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才一离开格雷戈利亚小镇,地势就突然间低下去,路两侧的大树长得很高,我们听见了亿万只昆虫的鸣叫声汇聚成了不间断的高声尖叫。“哇!”迪恩喊着,他打开汽车前灯,但是没有亮光。“怎么了?怎么!妈的出了什么事儿?”他使劲的捶着仪表板,大为光火。“我的天,我们要在没有照明的情况下开车过丛林了。想想有多么恐怖,只有对面来车的时候我才能看见。可是这里根本没有迎面而来的车辆,一辆车都没有!没有灯光可怎么办?哦,我们该怎么办,该死的!”
“只有继续向前。我们还是应该返回吗?”
“不,一定不可以!我们接着向前。我可以勉强看见路面。我们可以的。”我们在一片漆黑和昆虫的鸣叫声蹿出去,一股扑面而来的、类似于腐烂的臭味铺天盖地而来。我们记起地图标明过了格雷戈利亚就是北回归线的开端。“我们位于新的回归线上!怪不得气味这么浓烈!你们闻闻!”我把头伸到窗外,甲壳虫猛的打在我的脸上。我支着耳朵听风声,只听见一阵昆虫的尖叫声。忽然间我们的车灯又亮起来,两条光束直射前方,照亮了两排密密麻麻、盘根错节、高达一百英尺的大树中间的路。
“婊子养的!”斯坦在后座嚷嚷。“真没想到!”我们忽然意识到他依然处在亢奋状态,丛林和种种麻烦都不影响他快乐的灵魂。我们大家都笑起来。
“去他妈的!我们听天由命,今夜就睡在这个该死的丛林里,我们走!”迪恩嚷嚷着。“老斯坦做的没错。老斯坦他一点都不在乎!他被那些女的、被大麻还有那疯狂的曼博音乐搞得兴奋过度,那种乐曲震得我耳膜依然在嗡嗡响着——嘻!他清楚自己在干什么!”我们脱了身上的T恤,光着上身,驶进丛林,一路向前。没有城镇,没有一切,只有绵延了几公里、让人迷失的丛林。地势逐渐降低,气温渐渐升高,昆虫的鸣叫声也越来越响亮,植物逐渐变得浓厚,刺鼻的气味也越来越灼热,到后面我们却适应并喜欢上了。“我想光溜溜的在那片丛林里前进。”迪恩说。“该死的,兄弟。等我找到了合适的地方,我就那么做。”利蒙忽然出现在我们眼前,一个丛林小镇,几盏昏黄的灯光,暗沉的黑影,头上是辽阔的天空,一群人挤在一堆杂乱的木板棚屋前——热带地区的十字路。
我们在让人难以置信的恬静里停下车。新奥尔良6月的夜晚,热的像是面包师的烤炉里。一户一户男女老少黑灯瞎火的坐在街上乘凉和闲聊。偶尔有姑娘走过,但是年龄很小,只想看看我们长什么样。她们光着脚丫,身上破破烂烂的。我们依靠在一家破旧的杂货店的木板走廊上,店里堆着面粉袋子,柜台上新鲜的菠萝已经开始腐烂,苍蝇被吸引到周围嗡嗡的飞着。店里有一盏油灯,外面还有几盏昏暗的灯光,除了这些只剩下漆黑。现在我们当然疲惫不已,不得不立刻睡。我们把汽车从土路上挪开了几码,来到镇后。天气热的难以想象,睡着是不可能的。于是迪恩拿起一条毯子铺在土路柔软的热沙上,以天为被席地而躺。斯坦躺在福特的前排座位上,两边的车门都敞着,指望着有一些对流风,但是风如同凝固了一样。我坐在后排,在一滩汗水里受着活罪。我下了汽车,在黑暗里一摇三晃着。镇上的居民都睡觉了,现在剩下的声响只有狗叫。我怎么可能睡着呢?千百只蚊子把我们的前胸、手臂、脚脖子咬的都是肿块。我忽然有了个好点子:我跳到汽车的钢皮顶上,展开四肢平躺着。依然没有丝毫的风,不过钢皮有传导散热的作用,好歹收干了我后背的汗,使得千百只死掉的甲虫在我皮肤上,板结成块。我体会到丛林接受了你,你成了丛林的一份子的感觉。脸冲着黑漆漆的天空,在汽车顶上躺着,这种体验如同夏夜里躺在盖好盖儿的大衣箱里。我人生中头一次感觉到气候不是接触我、抚慰我、使我冻僵,或是让我出汗的存在,而成为我本人。我和大气融为一体。当我睡觉时,细微甲虫组成的柔和阵雨轻抚过脸颊,那种感觉愉快又舒适。天上没有一颗星星,什么都没有,十分凝重。我可以整宿的面朝天空躺着,如同盖着衣服天鹅绒的帷幕。死掉的昆虫跟我的血液混合,活着的蚊子又来捣乱。我开始感觉到浑身刺痛,从头发、脸庞到脚板、脚趾,都带着丛林的酸腐、闷热和腐败的味道。我当然没有穿鞋。为了把汗水降低到最少的限度,我穿上了到处是甲虫的脏污的T恤,再次躺下。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在更为黑乎乎的土路上,那是正在睡觉的迪恩:我听到他打呼噜了。斯坦也在打呼噜。
镇上偶尔有昏暗的灯光一亮,那是治安官拿着电力不足的手电筒在丛林里巡视。他一边走路,一边喃喃自语。我看见抖动的电筒光线朝我们这边走来,听见他踩在柔软沙子和草地上的脚步声。他停下脚步,用手电筒照着汽车。我坐起来看着他。他用颤抖的、如同哀诉的、极为柔和的声音指着路上的迪恩说:“他在睡觉?”我听出了,大概意思是说睡觉。
“是呀,睡觉。”我用西班牙语说。
“好的,好的。”他喃喃自语着,很不情愿的放弃了聊天的机会,怅然若失的转身继续巡视。这么可爱的警察在美国是没有的。他不多疑,不无事生非,不找麻烦:他是这沉睡的小镇的保护者。
我回到我的钢皮**,张开手臂躺下。我不知道我的上方是树枝,还是开阔的天空,反正没多大区别。我张开嘴,大口大口的呼吸着丛林的新鲜气息。这不是空气,绝不是空气,而是树木和沼泽触摸得到的、拥有生命的散发物质。我清醒着。灌木丛那只公鸡开始报晓。依然没有空气,没有风,没有露水,只有北回归线的沉重把我们牢牢按在我们所属的、让我们感到激动的土地上。天空看起来还没有破晓。忽然之间,我听见黑暗中传来狗的狂叫声,之后又隐约听见得得马蹄声,这马蹄声逐渐逼近。这疯狂的夜行者会是何人物呢?然后我眼前出现了幻觉:一匹白色的、幽灵一般的野马在路上,朝着迪恩跑过来。马背后则是争先恐后狂吠着的狗。那是一些邋遢的丛林老狗,我看不真切,但是那匹马极其的高大,如同白雪,几乎要发出磷光,更容易被看到。我并没有为迪恩感觉到惊恐。马发现了他,一路上小跑着从他脑袋边上过去,擦过了汽车旁边,如同一艘船,马发出一声嘶鸣,在狗的追逐下,穿越小镇继续向前,回到丛林的另一边。此时我听见的只是消失在树林里的马蹄声。狗安静下来,蹲在地上舔着自己的毛皮。这匹马是从哪里来的?是什么神话和鬼怪?是什么样的鬼魅?迪恩醒来之后,我把见到的情形讲给他。他认为我在做梦。然后他恍惚之间也想起自己梦到了一匹白马。他告诉他那不是做梦。斯坦·谢泼德缓缓醒来。大家稍微一动,就又汗如雨下。天空依然一片漆黑。“咱们发动车子,吹吹风吧!”我喊着。“我热的要命。”
“太对了!”我们把车开到镇子外,用极高的速度行驶在公路上,我们的头发迎风飘舞着。天色很快就亮了,道路两侧灰蒙蒙的雾气里露出了密集的沼泽,盘根错节的凄凉的大树弯下腰来俯视着枝蔓缠绕的底部。我们沿着铁路轨道驾驶了一会儿。眼前呈现的是曼特城的形状诡异的无线电天线,我们似乎来到了内布拉斯加。我们发现一个加油站,于是把油箱加满油。丛林里最后一批甲虫,黑压压的扑向加油站的电灯泡,纷纷落在我们脚边,扑腾或蠕动,有的翅膀足足有4英寸长,有的蜻蜓大的恐怖,几乎可以吃掉小鸟。还有成千上万的汪汪叫的巨大蚊蝇和各式各样不知名的,像蜘蛛一样的昆虫。我看了觉得害怕,在人行道上跳来跳去躲开它们,最后我两手抱脚躲进汽车里,心有余悸的看着地上我们汽车车轮四周的密密麻麻的虫蚁。“我们快走吧!”我大叫着。迪恩和斯坦丝毫不受昆虫的干扰,他们相安无事的喝了两瓶橙汁,把它们从水冷却器前面踢开。他们的衬衫和裤子跟我的差不多,也是布满了血迹和无数死虫子的脏污。我们深深吸口气,闻闻自己的衣服。
“你知道,我开始喜欢这气味了。”斯坦说。“我已经闻不出自己的气味。”
“这种怪味挺好闻的。”迪恩说。“在到达墨西哥城之前,我不准备换衣服了,我要全带进去,记住这味道。”我们的汽车又发动了,让风吹吹我们滚烫的、皮肤板结的面孔。
我们的前方是高大的青山。爬上这些山,我们又来到了中央大高原,能够**墨西哥城了。一眨眼的功夫,我们通过烟雾缭绕的山口,到达了五千英尺的高度,可以俯瞰一英里下面冒着热气的黄色河流。那就是浩瀚的莫克特苏马河。路上的印第安人看起来相当奇特。他们自成一个民族——山地印第安人,过与世隔绝的日子,跟外界的联系只有一条泛美公路。山地印第安人身材低矮,皮肤黝黑,牙齿不好。平日里常常背负着重担。在有植物的巨大的沟壑里,我们发现陡峭的山坡上有一片一片的拼缀起来的耕地。印第安人在山坡下做农活。迪恩开车的速度只有5迈,好欣赏这一场景。“哇,我从来没有想到居然有这种情形!”在最高的山峰上,正如洛基山脉的任何一个山峰,我们看到了种植的香蕉。迪恩下车,激动的指指点点,摸着自己的肚皮。我们所在之处是一条岩脊。岩脊上的一座小茅屋,就好像盖在世界的悬崖上。我们脚下的莫克特苏马河,此时已经距我们有一英里远,在太阳形成的金色雾霾里难以分辨。
茅屋前方的院落里,站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印第安女孩。她把手指含在嘴里,睁着一双棕色的大眼睛观察我们的行动。“她生下来到现在,估计从来没有见过有人把汽车停在这里!”迪恩小声说。“你好,小姑娘。你好吗?你喜欢我们吗?”小姑娘害羞的转过脸,撅着嘴。我们聊天时她又把手指塞进嘴里观察我们。“哎呀,我希望有点什么东西可以送给她。想想吧,在这条岩脊上从出生到长大——这里就是你所了解的所有的生活。她的爸爸或许用绳子把自己系着,降落到下面的沟壑去,把他存在岩洞里的菠萝拿出来,或者在坡度80、下方是深渊的山坡上砍柴。她这辈子都不会离开这里,看看外面的世界。这是一个民族。想想他们还没有开化的首领吧!他们或许远离这条路,在悬崖的另一侧,距离这里好几公里,他们肯定更蒙昧、更古怪,因为泛美公路给这条路上的民族带来了部分文明。你瞧她额头上的汗,”迪恩露出了痛苦的表情说着。“不是我们常有的那种汗珠,而像是油珠,总是积在那里。因为一年到头都热得难耐,根本不可能不出汗。她在汗里出生,在汗里死去。”她小小的额头上,汗的比重很大,停滞在那里,如同橄榄油一样亮晶晶的待在那儿。“他们的灵魂必然受到多大的影响啊!他们各自关心的事物、价值观和希望必然个个不同!”迪恩惊叹似的耷拉着下巴,以10英里的车速缓慢行驶,渴望跟路上的所有人相遇。我们不停的往山上行进。
随着海拔的升高,气温越来越凉了,路上走着的印第安女孩用披肩裹住头和肩,她们一个劲儿朝我们挥手。我们停下车看看发生了什么。她们向我们出售小块的水晶。她们天真的棕色大眼睛望向我们是如此的饱含深情,以至于我们谁都没有对她们产生关于性的邪念。再说,她们年纪很小。有的只有11岁,不过看起来像30岁。“瞧瞧那些眼睛!”迪恩小声的说着。如同圣母玛利亚孩提时的模样。我们从那些眼睛里看见了耶稣温柔宽恕的目光。那些眼睛毫无畏惧的直视我们。我们揉了揉忐忑不安的蓝眼睛,重新望向她们。那些眼睛的悲哀而带有催眠作用的光,依然似乎要把我们穿透似的。她们开口说话之际,忽然变得狂热而接近愚蠢。一言不发的时候,她们才会保持个性。“她们只是最近这些年才学会了兜售水晶,因为公路修通只有十几年——在那之前,整个民族一定都默默无闻的!”
女孩子们挤在汽车附近。一个特别深情的姑娘握住迪恩汗津津的手臂,用印第安语恳求着。“啊好,啊好,宝贝。”迪恩温柔到近乎伤心。他下了车,在后面那个苦难深重的旧美国衣箱找了个遍,拿出一块手表,递给这个孩子看。她开心的呜咽起来。其他女孩惊奇的围上来。迪恩在小姑娘的手掌心翻出了一颗“她从山里特意为我找的最可爱、最纯净、最精致的水晶。”他选的那一颗,个头小的像是果仁。他拎起手表给了小姑娘。孩子们的嘴张得圆圆的,像是合唱队的队员。幸运的小姑娘把表死死地按在她破破烂烂的衣服前襟。其他的孩子抚摸着迪恩,向他表示感谢。他站在孩子们中间,向上望着最后一个也是最高的一个山口,如同来到众人之间的先知。迪恩回到车上。孩子们不希望我们离开。我们驶向一个笔直的山口,她们向我们挥手,追在我们车后跑,跟了好久。“啊!这太让我难过了!”迪恩捶打着自己的前胸。“她们这样忠诚的表示要持续多久呢?她们会做些什么?假如我们的车开的很慢,她们会不会一直跟到墨西哥城呢?”
“会的。”我说。我知道那些孩子会这么做。
我们上了东马德雷山脉高的让人眼花缭乱的高地。雾霭沉沉下,香蕉树金光发亮。悬崖边上石头砌成的矮墙外面,浓重的雾看起来深不见底。下面,莫克特苏马河在丛林的绿色垫子上如同一条金色的丝线。世界屋顶上奇特的十字路口小镇一批批的在我们车边退去。裹着披肩的印第安人从帽檐下和披肩的缝隙里望着我们。生活是这样沉重、幽暗、古老。他们还盯着那严肃又疯狂的迪恩,看着他目光炯炯却又不顾一切开车的模样。大家的手都向前伸。他们从荒山和高地下来,伸出手,认为文明会赐给他们什么。难以想象这里是如此的贫瘠和落后,幻想彻底烟灭了。他们不知道一颗炸弹已经落下,会炸塌我们所有的桥梁和道路,让一切都成废墟一片。总有一天,我也会和他们一样贫穷,和他们一样伸出手乞求施舍。我们破破烂烂的福特车,美国经济上升时期30年代的老福特车,吱嘎吱嘎的从他们中间开过,留下一片尘雾。
我们来到最后一个高原附近。现在太阳是一片金黄,天空湛蓝。沙漠里除了罕见的小河,只有一片灼热的空间突然出现的古老的大树荫。迪恩正在睡觉,由斯坦开车。牧羊人披着亘古不变的飘拂的长袍,女人们抱着一捆一捆金黄色的亚麻,男人们抱着一捆一捆的狭木板。沙漠里闪着光,牧羊人坐在树荫下闲谈,羊儿在太阳下挤挤扛扛,扬起了沙尘。“嗨,嗨,”我向迪恩喊着,“醒醒,醒醒。看牧羊人,看耶稣走来的金色世界,你瞧了就明白了!”
迪恩从座位上抬起脑袋,在落日的余晖下向周围看了一眼,就继续躺着睡了。他醒过来之后,把看到的场景对我仔仔细细的描述了一遍。最后他说:“是呀,兄弟,幸好你让我看看。哦,天哪,我做什么呢?我去哪儿呢?”他抚摸着肚皮,红肿的眼眶望着天空,几乎要哭出来了。
我们的旅途即将告终。两侧都是绵延不断的田野;凉爽的风偶尔闪现的树林和过去传教团活动的区域,任由夕阳把它们染成鲑鱼肉的粉红色。云层相当厚实,聚在一起向上升腾。“到了傍晚,我们就到墨西哥城了!”我们做到了,那天下午从丹佛的院子里出发,路上经过1900英里,到了世界上这片广阔的如同《圣经》的地区,我们的路程即将结束了。
“我们是否需要换一下昆虫污迹斑斑的T恤衫呢?”
“不要,我们一直穿到城里,见鬼!”我们就这样驶入了墨西哥城。
路过一个浅浅的山口,我们忽然之间到达一个高地。看见脚下出现的,是位于火山口盆地的整个墨西哥城。城市上空炊烟袅袅,灯火通明。我们沿着起义者大道向前,直奔市中心的改革大道。孩子们在宽阔的荒地上踢球,尘土飞扬。出租车司机追上我们,问我们需不需要姑娘。不,现在我们不要姑娘。平原上是一长排一长排的,供穷人居住的破破烂烂的土坯房。光线幽暗的小巷子里勉强能看到几个人影。夜幕很快就降临了。城市忽然变得喧嚣,我们经过了拥挤的咖啡馆、剧院和其他灯火辉煌的所在。报童向我们喊叫着。拿着扳手和破布的技术工人无精打采的走在街上。赤脚的印第安司机在我们面前穿行,在我们身边挤来挤去,一个劲的按喇叭,混乱的交通和喧嚣的噪音令人难以想象。墨西哥的汽车不安装消音器。喇叭兴奋不已的响个没完。“嘻!”迪恩大叫了一声。“当心!”他像印第安人那样开车,让整个车都晃晃悠悠起来,和所有人开着玩笑。他开创了改革大道的环形车道,在里面兜着圈子。前后左右八个辐射的路口都有车辆向我们冲来。迪恩开心的大声喊叫着,跳来跳去。“这才是我一直想看到的交通!人人都不闲!”救护车横冲直撞的。美国救护车拉响警报器在车辆中间穿梭。印第安土著笨重庞大的救护车以80迈的时速开进市区,如入无人之境,从不因为任何人或任何突发事件停下,人们只得四下躲避。我们眼睁睁的看着它在闹市望风披靡的车辆和行人之间绝尘而去。开车的都是印第安人。墨西哥城的公交车从不按站停。想搭车的乘客,包括年事已高的老太太,也要跟在后面奔跑和追赶。年轻的墨西哥商人相互打赌追赶,身手敏捷的跳上车。公交车司机光着脚,身穿T恤衫,大大咧咧的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方向盘又低又大。司机常常蹲在自己的座位上,驾驶室里供奉着神像。公交车里的灯光幽暗发绿,木制的条凳上坐着一排排黑黝黝的脸庞。
墨西哥城的闹市,数以千百计的小混混头上戴着帽檐下垂的草帽,光着上身穿长翻领的夹克,在主街上走来走去,在小巷子里兜售十字架佩件和大麻烟。有些挨着破旧的小礼拜堂跪在上演墨西哥歌舞杂剧的棚子入口处。有些小巷用碎石铺就,有排水的明沟,土坯墙上开着小门,门里是壁橱大小的酒吧。如果要买酒,你就必须跳过明沟。那条沟下面就是阿兹特克时代,湖泊的遗迹。你想出酒吧,就必须背靠着土坯墙,缓慢移动到街上。酒吧提供餐有甘蔗酒和肉豆蔻的咖啡。每到一个地方都是喧闹的曼博音乐。数百个妓女排列站在幽暗狭窄的街道旁边,忧郁的眼睛向我们发出微光。我们漫无目的的走,既兴奋不已,又如梦似幻。我们在一家样式古怪的、用花砖装饰的墨西哥自助餐馆每个人花48分吃了美味的牛排,餐厅里老老少少的马林巴木琴手全部站在一架体积庞大的马林巴琴面前,有几个吉他手一边走一边唱,角落里有一些老年人吹奏小号。你凭借龙舌兰酒刺鼻的酸味就找得到酒馆;花剩两分钱就可以买一杯仙人掌汁。一切都不停顿,街道上整夜都生机盎然。乞丐从篱笆墙上撕下广告贴纸,包裹在自己身上睡觉。夜晚,他们总是一家子坐在人行道上,吹小笛子,说说笑笑。他们赤着脚,烛光暗淡,墨西哥如同一个庞大的吉普赛人的营地。在街角,年老的妇女们从煮熟的牛头上削下一片片的碎肉,浇一些辣椒酱卷进玉米饼里,用裁成餐巾纸大小的报纸垫着卖给顾客。我们知道旅途的终点将会找到一个荒凉没有开发的大城市,果然如我们所愿。迪恩如同还魂尸一般,两臂下垂着,双眼放光,张着嘴,和一个戴着草帽的、陪着我们说说笑笑的少年走到天亮,完成了神圣艰苦的旅程。那个少年还想跟我们玩相互传接的手球游戏,因为在此处,无论什么事情都永不完结。
后来,我发高烧说胡话,失去了知觉。我得的是痢疾。我从自己心灵深处上的黑暗漩涡里抬眼看向周围,我知道自己躺在世界屋顶海拔8000英尺的**,我知道我在自己可悲的血肉躯壳里我的整整一生和许多生,我曾有过各式各样的梦想。我看见迪恩把身子伏在厨房桌子上。那已经是几个晚上之后的事了,他准备离开墨西哥。“你怎么样,兄弟?”我呻吟着说。
“可怜的萨尔,可怜的萨尔,病倒了。斯坦可以帮忙照顾你。如果你现在还没有病糊涂,听我说:我已经在这里征得卡米尔的同意,离了婚。我今晚就开车回纽约去找伊内兹,如果汽车经得住这番折腾的话。”
“重新再来一次?”我大喊着。
“重新再来一次,好兄弟。我要回到我原先的生活。我希望可以在这里陪着你。但愿我能回来。”我哼哼的摁住**的肚子。等我再抬起眼皮,勇敢高尚的迪恩提着他破旧的衣箱,正在弯腰望着我。我已经辨认不清他是谁了。他知道这一点,抻了几下毯子,帮我掖在肩膀下。“是呀。是呀。是呀。现在我不得不离开了。发烧的老萨尔,再见喽。”他说完这些话就走了。我悲惨的发了12小时的高烧,终于意识到他走了。那个时候,他独自开车经过那些长着香蕉树的山岭。这一回是在夜晚。
我的病稍好后,觉得他是个混蛋。但是那个瞬间,我不能不去理解他生活的无可奈何的复杂。他不能不抛弃病中的我,去应对他的两个妻子和烦心事。“好吧,老迪恩。我没有什么要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