道:“快来看看这灯,好像撞坏了。”一旁的禇严道:“看来是坏掉了,我看着那根柱子直接砸在灯壳上。”

卓木强巴站起身来,对严勇和胡杨队长这两位也没经历过‘潮’涌的探险队长道:“你们没事吧?”两人一起摇头,同时又撇过头看受伤的张翔。严勇道:“好了,总算又活过来了。”说着,就想站起来,没想到‘腿’肚子一阵发软,身体竟然向前扑去,双手抓住了张立的背包,总算没有跌倒在地。却发现右方空着,不由问道:“李宏呢?”

“李宏掉下去了!”赵庄生大吼一声,趁亚拉法师手一松,一个猛子就扎进了冥河之中,巴桑大叫道:“胡闹!别去送死啊!”

“李宏掉下去了!”卓木强巴也是一惊,李宏就在他的身后,他脱手了竟然没有出声,当时所有的人都低埋着头,竟然没有人发现李宏从众人的头顶掠过。看着陡然增高近十米的大‘浪’‘潮’,如果是在涌水出现时就被冲了下去,哪里还找得到。

卓木强巴等人来到船尾,将探照灯打向水面,寻找赵庄生的身影,过了片刻,赵庄生从漆黑的河水里探出头来,用手愤怒地打击着水面,溅起大片的水‘花’,怒骂道:“李宏掉下去,你们为什么不抓住他!你们那么厉害的啊!哼!咳咳……呼噜噜……”他又沉了下去……

岳阳在船尾道:“瘦子,快上来!后面还有小‘浪’头,你会被冲走的!”但赵庄生却没有回答,双手凭空一挥舞,好像不大对劲。

卓木强巴衣服来不及脱就跳下水去,将赵庄生拉了回来,大声道:“李宏走了,我们都很伤心,但是你这样做,是想让我们再失去一个队友么?”

赵庄生被拉回船上,卓木强巴也回到了船上,水温冰冷,他不由打了个寒颤,赵庄生裹着毯子,无神地坐在船里,喃喃道:“他昨天还给我说,回去后我们一起去爬卡瓦格博峰……”他也清楚,李宏当时飞离船面足有三四米高,根本没有人能拉得住,自己只是探了探身子,也被抛了起来,差点就和李宏同样的命运了。

岳阳嘴‘唇’轻颤,面‘色’惨白地来到赵庄生面前,两人怅然相望,都能看到对方眼里的悲戚,岳阳没想到,李宏竟然走得如此快,如此突然,在那涌水之后,漆黑的河面上一片平宁,什么都看不到。

“李宏——”岳阳突然对着黑暗放声大吼。

“李宏……李宏……李宏……”‘洞’‘穴’中传来阵阵回响,可以清晰地听到岳阳的呼唤在逐渐远去。

“一定要活着——”

“一定要活着……一定要活着……一定要活着……”

赵庄生也跟着一同吼了一遍,两人的吼声如同纠缠在一起的蛟龙,顺着‘激’流远远而去,留下朵朵‘浪’‘花’,随后化作虚无飘散。任谁都知道,在这样的‘激’流中,存活下来的几率几乎为零,但李宏或许被冲到某处平台了,或许抱住某根倒悬的石柱了,也许……也许他能涉水冲破黑暗,回到工布村了。岳阳和赵庄生都这样想着,这样安慰着自己,强压下心中的悲伤和眼角的泪‘花’,默默着,凝望黑暗。

吕竞男面无表情地对岳阳道:“别忘记,你是军人,回到你的工作岗位上,如果你不想更多的人消失的话。”

肖恩回头看了看王佑,这两位昔日一同前往美洲的驴友在训练时话并不多,两人相对保持着距离,反而都和新队员打成一片。“怎么样?比起我们在美洲刺‘激’吧?”肖恩略带笑意的问着,王佑的手还僵在船舷上,淡淡道:“这算不了什么。”

在船尾,巴桑也站了起来,看着船侧的水流,拍了拍身前惊魂未定的黎定明,又扭头看了看亚拉法师,法师端坐如山,自涌水来袭之时,亚拉法师并没去扶船舷,但身体却如粘在船体上动也不动,此刻也保持着那种姿势,好像入定还未醒来。巴桑不由自主‘摸’了‘摸’胡须,他越来越看不清这看似瘦弱的老喇嘛,还有那塔西法师,还有吕竞男,还有强巴少爷,还有那个看不清深浅的肖恩,这条船上厉害的好手实在太多。

张翔后背用双氧水消毒后上了纱布,绷带缠好,疼痛感没那么明显了,众人也三三两两恢复过来,唯有黎定明,手里死死拽着自己的背包,脸‘色’一阵灰一阵白,‘唇’‘色’乌青,时不时嘴角颤动一下。大家都知道,他害怕了,是的,曾与死神如此近的擦肩而过,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这种经历一生一次就够了,更何况在未来的两天内,他们还要持续不断的遭遇这种情况,没有人会怪他,大家都来安慰他。

总算让黎定明的心情稍稍平复下来,胡杨队长主动要求和黎定明换一下位置,于是,黎定明坐在了中间胡杨队长坐了船尾。

船头的探照灯坏了,张立换了一盏新的,对这种情况是早有准备,他们有好几个备用灯,唯一准备不足的就是没想到这涌水如此‘激’烈,张立想了想,提出利用主绳扎在船的肋骨里,每个队员都用快挂与船身绑在一起,这样就不怕颠簸时被船抛飞了。说做就做,张立换了灯头,跟着就着手改造蛇骨船,很快,这艘船又灯火通明地起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