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三人组是时候在曼哈顿市区找个新住处了。卡洛在纽约大道上有公寓,当天傍晚就搬。迪恩和我睡了一整天,我们醒过来时,已经到了1948年的新年夜,外面还下了一场很大的暴风雪。艾德·邓克尔在我的安乐椅上坐着,聊起前一年新年的情景来。“当时我在芝加哥,身上没有一个钢蹦。我坐在北克拉克街一家旅店的窗户前,楼下面包房那诱人的香气飘进了我的鼻孔。我身上没有一毛钱,可我还是下楼去,跟面包房的姑娘聊天。她给了我一点面包和咖啡蛋糕,没要我的钱。我回自己的房间去享用。整个晚上,我待在自己的房间。有一回,在犹他州的法明顿,那时我跟艾德·沃尔一块儿工作——你认识那家伙,丹佛那个农场主的儿子——我躺倒在**,忽然注意到角落里是我已经过世的母亲,她浑身放光的站在那。我大声喊:‘妈妈!’她消失不见了。我常常会看到幻影。”艾德·邓克尔说着点了点头。

“你准备怎么对待贾拉蒂?”

“哦,看情况吧。等我们到新奥尔良再说。你觉得呢?”他遇事也开始寻求我的建议了;迪恩的建议已经不够他用了。但是他已经爱上了贾拉蒂,所以在考虑这件事。

“你对自己有什么打算,艾德?”我问他。

“我也说不清楚。”他回答。“我只是走着看。我在研究生活。”他显然在模仿迪恩,没有目标。他坐着回忆那个晚上在芝加哥没什么客人的旅馆里发生的场景,和刚出炉的咖啡蛋糕。

外面飘着大雪。纽约举行一个盛大的聚会;我们都去参加。迪恩把他的破旅行箱收拾妥当,往汽车上一放,我们出发去参加那个聚会。我的姨妈一想起我哥哥下个星期就要去看望她,她就心花怒放;她拿着报纸,慢悠悠的等待时报广场的新年夜广播。我们的车子打着滑开进了纽约城。只要是迪恩在开车,我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他可以应付任何突发状况。车上的收音机已经调到报时的频率,现在播放的是供我们打发时间的疯狂的博普爵士乐。我不知道后面还有什么节目;我完全不在意。

就在那个时候,有一件古怪的事情开始缠绕着我:我好像忘了什么事。在迪恩赶到之前,我正准备做一个决定,此时我不记得,然而它像挂在嘴边的话那样,随时都可能说出来。我不停的打着响指,试着记起那件事。我甚至还曾经说到过。但是我不记得被我忘了的,到底是一个真正的决定呢,还是仅仅是一个想法。它在我心头挥之不去,让我目瞪口待,让我莫名的沮丧。它似乎跟缠着裹尸布的旅行人有关。有一回,卡洛·马克斯跟我两个人互相面对着坐在扶手椅上聊天,我对他讲了我奇怪的梦。我梦见一个穿着打扮像阿拉伯人的家伙在沙漠里追赶我,我拼命的逃跑,刚刚逃到能够得到庇护的城门之前,阿拉伯人把我抓住了。“这个人是谁呢?”卡洛说。我们俩人都陷入了思索。我提出裹着尸布的是自己,但其实并不是。是某种东西、某个人、某个灵魂,在生命的沙漠上追赶着我们。诚然,此刻我想起来那事,只不过是死亡:死亡一定会在我们抵达天国之前先来到我们身边。在我们有生之年所渴望的,让我们感慨、呻吟、经历各式各样的甜美的厌恶的事物,可能是我们在母亲的子宫里曾经体验过的、只有在死亡里才能重现的某种遗忘的巨大喜悦,尽管我们不愿意承认这件事。有谁愿意接受死亡?在一件又一件的经历当中,我发自内心的思索着这件事。我对迪恩描述来龙去脉,他当即认识到那仅仅是对纯死亡的简单的憧憬:因为我们都不会在世界上活第二回,他当然跟此无关,我认同了他的看法。

我们去找我在纽约的那一群朋友。那里也绽放着疯狂之花。我们首先去见的是汤姆·塞布鲁克。汤姆是个有忧郁气质的一表人才的家伙,对人有亲切感、大方又善解人意。只不过他的忧郁症有时候会突然发作,一言不发就冲出门外。那天晚上,他开心不已。“萨尔,你是在什么地方找到了这些绝对了不起的人?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家伙。”

“我在西部找到他们。”

迪恩也来了劲。他先播放了一张爵士乐唱片,把玛丽露拉到身边,搂的紧紧的,在音乐的伴奏下开始蹦跳。她作为回应也跟随着蹦跳。那简直是一场真正的爱的舞蹈。伊恩·麦克阿瑟来了,还带着一大群人。新年从周末起庆祝了三天三夜。大批大批的人们挤上哈德孙汽车,在覆盖着积雪的光滑的纽约街道上,从一个聚会地转到另外一个聚会地。我带着露西尔和她妹妹参加其中规模最大的聚会。当露西尔看见我跟迪恩和玛丽露在一起,她脸上顿时沉下来了——她感觉到那些人让我变得疯狂。

“我不喜欢你跟他们共处。”

“哦,没关系,我们只是玩乐而已。毕竟人生只有一回。我们只是开心开心。”

“不,我觉得不像话,我不喜欢你们在一起。”

那段时间,玛丽露开始向我表达好感;她说迪恩要跟卡米尔在一起,她希望我跟她在一起。“跟我们一块儿回旧金山去吧。我们一起住。我会好好的对待你。”可我心里很清楚,迪恩是爱着玛丽露的,我还知道玛丽露想用这种方法让露西尔嫉妒。我可不想加入这乱局。无论如何,那个性感的金发女郎让我心里发痒。露西尔看到玛丽露把我推到角落,向我表达爱意而且强吻我,露西尔就接受了迪恩的邀请,进了外面的汽车;不过他们只是坐在那里聊天,喝了一些我留在仪表板下杂物格里的南方走私威士忌。

所有的一切全乱了。我知道我跟露西尔的关系不会长久。她要我跟她。她的丈夫是个码头工,对她虐待。只要露西尔能够和丈夫离婚,我就愿意娶她进门,而且接受她的小女儿。然而没有离婚的钱,所有的事情都那么渺茫,除了这一点,露西尔永远不能理解我,因为我的爱好实在太过广泛,所有的事情被搞混了,从一个流星转移到另外一个流星,直到坠落。这些都要怪夜晚。除了我自己是混乱的,我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提供给他人。

聚会的规模是那么的大:西九十几街一个地下室公寓里至少有一百多个人。人们挤进了暖气炉边的小房间。每个角落里、每张床和长沙发上都在做同样的事——不是纵欲狂欢,而仅仅是人们用尖利的声音怪叫着、收音机的音乐震耳欲聋的新年聚会。来参加聚会的人里甚至有一个中国女孩。迪恩好像是格劳乔·马克斯,从一群人这里跑到另一群人那里,跟谁都能聊上几句天。我们每隔一小会儿就去外面,开车接另一拨人赶来。达米昂到了这里。他是我的纽约帮的英雄,地位如同迪恩对于西部帮那样。他们两个很快就互相看不顺眼。达米昂的女朋友忽然用右拳打上了他的下巴。他被打退了几步远。她把他弄回家去。我们的一些疯疯癫癫的报馆朋友从办公室来,还带了酒瓶子。窗外的暴风雪非常猛烈了。艾德·邓克尔结识了露西尔的妹妹,两个人不知跑到何处了。我忘了说,艾德·邓克尔面对女人颇有一套。他身高六英尺四,态度亲切友善,有同理心,招人喜欢。女士们要穿上大衣的时候,他总是在旁边热情的帮忙。待人接物正该如此。到了凌晨5点,我们经过一栋经济公寓的后院,从窗户里爬进了另外一栋有很多人正在聚会的公寓。晨曦微露,我们又返回汤姆·塞布鲁克那边。人们在画图,喝着气跑光了的啤酒。我搂着一个叫做蒙娜的姑娘睡在长沙发上。一群又一群的人陆陆续续从老哥伦比亚校园酒吧赶来。生活中的种种事件,生活里的种种脸孔都聚集在了这个潮湿的房间。伊恩·麦克阿瑟家的聚会依然在持续。伊恩·麦克阿瑟性格非常可爱,戴了一副眼镜,镜片后面有着让人开心的目光。这段时候,他和迪恩类似,对一切事物都说着“好!好!”从那之后就没有结束过。德克斯特·戈登和沃德尔·格雷使用萨克斯管吹奏着疯狂的《狩猎》音乐。迪恩和我还有玛丽露在长沙发上传接着手球,她在这方面也不是什么新手。迪恩光着上身赤着脚,身上只有一条宽松的家居裤,除非要开车出去接其他人,不然就只穿成这样走来走去。这里什么事情都有。我们发现了兴奋不已的罗洛·格雷布,到他长岛的家睡了一晚。罗洛和他的姑妈一同住在一栋漂亮的房子里;姑妈过世以后,整栋房子归他所有。在此之前,她对他的任何要求都持反对意见,同时也讨厌他那些朋友。他把迪恩、玛丽露、艾德和我这群狐朋狗友带回家,搞了一场喧嚣的聚会。她在楼上来回走动,威胁着说要报警。“哦,闭嘴吧你,你这个老太太!”格雷布嚷嚷着。我搞不懂,他们关系这么僵硬,为什么会住在一起。他拥有的书的数目是我从未见过的——两个书房的四壁从地板到天花板的书架拥挤的放着书,有一些书相当少见了,例如10卷本的什么“次经”。他表演威尔第的歌剧,穿着后背漏了一个大洞的睡衣表现着形体动作。他是一个大学者,胳膊下夹着17世纪乐谱的原稿,一摇三晃的走在纽约滨水区,大声喊叫着。他如同一只大蜘蛛爬过街道。他兴奋不已,眼睛中的光芒是可怕的。他意乱情迷地抽搐着转动脖子。他口齿不清的讲话,扭动着身子。他突然之间坐下,他嚎叫着,呻吟着,他绝望的向后倒下,他兴奋的说不出话来。迪恩低着头站在他面前,不停的说:“是的……是的……是的。”迪恩把我拉到一个角落。“那个罗洛·格雷布是最伟大的人物。我叫你来就是说这个——我就要成为像他那样的人。我要向他学习。他永不停息,他勇敢出击,尽心尽力,他调查周全,不达目的不会放弃。兄弟,他是最厉害的!如果你每件事都把他当成榜样,最后也可以做得到。”

“做到什么?”

“那个!那个!我告诉你——来不及了,我们没时间了。”迪恩跑着回去,多看几眼罗洛·格雷布。

迪恩说,乔治·希林,最伟大的爵士钢琴手,可以跟罗洛·格雷布一较高下。在一个疯狂的漫长的周末,我和迪恩到鸟林酒吧去看希林。那时正是十点,冷清的很,我们是第一批顾客。双目失明了的希林被别人牵着手来到钢琴键盘前。他是个颇有风度的英国人,戴着白色的衬衫硬领,一头金黄色的发,身材微微发福,浑身散发出淡淡的英伦夏夜的气息。当大提琴手颇为尊敬的向他探过身子,轻松的弹奏出了旋律,他的手指之前开始流动着美妙的自然的音符。鼓手登齐尔·贝斯特除了偶尔用刷子甩手腕,几乎一动不动的坐着。希林开始摇晃;心醉神迷的脸上**漾出微笑;在钢琴凳子上坐着的他前后摇摆着,一开始比较缓和,随着音乐节奏加快,他的摇晃频率也高了,左脚打着节拍一提一放,脖子一弯一弯,他把脸凑近钢琴键盘,把头发往后一挥,原先梳理整齐的头发开始散乱,汗从他身上流下。音乐的节奏逐渐轻快起来。大提琴手弯下腰,注意力万分集中,逐渐加快着节奏。希林开始弹奏他的部分。

钢琴的和弦如同瓢泼大雨倾泻而出,让你感觉到钢琴手似乎来不及整理排列,音符如同汹涌翻滚的大海。人们嚷嚷着“加油!”迪恩浑身都是汗,顺着衣领向下流淌。“就是他!就是他!天啊!了不起的老希林!是的!是的!是的!”希林感觉到他背后的那个疯狂的人,他能够觉察迪恩的每一次喘气和咒骂,虽然他是个盲人,但他全部可以感知。“太棒了!”迪恩嚷嚷着。“是啊!”希林的脸上露出微笑;他在晃动。希林满头大汗的从钢琴椅子上站了起来;那是1949年在他大获成功和商业化以前的爽快时光。他离开之后,迪恩指着那空****的钢琴座椅:“上帝的空座位。”钢琴上放着一把小号,在乐队打击乐组后面墙上画的沙漠旅行队上投射让人惊异的金黄色的投影。上帝走了;那投影是他离开之后的沉默。那天晚上下起了雨。那是属于雨夜的神话。迪恩敬畏地睁大了眼睛。这样的疯狂什么结果都得不到。我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问题,我忽然意识到那是我们抽的大麻造成的效果;大麻是迪恩从纽约带来的一些。它让我想到所有即将开始的事情——你意识到所有即将发生的事情被注定的那个特殊时刻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