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倒霉的面试（上）
2007年的5月还没来得及收尾，整个云城却已经热得冒了烟。
生活在这座城里的人向来嗜辣如命，而位于盆地中央的它，便仿佛处在一盆沸腾的牛油火锅正中心，呼哧哧的灼热之风吹来‘**’去，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烧灼皮肤的火辣因子。
“好球热啊！”
李桐站在一个没有一丝树荫遮挡的路口，仇恨地盯着对面迟迟没有变成绿‘色’的红绿灯，面‘色’痛苦地奋力扯开领口，一把拽掉领带，像即将溺水的人一般急速大口喘息起来。
日起个火！
这龟儿的世道，变得有些奇怪。
找工作得西装皮鞋领带白衬衫外加一个公文包，这一套装备就如同进入“求职”这个副本的最低装等要求，你要是身上少了一件，副本里的小怪眨眼就能把你给灭了，想都不用想推倒boss拿到奖励的事情，而要是你更加不醒目，穿一身休闲装就直接上阵了，那你不是脑袋出了问题，就是心理拥有严重疾病，根本对不起国家和学校四年来把你当做一个正常人类的悉心栽培。
是的，这一点儿也不儿戏，相反，这对技术含量的要求极高，丝毫马虎不得。
这是在找工作。
这是修炼了四年后的一次决定‘性’考验。
这是残酷的单刷！
妈了个巴子。
谁他妈定的该死规矩，也不看看这气候，蒸桑拿啊？
李桐恶毒地咒骂一声，抖抖索索从包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餐巾纸，胡‘乱’在额头上抹了两把。
他的心情不好。
是非常、非常的不好！
今天，是他在江俊集团第二轮面试的日子。
今天，简直糟糕得不能再糟糕。
李桐痛苦地闭上双眼，噩梦般的一幕再次缓缓浮现，而这一切，还得要从那该死的面试说起。
这一天，李桐特地起了个大早。
他早上六点四十起‘床’，洗漱十来分钟，七点整准时从宿舍出发，七点十五奋不顾身地挤上公‘交’，七点四十五狼狈不堪地挤下公‘交’，徒步十来分钟，赶在八点前到达江俊集团大‘门’口处蹲点，八点半被赶鸭子一般赶到一个不甚宽敞的接待室，与一群黑西装同处一室苦候了一个半小时，然后，终于等到了面试。
这时间计划安排得天衣无缝，每一个环节都在考虑范围之内，没有任何的出乎意料，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简直就是完美的杰作。
十个人一拨的面试，没错，这是复试。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连同李桐在内的十个黑西装，像被审问的犯罪嫌疑人一般，面‘色’凝重而又井然有序地依次排排坐在一张大桌前，中间隔了两盆‘花’的空阔地带，对面端坐了四个神情严肃、貌似HR的工作人员。
前面的问题无非也就是程序化般的诸如“你为什么想要加入我们公司”，“为什么想要应聘这个职位”，“为什么想要从事这个行业”等等等等。
哈！哈！哈！
李桐面无表情地在内心中模拟出一阵肆无忌惮的嘲笑声。
废话。
天下人尽皆知的道理，非要道貌岸然地说出个谎话连天的一二三来，你知我知大家都知，偏偏还要装作谁都不知，简直入戏太深。
唉。
演，尽情地演吧。
编，使劲地编吧。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不会演戏，你就没戏。
这是斗智斗勇的时刻，这是看谁脸皮更厚的时刻，没有最无耻，只有更无耻，为了毕业的后的饭碗，什么诚实是美德，什么最宝贵的是尊严，玩儿蛋！什么我要报答社会，什么我要做有意义的事情，滚犊子！
统统有多远滚多远！
江俊集团旗下燃烧器分公司，营销策划岗，招四人，试用期工资两千五，转正后底薪每月四千大洋，五险一金齐全，另有福利若干。
在这火烧眉‘毛’的毕业季，在这数百万人共同求职的峥嵘岁月里，这是什么？
这是稍纵即逝的机遇！
这是整个战局的转折点！
这是代表抢占胜利的高地！
为了这四千大洋，别说折腰了，趴地上李桐都干，让趴多久趴多久！
李桐侧着脑袋，一言不发地聆听着前面几个黑西装‘精’彩纷呈的回答。
他占据了有利地形，他坐在十个黑西装的最左端，属于最后一个回答、做总结陈词的这类角‘色’，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眼角的余光，瞟了瞟右手边那位正一本正经、口若悬河的雀斑‘女’孩，心头一阵暗喜。
没错！
这状况，跟网上的求职必看攻略写得是一样一样的，稿子上的台词昨晚上他已经背得滚瓜烂熟，每个标点符号都清晰地浮现在他深深的脑海里，哪里语调该沉着镇定，哪里语调该慷慨‘激’昂，整篇通稿不到千字，轻重缓急早已信手拈来。
哈！哈！哈！
为战之道，谋而后动，必胜也！
李桐刚在心里又模拟出一段小人得志的猖獗笑声，对面那个戴着金边眼镜、考官中唯一的‘女’‘性’却对着他说话了。
这表情死板得有点面瘫的中年‘妇’‘女’从边上拿过几张纸，低头草草瞄了几眼，用右手扶了扶眼镜便抬起头来，身体微微前倾冲着李桐道：“好，李桐同学，现在你来说说，对于我们公司，你有怎样程度的认识，又为什么会想要选择我们公司来作为你展示才华的平台呢？你有十分钟的时间，你尽管谈谈你的看法。”
嗯，声音还可以的。
不过问题实在很弱智。
搞笑呢，还什么程度的认识，拜托，谁没事有那闲功夫去了解你公司啊？一周前我才知道云城有你这么号公司好吗？
憋屈啊。
几个星期了，在各大校园招聘会上投了不少于三十份简历，接到面试通知的一共五家，通过初面的就只两家，这招聘期都快结束了，刀架脖子上谁还管你是什么公司、有什么平台啊？干活能给钱就成，也不奢望啥自行车了。
当然，想可以这样想，说是不能这样说的。
“咳。”
李桐清了清嗓子，缓缓站起身，‘胸’有成竹地背诵起来。
“各位领导您们好，首先我很高兴、也很感‘激’贵公司能够给我这样一个宝贵的面试机会，我非常、非常、非常珍惜。”
“我叫李桐，我是土生土长的重庆人，长大后又来到云城念了四年大学，不过就算我离开家乡这么多年，我也从来没有忘记过我父母对我一直以来的教育，他们都是齿轮厂里的工人，没什么文化，传递给我的观念也很简单，就是一定要做一个言行一致、心地善良的人，所以呢，我不会加油添醋地说些大而不实的空话、套话来博取你们的好感，我就说说我最真实的想法吧，实不相瞒，其实我是在一个星期前，在校园招聘会的现场才知道贵公司的，而对于贵公司的业务情况、行业现状，除了公司网站上的简介，我真的是一无所知。”
说到这，李桐稍稍停顿了下来。
他若有若无地扫视了一番四周，剩下的九个黑西装都面‘色’略带些讶异地看着他，有几个人的眼里还明显闪烁着幸灾乐祸的神‘色’，看那样子就差欢呼出声了。
有没有搞错？
你不知道人家是干嘛的也敢来讨饭吃？
至少也做下功课、保持下礼貌好吧？
这一问三不知的行为无异于自掘坟墓，而李桐说完刚才那番话，在九个黑西装的眼里，这个坟墓便等于已经掘好了一大半，他们简直迫不及待地想要马上将这坟墓发挥最实际的功用，彻底埋葬这争名额的白痴。
土鳖，你们懂个球。
先抑后扬的修辞手法，你们晓得？
以退为进的高级战术，你们懂吗？
李桐面无表情地在心中将九个黑西装挨着个狠狠鄙视了一番。
“哦？”
果然，那名中年‘妇’‘女’的神情明显有些不悦起来，她‘交’叉着双手将身体整个靠在椅背上，仔细打量了一番李桐，才又淡淡道：“接着说吧，你还有七分钟时间。”
“好。”
李桐点点头，也不废话，继续背诵起来。
“虽然这些东西我不了解，但是，我却发现了贵公司最大的优点，那就是——贵公司，是一家有良心、愿意回馈社会、拥有企业责任心、以及充满了人文关怀的公司，而这，就是最打动我的地方！”
李桐的语调渐渐高昂了起来。
“你们在98年到02年这五年的时间里，相继资助建设了三所希望小学，在03年，你们捐给西北贫困山区数目巨大的钱和物资，04年你们再次捐钱帮助抗击干旱灾情，05年新疆西藏地震你们再次伸出援手，去年你们发起‘关爱老人，奉献爱心’的公益活动，不仅号召社会，还带头给社会孤寡老人献爱心，这种种功德无量的作为，我想，才是最触动我灵魂深处的东西。”
说得好！
节奏把握得张弛有度。
情感流‘露’得恰到好处。
李桐在内心里使劲为自己鼓了下掌，平缓了一下气息，准备发起最后的一击。
他稍稍停顿，强行酝酿出一丝情绪，眼角有点湿润地看着面前四位考官，再次深情而‘激’昂地道：“贵公司所做的善事当然远不止于此，原谅我实在没办法一条一条尽数记下来，但是——感动！我真的很感动！试问，一个如此善良的企业，有可能不善待自己的员工吗？一个对回馈社会秉持如此热度的公司，它的产品有可能是没有竞争力的吗？在这个物‘欲’横流、追名逐利的社会里，还有几家公司能够长久、持续地做到这一点呢？不得不说，贵公司，你们的所作所为，已经彻彻底底征服了我，我丝毫不怀疑，在这样的企业里，大家每个人都是热心而向上的，都是认真而充满着干劲的！我无比热爱这样的氛围，我更渴望在这样的氛围里成长，直至成长为和你们一样优秀的人！”
“对不起，或许我是有点‘激’动了……但是，请相信我，我有充分的理由‘激’动！因为一个大好的机会正摆在我的面前，而这个机会，就是能够为一家完全契合了自己人生理念的公司而工作！是的，这就是我有且仅有的一点理由了，我无比渴望能够抓住这份工作机会，我愿意为了这样的公司而无悔地奉献自己的能量，为公司的发展壮大做出自己最大的贡献，这——就是我最真实的想法了！谢谢四位领导，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了。”
李桐微微欠了个身，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
“好，说得好啊。”
中年‘妇’‘女’那始终面无表情的脸上居然是挤出了一丝笑容，她颇有些赞赏地点了点头，还不由自主地轻拍了两下手掌。
“这位——呃，这位李桐同学，嗯，稍等下，我看看……”
中年‘妇’‘女’扯过刚才被丢到一旁的简历，再次凑到眼前看了看，才又对着李桐有些愉悦地道：“李桐，云财的应届毕业生，哦……你还是市场营销专业的？嗯，还蛮符合我们这个岗位的要求的，好，这位同学，你刚才说得很好啊！”
有戏！
李桐内心‘骚’动，忍不住一阵窃喜，显然刚才的马屁拍得极为‘精’确。
中年‘妇’‘女’不住点着头，再次拍了两下手掌，而这次，她旁边那三个从始至终一言未发的男员工居然也附和着拍了两下。
“就像你说的，确实啊，每一年，我们企业都在坚持对社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做企业，要以人为本，这是我们董总一直挂在嘴边的话，也是他一直提倡的，他是这样要求自己的，当然，也是这样要求我们的，你很好啊，能够不从公司所提供的报酬啊、名气啊这些出发，而是看到我们一直在默默奉献的一面，这很不容易，这也让我很是感动啊。”
中年‘妇’‘女’颇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眼神投向了六层楼的窗外，似乎在忆往昔岁月稠，过了片刻，终于是回过了神来。
“其实啊，我们公司每个人都肩负着责任，这个责任呢，可大，也可小，比如说吧，啊，上次我们公司给白血病儿童捐款，我，作为我们江俊集团分公司人力资源部的副总，我便知道，这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我——”
中年‘妇’‘女’说到这个“我”字的时候，特意停顿了片刻，用手指了指自己，环视了一圈对面鸦雀无声的十个黑西装，才接着道：“我二话没说，带头捐了一万块，是吧？同学们，这，就是社会责任感了，我们啊，不能事事只想到自己，我们不仅要在工作中充满责任感，对社会，这份责任感也不能少，是吧？老话常说，德才兼备，以德为先，所以说呢，有没有这种责任感，有没有这种使命感，这也是我们对员工很重要的一个考量标准啊。”
靠，姐，你居然是副总？
不错不错，难怪呢，其实从一开始，我就觉得您这人态度特别平易近人，面目特别和蔼可亲呢！
尼玛，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马屁拍得太值了，简直一屁值千金啊。
李桐心脏扑通扑通，眼见那中年‘妇’‘女’将自己的简历转手递给了身边一个男‘性’考官，心中不由得一阵狂喜，副总首肯，那这是有‘门’儿的节奏啊！你们其余三个一看就是打下手的角‘色’，难道还敢说个不字？
李桐心‘潮’澎湃，也不管身边九名黑西装火辣辣的目光，刚想趁热打铁来一阵鼓掌顺带再表表决心，不想对面那三个男‘性’考官明显更为训练有素，中年‘妇’‘女’话音刚落，那三人便是立刻面带钦佩地鼓起了掌来。
“陈总说的是，这道理大家都晓得，但又有谁能彻底贯彻到自己的生活中呢？呵呵，这就是差距啊，难怪董总对您一直赞赏有加，同学们啊，只有等你们真正踏上了社会，你们才会知道，要遇上这样的公司，遇上这样的领导，那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陈总右手边一个眼镜男颇有感触地微闭着双眼，一边语重心长地说着，一边用力地点了几下头，直到陈总将一只手放到空中，又向下压了压，他这才收起笑容，试探‘性’地低声问道：“陈总，那我看，就这样？接下来……”
接下来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等通知？
李桐闭着眼都能想出下面的台词，电视里经常看的。
“好。”
陈总又恢复了那副生硬的刻板面容，轻飘飘吐出一个字，示意眼镜男继续，便又将身体靠在了椅背上。
李桐拉上手中公文包的拉链，只待眼镜男一声令下，撤退的时候便到了，这次面试看来效果不错，没有什么差错的话，应该是胜券在握了。
李桐在心里美滋滋地打着小算盘，不过，他这美好的心情并没能持续多久，因为就在五秒钟后，那眼镜男接着吐出来的一句话，却是直接将李桐原本无比美好的一天，彻彻底底击了个稀巴烂。
“那好，同学们，接下来，我们便进行面试的第二个阶段，我们来玩个‘杀人游戏’。”