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想借走一顶魔力头盔?”

地城娱乐公司,洛林的办公室中。洛林一边啜饮新品种的咖啡,一边抬起眼睛端详贝茨兄妹。

黛西双手合十:“我们的爷爷生了重病,快不行了。我们希望让他临终前过得快乐一些。”

“所以你们要让他玩《魔物小镇》?”洛林惊讶,“你们确定那是让他快乐,而不是让他痛苦吗?”

“……您想到哪儿去了!我们打算用MOD制作大师在《魔物小镇》中创造一个和爷爷的老家一模一样的地方。他一定很喜欢那儿!”

洛林摸了摸下巴。“嗯?我倒是没想过魔力头盔还能在临终关怀方面发挥这样的功效……”

吉恩和黛西不懂什么是临终关怀,他们只想尽快带着头盔返回首都。爷爷的身体不知道还能坚持几天。

思索了一会儿之后,洛林点点头:“好吧,我同意出借一顶头盔给你们,但你们必须抵押些东西。”

贝茨兄妹身无分文,根本没有什么好抵押的,只能象征性地交点儿钱。他们向主管磷火递交了请假条,当天就带着一顶魔力头盔踏上了归乡的旅途。

兄妹俩所不知道的是,他们前脚刚走,磷火后脚就飘进了洛林的办公室。

“洛林大人,您就那么轻易地把头盔给了他们?”磷火不可思议,“您知道他们是童趣乐派来的人吧?我怀疑他们根本没有爷爷,等他们一到首都,就会直接把头盔交给小弗莱迪·哈登!”

磷火冰冷的声音让整个房间的温度都下降了几度。

洛林一拍大腿:“要的就是这个啊!如果阻止他们,哈登完全可以把他们当成弃子,撇清关系。但是在哈登和他们交易的瞬间抓现行,那就想赖也赖不掉了。这不是更有说服力?

“如果您要跟踪他们,那就要赶快了。”磷火淡淡地说,“他们已经要上火车了。”

“好,我们跟上去,悄悄滴进村,打枪滴不要!”洛林打了个响指,对自己施展了隐形术。

磷火:“……”

有时候她真的不懂,为什么这个魔王明明很强却总是喜欢胡言乱语。

对自己被跟踪一事毫不知情的贝茨兄妹,直奔火车站,乘上了夜班火车。整个车厢的人都陷入酣梦之中,他们两个却紧张得不敢入睡,紧紧地抱着装有魔力头盔的手提箱。

于是当他们第二天抵达首都时,两个人的眼睛都布满了血丝,浓郁的黑眼圈让他们看上去活像三次元的胖达曼。

他们及时赶到了医院。爷爷已经转入危重病房了。吉恩好说歹说才让医生同意他们进去探望。

和上次他们探病仅仅隔了一周,老人却仿佛老了二十岁。他已经行将就木,仅仅靠各种机械维持着他那风中残烛般微弱的生命。吉恩甚至可以看到他身上死亡的色彩,就像死神已经拎着镰刀站在床边,将祂的阴影投射在了老人身上,随时都可以收割走他的灵魂。

吉恩对黛西使了个眼色。她小心翼翼地从手提箱中取出魔力头盔。

“你说,这东西对昏迷不醒的人管用吗?”她问。

“试试看吧。”吉恩咬牙说。

他将爷爷的头微微抬起,黛西为老人戴上头盔,打开开关。

一个清醒的人戴上魔力头盔,会因为所看见的情景而不自觉地做出各种表情(黛西说,每当吉恩在游戏世界看见胖达曼,整张脸都会扭曲)。这可以作为他们进入了游戏世界的证明。可一个昏迷的人做不出表情,要怎么判断他是否已经进入游戏了呢?

吉恩和黛西只能等待。

***

啊,好刺眼。

一个莫名的念头跳进他的脑海中。

奇怪,他应该躺在医院里,等待自己的生命一点一滴地流失才对。他能听见的应该只有机器的滴滴响声。可为什么耳畔响起的却是鸟鸣和风吟?为什么他听见了微风拂过草叶时的沙沙响声?为什么他闻到了植物与泥土的芬芳,还有随风而来的若有似无的炊烟味道?

他睁开眼睛,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一片碧绿的草地上。草叶的汁水染绿了他的手指。太阳高挂在头顶,热辣的光芒咬得他皮肤发痛。

这是什么地方?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医生护士呢?他的孙子和孙女呢?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惊讶地发现皱纹和老人斑都消失了。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年轻人的手:皮肤光洁紧绷,被太阳晒得黝黑,指腹和手掌有常年劳作磨出的老茧。

他返老还童了吗?还是说,一切都只是他的一个梦?女神因为垂怜他,所以在他死前赐下了这么一个美梦?

他环顾四周,发现不远处冒起了一缕炊烟。于是他试着往那个方向走去。

步伐格外轻盈。他都快忘记用自己的双脚在大地上飞奔是什么感觉了。曾几何时,他可以翻山越岭,一夜奔行十几里路去见他的心上人也不觉得累。可是随着年岁增长和疾病增多,就连最简单的走路都变得吃力了。

他穿过麦田,终于见到了那座冒着炊烟的小屋。

它和他的家一模一样。

同样的点缀着野花的草皮屋顶,同样的圆木栅栏和台阶,同样的鹅卵石小路,就连门上的木头节疤都和记忆中别无二致。

他感到无法呼吸。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促使他推门而入。

这是一栋普通的乡村小屋,可它又有些地方是那么的不普通。躺椅上空悬着两根毛线针,正自动织着毛衣。一根扫帚跳着舞打扫地上的灰尘。厨房里,一把菜刀正懒洋洋地切着菜,切好的菜会自行飞入冒着热气的大锅中。

就像屋子的女主人还活着一样。

他冲进每一个房间寻找她的身影。卧室里没有,婴儿房里也没有。最后他冲进后花园,终于在明亮的阳光中看到了她的身影。

她看上去那么年轻,就像他们刚结婚时那样。她穿着普通农妇的服装,头发盘在脑后,系着一条围裙,正挥舞着一根接骨木魔杖。

她像一个高明的指挥,乐队所有成员都要按她的意思行事,只不过她的乐队里没有一个人类,只有一大堆农具。

一把铲子在她的指挥下沿着篱笆挖出一排深浅一致的坑。然后一群根部带着泥土的鲜花挨个转着圈儿蹦跶进坑里,用小叶子将自己的根埋好,宛如整理舞裙的优雅芭蕾舞者。

“琳达!”

他发出破碎的吼叫,冲上去一把抱住她。

琳达眨了眨眼,有些迷糊地问:“哎呀你不要碰我,我身上全都是泥巴!”

他可不顾那么多。他宁愿琳达把所有的泥巴都蹭到他身上,也不愿她离开。

“你怎么了呀亲爱的?”琳达拍拍他的后背,“你不是去村头帮人扎篱笆了吗?难道不顺利吗?”

“哦,对,扎篱笆……”他模糊地回想起来,自己年轻时候似乎的确经常帮人做这件事。

他露出笑容,用力握住琳达的手。“没有不顺利。我只是想你了。”

琳达嗔怪地推了他一把。“你好肉麻!你今天真的好怪哦!”

虽然她这么说,可脸上还是泛起红晕,显然那些话很是受用。

“我煮了你喜欢的鳟鱼汤,来吃饭吧!”

她挥了挥魔杖,两个人的衣服便焕然一新了。她摘下围裙,拉着他的手走回屋子。

鳟鱼汤是她的拿手好菜,村里的妇女都眼巴巴地盼着她那天大发慈悲地公开食谱。如果往汤里加上一滴她秘制的魔法调料,那味道绝对鲜美到连女王都会闻着味儿找过来。

不过在他看来,即使不加魔法调料,鳟鱼汤也已经足够美味了。

他们喝着汤,吃着新鲜的面包。她絮絮叨叨地说起了一天的琐事:谁家丢了羊,谁家闹了老鼠,谁家的马儿摔断了腿,谁家的田里丢了瓜……

以前他觉得这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总是左耳进右耳出,从没认真听过。可今天他听得格外认真,认真到连琳达都觉得奇怪了。

“你今天真的好奇怪呀!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不敢跟我说?”她眨巴着眼睛。

“绝对没有。我只是觉得你说话的样子好美。”他说。

她的脸更红了,像夕阳用笔为她染了色。“你认真的样子也好英俊。今后就更加仔细地听我说话吧。”她笑嘻嘻地说。

啊,这样的日子不论过多久他都愿意。

他想起了他们初遇的那一天。当时他还是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在打山猪的时候被拱断了腿。村里的老人说“把他送到邻村的女巫那儿去吧,她总有办法的”。当时他以为自己要死了,女巫肯定是个满脸瘤子的老太婆,她会把他扔进坩埚里……

可是当他被抬到邻村后,他才知道女巫居然是个年轻姑娘。她长得不算好看,脸上还有雀斑,但她笑起来时嘴角会有两颗梨涡。

女巫让他喝了一瓶魔药,他就感觉不到疼痛了。接着女巫一秒钟就接好了他的断腿。

此后,他就经常翻山越岭跑来找女巫,借口是“帮我看看我的腿好透了没有”。女巫笑话他:“你每次都跑这么远的路,怕是要旧伤复发了。”他说:“那也没关系啊,只要你能帮我治好就行了。”

再之后,她就成了他的妻子。

也许在某些人眼里,和女巫结婚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但他觉得自己娶到了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周围所有村子里的人也都说他是个幸运的小伙子。他们所有人都受女巫的照拂,他们尊敬她更甚于尊敬贵族或者官员。

琳达的家族里每隔几代就会出现有魔法天赋的人,琳达的外婆就是上一代的女巫。也许他们的后代里也会出现魔法师。

他知道琳达的力量很强大,跟那些只会熬草药汤或者给人放血的“女巫”截然不同。他至今仍记得有一回,两个穿黑衣的魔法师前来拜访。他们的领口别着高塔形状的金属徽章。

“琳达·贝茨,我们来自法师塔,我们想邀请你加入。”黑衣魔法师说,“我们听说了你行的那些奇迹。虽然你年纪已经有点大了——我们通常更愿意培养孩子——但你天赋异禀,所以至尊大法师同意为你破例一次。现在就收拾东西,跟我们去诺雷利亚吧。”

他以为琳达会一口答应。去法师塔,成为一名真正的魔法师!那是多少民间魔法艺人的梦想啊!

然而琳达只是露出了困扰的表情。

“加入法师塔的话,我就不能自由来去了,必须听法师塔的命令才行对吧?”她问。

黑衣魔法师说:“那当然。你要服从法师塔的管理。但你所得到的报酬也是惊人的。法师塔千年来的知识宝库会向你敞开,你将得到真正的大师的指点,一窥魔法殿堂的奥妙。”

“我想你们肯定不会让我再回到这个村子里。”琳达说。

“你还想回来?”黑衣魔法师很惊讶,他有些嫌弃地打量着琳达的小屋。

“如果我不会来,那村民们要怎么办呢?”琳达托着腮说,“谁来给孩子治病?谁来给务农时受伤的人疗伤?谁来给产妇接生?奶牛不产奶了该怎么办?牲口走失了或者有野兽进村该如何是好?”

魔法师烦躁地挥挥手:“那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村民们能自己解决的。你有机会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女巫,为什么要关心蝼蚁的生活?”

“尊敬的先生,你我也是蝼蚁的一员呀。”琳达微笑,“我认为那些都是很重要的事,关系到一个人一辈子的幸福呢。如果魔法不能给人们带来幸福,学它还有什么用呢?

“抱歉,我不能跟你们去法师塔。因为我是这座村庄的女巫,我们家世世代代都是村里的巫师,我们守护村子,村子也守护我们。”

两个魔法师面面相觑,遗憾而又鄙弃地大摇其头,就像看到一个蠢蛋将到手的金子扔掉了似的。他们没好气地告辞,从此再也没人在村里见过他们。

那天晚上,琳达挨着他的肩膀,两个人坐在新扎好的秋千上,遥望村里的灯火。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傻,放弃了一个大好机会?”琳达问。

“不,我觉得你很了不起。”他真诚地说,“光追求力量并不是真正的强大。仅有力量的话,那就只是单纯的暴力而已。我认为真正的强者是会关照弱者、温柔待人的人。你已经是强者了。”

琳达伏在他的肩膀上大笑起来。

他说的都是实话。琳达没办法像法师塔里的至尊大法师那样呼风唤雨,招来雷电或是异界的怪物,让海洋蒸发或是让大地沸腾。

但她可以用魔法给妇女接生,给孩子治病。人们有头疼脑热都会去找她。

她编织的五月节花环一整个月都不会凋谢。她唱的咒歌能让狂躁的动物平静下来。她养的猫儿是村里最优秀的捕鼠小能手。她养的牧羊犬能从最人迹罕至的峡谷里找回丢失的小羊羔。

每到收获庆典,村民们就会带着粮食、毛皮、渔获和山货来跟她交换秘制魔法调料,然后所有人在庆典当天围着篝火跳舞,大锅里咕噜噜地翻滚着令人垂涎三尺的鲜香。

如果她喝醉了酒,就会骑着扫帚晕乎乎地飞过村庄,在身后留下豪放的笑声,像一颗闪耀的流星。

她把她的孩子们都教养成了善良正直的人。只要待在她身边,好像连空气都是闪闪发光的。

她用魔法给人们带来了笑容。在他眼里,她根本用不着去什么法师塔。她已经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女巫了。

***

机器发出尖锐的叫声,如同宣告死亡的丧钟。医生护士冲进病房,将吉恩和黛西推到一边。医生大吼着让护士把那个奇形怪状的头盔摘下来,它妨碍到他施救了。

他们抢救了很久,最终医生走出抢救室,用已经习以为常的沉痛语气说:“抱歉,我们已经尽力了……”

“我知道,医生,没有人会怪你们的。”吉恩说,“我反倒要谢谢你同意我们见爷爷最后一面。他临终前是很幸福的。”

爷爷一定在游戏世界里见到奶奶了。他想。因为他分明看到,爷爷脸上泛起了笑容。

吉恩和黛西将爷爷的遗体带回村里,安葬在奶奶的墓旁边。他们不懂丧事该怎么操办,好在有村民们帮忙。吉恩明明没有开口恳求谁,村民们就闻风而来,有人带来了慰问礼品,有人替他们安排葬礼的种种流程,年轻小伙子们自告奋勇掘墓或是抬棺,姑娘们则给贝茨兄妹缝制了得体的丧服。

葬礼那天,小小的墓园中人山人海。不仅他们的村庄,附近所有村子的村民都来了。他们献上的鲜花几乎将坟墓变成白色的海洋。

“不要伤心,你们爷爷奶奶已经在天国重逢了。”

“我们只是帮了点小忙而已,不必道谢。村里所有孩子都是你奶奶接生的,一半的情侣都是她撮合的。每个人都找她治过病。这只是一点小报答而已。”

“啊,老贝茨也走了。感觉就像一个时代终结了一样。”

他们将爷爷的棺材放进六尺深的墓穴中,由吉恩和黛西填上了第一锹土。

墓碑是爷爷生前就定做好的。

奶奶的墓碑上写着:此地长眠着世界上最伟大的女巫,她用她的魔法给人们带来了笑容。

爷爷的墓碑上写着:此地长眠着一个能给世界上最伟大的女巫带来笑容的男人。

葬礼过后,村民们在小村广场上架起炉灶,为远道而来送葬的客人们烹煮食物。客人们也加入了烹饪的行列。

吉恩从爷爷奶奶的小屋里找到了奶奶的秘制魔法调料。他往大锅里加了一小滴,瞬间,美妙的香气笼罩了整座村庄。村民们如同从冬眠中苏醒的土拨鼠,用力嗅着空气,脸上泛起快乐和怀念的神色。那芳香就像是一种无形的遗产,即使在老贝茨夫妇死后依然为这个村庄带来平凡而伟大的奇迹。

“吉恩,黛西,请节哀顺变。”

一个吉恩最不想听到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魏尔德穿着得体的黑礼服,信步走到他们面前,他的胸襟上还别着一朵昂贵的白丝菊。

“你怎么在这儿?!”黛西瞪着他。

“我听医生说了这桩悲剧。我代表小哈登先生前来吊唁。”魏尔德的语气假惺惺的,“不过,你们也别忘了工作呀。任务怎么样了?”

吉恩绷紧身体,心脏狂跳。装魔力头盔的手提箱就放在爷爷奶奶的小屋里。但不知为何,他心里生出了一种抵抗情绪。他不想把魔力头盔交给这个家伙。

魏尔德看见两人凝重的神情,猜测任务进展肯定不大顺利。贝茨兄妹之所以甘心当童趣乐的鹰犬,除了财富之外,就是因为他们的亲人被握在童趣乐手中。如今他们没了软肋,会不会消极怠工?

可惜现在还没有替代贝茨兄妹的合适人选。在找到替代品之前,魏尔德必须先笼络住贝茨兄妹才行。

“好吧,这个任务是挺困难的,但你们得加把劲啊。等你们拿到东西,小哈登先生一高兴,你们就能升职了。到时候你们想去童趣乐哪个部门就去哪个部门。”

魏尔德熟练地画起大饼,将未来描绘得闪闪发光。但光是画饼还不够,必须鞭子和糖果双管齐下才能牢牢控制住人心。

他话锋一转,威胁道:“小哈登先生对你们的进度很失望,多亏了我为你们说好话,他才没有动怒。你们可得想好,拿不出成果的后果是你们能承担得起的吗!”

黛西突然大声吸了吸鼻子,眼泪像失控的水管一样喷了出来。吉恩惊恐地看着她。这演的是哪一出啊?

“抱歉,魏尔德先生,”她可怜兮兮地说,“地城娱乐对魔力头盔看管得很严,我们接触不到什么核心机密。而且这段时间我们都在忙爷爷的后事,呜呜呜您就再宽限几天吧……”

她的哭声引来了一群村民。他们狐疑地看着魏尔德,目光中充满了对外乡人的不信任。

“怎么了黛西?这个臭男人欺负你了?”

“他是不是从法师塔来的?我可告诉你,年轻人,黛西和吉恩是不会去你们那个恐怖地方的!”

“哼,卑鄙的外乡人!”

黛西这时候站出来打圆场:“不是啦,他是我和吉恩以前的上司,他居然来参加爷爷的葬礼,我好感动!”

魏尔德有些绷不住了。在村民们充满敌意的目光中,他干笑两声,最终怂了。

“我会向小哈登先生申请多给你们一些时间的。不要让小哈登先生失望。”他窘迫地和村民们对视,几乎是落荒而逃地离去了。

这天夜里,村民们集体为逝者守夜,通宵达旦地坐在火堆前分享他们与逝者的往事,以此追悼斯人。吉恩这时才听说爷爷奶奶年轻时的故事。原来爷爷为了追求奶奶,曾每天都跨越十几里山路;原来奶奶曾有机会去法师塔,可她为了村庄留了下来。

晨光熹微时,村民们才三三两两地散去。吉恩和黛西面对大家送来的小山般的慰问品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们还要回诺雷利亚,不可能将所有东西都带走,于是他们将慰问品分给了其他人,只留下那些能长久保存的东西作为纪念。

一直忙到下午,他们才告别乡亲们,乘上一辆摇摇晃晃的邮车前往火车站。

上了火车,吉恩飞快地将装有魔力头盔的手提箱塞进包厢里,转身锁上包厢的门。

“你为什么要跟魏尔德那么说?”他问。

“啊?什么?”黛西叼着三明治问。

“魔力头盔啊!”吉恩诡秘地看看四周,唯恐有人在偷听,“你为什么要说我们没拿到?”

火车缓缓开动,月台和送站的人们向后方飞去。

黛西双臂环抱,盯着哥哥:“你不也这么想吗?童趣乐得到魔力头盔的话,地城娱乐肯定会倒闭的!到时候大家要么没饭吃,要么只能去童趣乐那种黑心公司当血汗劳工了。童趣乐一家独大的话,大家就更没有好日子过了!爷爷说的对,我们的魔法不是用来干这个的!”

吉恩垂下头。倘若必须在童趣乐和地城娱乐之间选择一个,傻瓜都会选择后者。可问题是,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他们已经是童趣乐的人了。

“我们迟早得把东西交给魏尔德。”他说。

黛西望向窗外萌生春意的绿色原野。“我们可以说弄不到,然后放弃任务。既然是任务,肯定会有失败的可能。就当是我们技不如人好了。反正童趣乐一分钱也没给我们。”

“这样的话,童趣乐肯定容不下我们了。”吉恩苦着脸说,“难道我们要留在地城娱乐吗?肯定不可能。到时候我们该去哪儿呢?世界上还有哪个地方是我们的容身之处?”

黛西想了想:“要不回村里好了。”

吉恩:“啊?”

“当乡下女巫也没什么不好!”她忽然眉飞色舞起来,“反正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乡下的巫师,也算是继承家业了!就像奶奶一样,用魔法给大家带来笑容!”

吉恩想起了那场简朴却盛大的葬礼,两块并立的墓碑。是啊,回乡下似乎也没什么不好。他们曾梦想着在大城市中出人头地,可说到底他们也不过是大人物用来勾心斗角的棋子。棋子哪里需要什么自由的意志,什么选择的权力?

但他们可以选择离开,去过平静的乡村生活——在那个小小的村庄里,每一天都是平凡而伟大的奇迹。

“好。”他说,“那我们就回……”

“啊,这样我会很困扰的。”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他。

包厢门的锁“咔嚓”一声自动打开,门板朝一边滑去。一名银发黑衣的男子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大大咧咧地在吉恩旁边的空位坐下,绯红的眸子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兄妹二人。

“洛林先生?”吉恩瞳孔地震,“你为什么在这里?”

“哦,从一开始我们就跟着你呀。”洛林将双手交叠在下巴下面,“不然你以为你们能那么轻易地把魔力头盔从公司带走?”

黛西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结结巴巴地问:“那你刚才都听见了?你知道我们的身份了?”

“从你们面试那天起就知道了。”

黛西和吉恩面面相觑,忽然觉得他们俩就像是两个小丑,演出了一幕惹人发笑的滑稽喜剧。

“请把我埋在爷爷奶奶身边。”黛西双手合十,开始自言自语地说起遗言,“我的墓碑上要刻以下文字:此地广告位招租……”

“好了好了。”洛林按按手,“我不会杀人的。我们是文明人,要用文明的方法解决问题。”

完了,我们会被送进监狱的。吉恩绝望地想。

“你们给我提供了绝妙的灵感:将魔力头盔居然用在临终关怀上。”洛林自顾自地说,“这是一片尚且无人开发的蓝海,我相信一定有许多机遇在等待。我们可以在点线面的协作锚点找到核心打法,并延伸到泛核心业务端口,倒逼本土产业转型……”

吉恩:“???”

这是一种新型的酷刑吗?这种杀人方式的确挺文明的!

洛林滔滔不绝地念完那些魔咒似的话,望向兄妹俩:“你们对亲人的爱让我大受感动,我毕竟也不是什么魔鬼。所以,我们来做个交易怎么样?”

“交易?”吉恩呆呆地重复。

“我希望你们继续当间谍——这一次是为我工作。”洛林笑意盈然,“在海岸王国,窃取商业机密是严重的犯罪。主谋罪加一等。污点证人则可以减刑,甚至在辩诉交易中不予起诉……”

吉恩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让他们站出来指证小哈登。甚至有可能让他们演一出戏:他们假意将头盔献给小哈登,当那家伙美滋滋地以为弄到了地城娱乐的机密时,警察破门而入……

这一次小哈登将坐上法庭的被告席,而且是刑事法庭。他将面临的是牢狱之灾。

帮地城娱乐对付童趣乐?似乎是个好主意。吉恩也看小哈登和魏尔德不爽很久了。更重要的是,他们的身份已经暴露了,如果在这里拒绝洛林,那么他们连当污点证人的机会都没有。

吉恩一瞬间心思千回百转,很快下定了决心。

“好,我帮你。”他说,“但是我们也有要求。哈登家族树大根深,倒了一个小哈登,还有别人,比如他父亲。哈登家族肯定会报复我们的。你必须保证我们的安全。”

“没问题。不论你们是想留在地城娱乐工作,还是更名换姓去国外避风头,我都可以替你们解决。我还能给你们一大笔钱,让你们后半辈子生活无忧。”洛林说,“我这个人说话算话,你们不放心的话,可以跟我立魔法契约。”

吉恩张了张嘴,欲言又止。魔法契约的力量是绝对的,违反者将受到法力的反噬。

他看了看妹妹,后者也露出坚定的眼神。

“那好,我们……”

咚咚咚。

包厢的门被敲响了。

洛林不耐烦地说:“我们不要花生瓜子纯净水!请不要打扰我们!”

可外头的人根本没理他,直接拉开了门。

一个身穿黑色晨礼服,长相没有任何特殊之处、令人过目即忘的男子走进包厢。

洛林怒极反笑:“哦,首都铁路公司的服务这么差劲的吗?可得跟南方铁路好好学一学!”

“洛林·地城先生,请您先不要着急对童趣乐动手。”大众脸男人淡淡地说。

洛林眉头一挑,魔法能量在他掌中聚集。黛西跳到吉恩身上,兄妹俩抱作一团瑟瑟发抖。虽然他们只是不入流的魔法艺人,却也能感受到那能量是多么强大,多么摧枯拉朽……

大众脸男人不为所动,好像没看见洛林正打算用魔法把他炸到外太空变成同步卫星似的。

“我代表女王陛下而来。”他说,“女王陛下想跟您做个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